拉尼拉爵士接过递来的杯子，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

后来当我感觉平静下来后，决定不管如何还是去看电影。我选择的那部电影叫作《第二生命》，看完让我更难受了。电影讲述了一个很有寓意的故事，一个男人想拥有第二次生命，他得到了更年轻的身体、漂亮的房子，以及把绘画当成职业的机会，就跟他一直梦想的一样。然而，在这理想的第二生命里，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可怕。在电影院里，我又哭了，哭了好几次。离开的路上，我遇到了塞尔登教授的那个阿根廷学生，就叫他G吧，因为我拼不出他的全名。他看见我在哭，过来安慰了我几句。当晚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在电影院大堂看到的他的脸。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我妈妈就在我旁边。她告诉我，我在工厂那条街上发生了车祸，就在我回家的路上，在基德灵顿转盘附近。她告诉我，警察认为撞倒我的可能是某个喝醉酒的学生。她和后来的一位医生让我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一开始，我想起来的只有电影里的某些画面和片段。我不能再往前倒回去，往后也不行，只记得离开电影院时和G聊了一会儿。那一整晚我都在害怕，我会不会和电影《第二生命》中的人物一样，经历了一场手术，现在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只不过我还是原来这具身体。但第二天，当我再次独自一人时，那些画面就渐渐地浮现出来。我最先想起的就是吉尔福德的那张纸片，以及我把它藏在了哪里。紧接着就是留在我收件柜里的那张照片，和我早上打给欣奇的那个电话。再就是傍晚的时候，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给我倒了酒，庆祝他将来要出版我的书。再往下，虽然比刚才那些要模糊，我还是依稀想起，因为他想吻我，我跟他扭打过。我记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惊恐的脸，当时他坐在地上，恳求我不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当然，我立刻想到，是不是就是他开车撞的我。毕竟他知道我当晚要去看电影，而且他很清楚，回来的路上没有人陪我。他只需要开车跟踪我到基德灵顿，等我拐到小道上。但与此同时，我又无法相信，觉得这似乎有点过了。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告发他，或者要把这件不愉快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羞耻，责怪自己太幼稚，接过了他的第二杯酒。但虽然不能完全相信，我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就在这时，我听说阿瑟·塞尔登也怀疑有人想杀我，所以才派了一名警察看守在我的病房外。因此，我要求在皮特森探长到来之前和他谈谈。我还想再见G一面，万一我又能想起什么呢。我很快意识到，阿瑟认为我的车祸与吉尔福德的那张纸片有关。我问他有没有跟其他人提过那张纸片，他说没有。在发给兄弟会成员的电子邮件中，他根本没有提到它。这样我就排除了兄弟会的成员，因为只有三个人知道那张纸片的存在，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阿瑟、他的学生和我。于是就只剩下欣奇了，可我不能无凭无据就指控他。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实施一个小小的计划。我拿出他寄给我的那张照片，但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我允许自己撒了个小谎，说它是装在一个空白信封里寄来的。我也没有提及自己就那张照片所查到的一切。这是特别发给欣奇的一个警告，表示我什么都记得。但我只迈出了这第一步，它仍然是可以收回来的，等找到撞我的那个人，对欣奇的怀疑就可以打消了。第二天，我一直悬着心，等待着新的消息。没想到最可怕的消息反倒来自医院里面：为我动手术的医生过来告诉我，我今后再也不能走路了，余生都得坐在轮椅上，也没有办法生育了。虽然我心里早已有所怀疑，因为自从清醒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但在那些不眠的日子里，我也在期盼一个奇迹，第二个奇迹，为此一直在暗中祈祷。听到这个消息时，在我内心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我现在不介意把它写下来。我也向阿瑟保证过，会说出全部实情。当然，我当场就哭了，内心绝望地号哭，但我觉得最终升腾上来的主要是恨意，一股灼人的恨意，我以前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这么恨一个人。现在，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迹象，证明真的是欣奇干的，只为了能够干干净净地杀死他。第二天，我得到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迹象。雷顿·霍华德的报告证明，那辆车在撞向我时并没有想要刹车。最重要的是，我从G那儿听说，欣奇很想知道我醒来时对前一天的事情还记得多少。我不介意承认，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是对我不可言说的祈祷的回应。这一刻的我没有任何负罪感了，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意识到报警没有用。我就是他的无犯罪证明。这些事他都可以推翻，假如我拿出他寄给我的照片，他只需说是想让我出具专业意见。至于我俩之间发生的事，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解释。如果他足够小心，那辆车上不会留下任何指向他的痕迹。所以我会在轮椅上度过余生，而他将逍遥法外，出版卡罗尔的日记，同时赚一大笔钱。我不能容忍这一点。在那段时间里，我与罗绍拉姊妹一起再次诵读了我妈妈背诵给我听的古老的《圣经》经文。其中《传道书》中的一句话，曾经被一部侦探小说用作标题，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就像一声祈祷中的祈祷，一句在夜晚不住回响的低语：野兽必须死[引自《传道书》三章十九节：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对，我唯一想的就是这句话：野兽必须死。但我还有一个困扰，我不知道欣奇想撞死我的真正动机是什么。我不相信只是因为他想吻我，生怕我会告发他。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但究竟是什么呢？我再次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从我在收件柜里看到那个信封的那一刻起。我想起当时我觉得照片上那个女孩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像是放错了地方，所以才会在亨利·哈斯的书中寻找原图。我从包里翻出照片，又仔细看了看，终于明白了其中隐藏的无比邪恶的真相：我突然发现，尽管照片使用的摄影器材包括显影液，应该都跟卡罗尔使用的一样，但女孩的脸很怪异，有点太生动、太鲜活和现代了。仿佛受到天启一般，我又想起了我在欣奇的办公室里与他搏斗的场景，以及我拉开抽屉时撒落在地上的照片。这时我明白了，一切都说得通了。根本没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照片的收藏家，就是欣奇自己，是他自己委托拍摄这些照片的。裸体女孩的照片，当代的，使用与卡罗尔一样的奥特威尔相机拍摄。这就是我不经意间在他的办公室里真正看到的东西。这就是他真正的动机。明白了这一点后，一阵奇异的宁静向我袭来，现在我可以毫无愧疚地杀死他了。诚然，要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病床已经变成我的牢笼。但命运帮了我一把。我从G那儿听说，阿瑟对欣奇那张照片臆想出一种解释，而皮特森探长似乎信以为真：有可能存在一个反对恋童癖的圣战者，想杀死兄弟会的所有成员。如果不是还瘫在病床上，我一定会狂笑不止，或者给他列出我心中的候选人名单，这么高尚的事业，除恶务尽嘛。但又一次独处时，我意识到，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啊。我只需要让这个错误的臆想延续下去，再给这个序列添加一项。他们永远都怀疑不到我头上，毕竟我是这个臆想序列的第一个受害者。在第一次与阿瑟和G谈话时，我告诉他们，那辆车让我像《爱丽丝》书中的小蜥蜴比尔一样蹿上了天。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记得这一点，但我决定为欣奇的死亡再加点什么，要让人联想到“奇境”世界。当然，我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我躺在医院里，但这一点也让我确信，他们很难觉得我有可能是那个凶手。我记得欣奇吃糖上瘾，那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他送一盒有毒的糖果。只要把我导师卡片上的名字裁掉，附在糖盒旁边，就很像兄弟会送给他的礼物；再选一张裸体女孩的照片藏在盒子底部。我让我妈妈去买了一盒糖，就跟我在欣奇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她是一个理想的信使，因为她住在吉尔福德郊区，连电视机都没有，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大部分时间收听的是古典乐。即使欣奇被谋杀的消息上了全国新闻，她也不会知道。有一次跟罗绍拉聊天时，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了毒药，借口说我妈妈无法消灭老鼠。让我极其意外的是，罗绍拉竟然是个行家。我问她硝酸汞怎么样，因为我曾在一本关于《爱丽丝》的书上读到，当时制帽匠常常因接触处理帽子皮革的汞而中毒，有时还会出现严重的大脑紊乱，而这也是疯帽匠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但罗绍拉说，汞不一定会致命。我不能冒险使用一种能让欣奇活着的毒药。但紧接着，她提到乌头碱以及它奇特的药效：中毒者在临死之前，会觉得四肢和头部在剧烈膨胀，就像要爆炸一样。我心想，就是它了，毫无疑问，非它不可。此外，它完全无味，极小的剂量就足以致命。我问罗绍拉，能不能弄得到足够的量，可以杀死我妈妈菜园里的所有老鼠。我感觉她没有完全相信我，可她也没有多问。也许她猜到，我知道是谁开车撞了我，以及我打算做什么。这点我永远也不可能弄清楚了，但我想在此明确指出：罗绍拉姊妹没有任何罪过，也从未有意识地参与我的计划，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策划的。最后我必须说，我在构思这个计划时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我得与阿瑟面对面交锋。我做他的学生很久了，知道在他的眼里，我就像透明的一样。我有种很不理性的恐惧，他一眼就能看穿我。于是我开始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尽可能让他远离我。据我了解，他自己住过院后，就对卫理公会的护工很反感，总的来说，他拒绝任何与神有关的东西。于是我决定夸大自己对上帝的感恩之情，包括我与罗绍拉姊妹的关系。然而，这还不够：他太了解我了，不可能相信我的突然转变，而最后也正是通过这条线索，他渐渐揭开了真相，继而到达我这里。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的书。你们会在我的书桌上找到它，书名就是欣奇建议的——为什么不呢——《艾娜漫游奇境》。至于吉尔福德的那张纸片，请诸位原谅，我决定自己留下了，因为我觉得它属于我，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想把它给你们。

你们可以相信，我抄在这儿的话就是美尼拉的原句。阿瑟·塞尔登建议我在写完这封信后去向警方自首，可我忍受不了再被关进另一个牢笼里——我已经在牢笼里了。我宁愿按照《圣经》中以眼还眼的古老惩罚方式来惩罚自己，这在我看来更公平，也更与我先前接受的数学训练相称。我会用我为欣奇设计的方法，服下同等剂量的乌头碱。所以我才要求罗绍拉姊妹留下来等到这封信念完，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最后一刻可以救我。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因为没有糖果，我会把瓶子里剩下的毒药注射到我妈妈新寄来的这批司康饼中。希望罗绍拉没有弄错药效，我想最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感受一下爱丽丝吃了饼干后是如何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