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爱丽丝迷案  作者: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拉尼拉爵士一念完,罗绍拉姊妹就发出一声窒闷的叫喊,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我看到塞尔登也站了起来,惊恐中做出了和我一样的反应。但还没等我们迈出第一步,皮特森就放开嗓子,果断吼了一句:

“大家都别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如果这个女孩真的像她在信里说的那样做了,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拿起大哥大,眼睛环视着桌子,下令派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巡逻车前往克里斯汀家。我们看到罗绍拉姊妹泪流满面,发出痛苦的、长长的抽泣声。

“我应该想到的……”她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注意到的……”

皮特森似乎对她只有一半的同情。

“你还是先出去,在楼下大门口等我,那儿有一名警察。稍后跟我到警局做笔录,给我解释一下,你给克里斯汀的毒药是从哪儿来的。你也算医护人员,应该很清楚,盗取医院诊疗用的有毒物质会受到什么处罚吧。”

“给她的不是医院里的,”罗绍拉愤怒地瞪着他,眼睛里冒火,“我在自己的花园里种植了乌头:有时候我不得不毒死耗子。我从没想过她要这个有别的用途。”

“这我们回头再说。”皮特森说着,指了指门口。罗绍拉姊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点头告辞。待房门关上后,探长又环视了一下桌子。

“即使这个女孩在信里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安德森的死仍然有待解释,”他说,“对于这件事,她只字未提,但我们知道肯定不是她。在她家采访完她后,安德森又回到报社,在电脑前工作到晚上六点。我们甚至找到了他写好的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的。可是塞尔登教授,你先前非常肯定不是哈斯先生干的,但你没有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可以排除他呢?”

“这件事嘛,”塞尔登仿佛死人一般严肃,“应该由理查德向你们解释。”

一阵交头接耳,大家都很惊愕。拉尼拉爵士冷冷地抬起了头。我意识到,这很可能不是他第一次就死亡事件做出解释了,而且,看他迎向塞尔登目光的倨傲表情和突然挺直的身板,我仿佛瞧见,那个习惯发号施令并承担后果的男人又从那具因衰老而干瘪的躯壳中冒了出来。

“好样的,阿瑟,”他说道,语气与其说是在悔过,不如说是威胁,“我早该想到,我骗不了你。不过你可要小心,有时候过分聪明,就跟那个女孩一样,反而会害了你自己。我可以解释。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我只能向兄弟会的成员解释,尽管探长想要留下来,我也无法阻止。因为这涉及国家安全,得请你的阿根廷学生离开了,我在这儿说的话必须绝对保密。”

当然,我立刻站起来离开了房间。我只想尽快赶到克里斯汀家。走下楼梯,我看见罗绍拉站在警察身边,还在无声哭泣,“一切都太晚了”这个想法骤然无可挽回地掉落在我的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然而,在一股绝望的冲动驱使下,我还是向山上跑去。当我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跑到山顶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几个邻居围在栅栏外。两名警察在通往花园的卵石路上拉起了警戒线。忽然听到一阵骚动,大门打开了,担架一级一级地被抬下来,缓慢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床单从头盖住了脚。“死了,死了。”人们在我周围重复着,仿佛这是一条通了电的口令,带着他人的死亡所激起的那种近乎雀跃的、无耻的兴奋。

我沿原路往回走,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不敢相信一切都结束了。再次经过基督教堂学院时,门口的警察已经不在了,门卫告诉我兄弟会的会议已经结束。我去了数学研究所,到塞尔登的办公室找他,虽然没抱多大指望。果然他没有回去。我又想到,会不会有人通知克里斯汀的妈妈她女儿的死讯,于是决定给塞尔登发封邮件问问。一登录我的账号,我就惊讶地发现,就在几分钟前,他给我发来了一封信。他也来过研究所,希望能找到我。他有急事要告诉我,会在“老鹰和小孩”酒吧里等我;他至少会在那里待一个小时。

我踏进酒吧,里面烟雾缭绕,没有立刻看见他。我沿着吧台走到后边。他坐在顶头的一张小桌旁,手里的大威士忌酒杯已经空了。他朝我举手,又慢腾腾地站起来,示意酒保再给他满上一杯。我一坐下,就被他脸上的变化吓得大吃一惊,上面尽是深深的悲伤刻出的沟壑。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整个人看上去很挫败,眼神中充满了羞愧。

“拜托别这么看我,”他说,“真是不幸,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喝不醉了。威士忌现在只能让我麻木,好像一切都慢了下来。就是跨不过那一两个想法。甚至没办法忘记。你知道克里斯汀已经死了吗?她死了。你知道我们不应该报警吗?就因为报警,欣奇和安德森也死了。你发现了吗?又来一次,又来一次……抱歉。”为了平复心情,他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我不希望让你也烦心,因为全是我的错,我身上就是带有这个诅咒。可能应该考虑自杀的我。”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目光似乎重新聚焦到了我身上,“我想见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必须离开,必须尽快离开英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学生,不想再失去另一个。我想说的是,你今天就开始收拾行李,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支付机票钱。请相信我:你有生命危险。”

我花了点时间才完全明白他在讲什么。

“跟拉尼拉爵士告诉你们的事情有关吗?”

塞尔登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是他在会议室里讲了什么吗?”

塞尔登没有说话,又点了点头,眼中登时升腾起难以克制的怒火。

“跟其他人一样,我保证过什么都不说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答应立刻离开。”

我答应了。塞尔登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用手侧刮了刮眼睛,仿佛是想清醒过来,摆脱一场噩梦。

“理查德告诉我们,当他们打开欣奇的抽屉,发现那些女孩的照片后,军情五处非常紧张。欣奇有一份名单,正如安德森发现的那样,其中用密码写的几个名字,似乎是政府最高层人物。理查德从情报部门的前同事那儿接到指令,要设法阻止这些名字见报。还记得那次我们在酒吧里看到他和探长在一起吗?就在那时,他听说安德森知道了那份名单,还打算第二天在报纸上公布他所发现的一切。理查德紧急呼叫了两个过去曾跟他共事的人,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去‘说服’安德森不要这么做。理查德向我们发誓,他下指令的时候,嘱咐过不要碰他。然而,那两个人与理查德年纪相仿,安德森误以为他们是虚弱无力的老头。显然,安德森嘲笑了他们,说要把他们也写进自己的故事里,这可以为他的文章增色不少。你知道安德森这个人,他的幽默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那两个人越来越生气,随后发生了争斗,结果两人用刀把安德森刺死了。理查德担心安德森的死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会被人发现军情五处参与其中。他去看了尸体:头部和脸都完好无损。于是他想到可以把安德森的死伪装成连环杀人案里的一环,嫁祸给那个寄女孩照片的人。他命令手下把卡罗尔的一张照片塞进安德森的嘴里——安德森原打算把照片用作新闻插图的——然后命令他们砍下他的头,并让躯干部分永远消失——那里有刺伤的伤口。就这样,这起死亡变成了另一起《爱丽丝》式的杀人事件:‘砍掉他的头!’理查德说,这就好像我们自己的红心女王下的命令一样。与此同时,他还给媒体准备了另一种说法,即怀疑是塞尔维亚间谍组织的支部所为。他认为,一颗漂浮在河面上的人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巴尔干战争中的肢解和种种野蛮行径,而英国最近威胁要介入这场战争。他还说,他们情报机构每次行动时,都会试图弄出两个故事来,一个是给报刊和电视的,另一个则更为复杂,巧妙地留给阴谋论爱好者和那些总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聪明的人。两个故事,两个版本,这样第三个版本,也就是真实的故事,就被隐藏起来了。当他向我们讲述完这一切后,理所当然,他祭出了爱国两个字:为了让上帝拯救女王,他说,有时我们男人和女人也应该贡献自己的力量。而在这件事情上,要求我们做的其实非常少,回报则很大:他保证,兄弟会的所有男性成员都会像他一样被封为爵士,约瑟芬和劳拉则会被封为女爵士。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对他告诉我们的事情保持沉默。欣奇被谋杀的真相永远不会被揭露,而安德森的死因也会笼罩在云雾里,成为一桩模糊的间谍案的受害者。当然,我们还必须忘掉那些照片:他保证,他们会继续展开审慎的调查,破译密码,从而捣毁那个网络。这样,我们兄弟会也安全了,大家可以继续前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皮特森也在那儿,”我很惊讶,“他没有反对吗?”

“他想要反对,是的,”塞尔登说,“但他当然得打电话汇报,而理查德的牌显然要比他大多了。他一讲完电话,就告诉我们,他要回办公室……去写辞职报告。他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都很受震动。最后,我们投票表决,我是唯一投反对票的人,可能因为我是苏格兰人吧。但我觉得,考虑到克里斯汀的名声,尤其是为了她妈妈着想,从内心深处,我也希望她做的这件可怕的事情不要公布出去。为了表示对兄弟会的忠诚,我向他们保证,什么也不会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我太厌恶自己了。”

我一时陷入了沉思。

“可是,对于克里斯汀写的那封信,她的那份供词,你百分百地相信吗?”

塞尔登奇怪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当然相信了。它几乎跟我的猜想一字不差。再说,她紧接着就自杀了。你还需要什么证明?”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说,“她会不会部分地是在包庇其他人?”

“你是指那个女人,罗绍拉?我不知道她俩到底什么关系。她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可我觉得克里斯汀已经在信里尽力为她开脱了。我知道,克里斯汀筹划了这样的事情,你可能很难接受,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太,嗯……太为她遗憾。”

我摇了摇头,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那她写到的吉尔福德的纸片呢?上面真的是那句话吗?”

“吉尔福德的那张纸片啊……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理查德告诉我们他是如何下令砍掉安德森尸体的头颅后,在我们投票决定对这两起罪行保持沉默后,他仍然不允许我们离开,说想讨论那张纸片的问题,并写到会议纪要上。他也问了我们一样的问题,我们应该相信,那就是纸片上的句子吗?就在这时,一件令我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桑顿最终决定开口,承认他上次去吉尔福德时其实看到过那张纸片。只是当时他的书已经付印,而那张纸片和他书中关于利德尔夫人和卡罗尔为什么发生争执的主要论点相矛盾,所以他决定复印一份,归在他的档案里,但对上面的内容只字未提。但确实,他至少可以证明,就是克里斯汀抄录的那个句子。大家就此发表了一轮评论,最终决定委托一名笔迹模仿专家,把那个句子抄写到美尼拉同时期的某页信纸上。皮特森提议,雷顿·霍华德可以做得很好,这似乎是他的另一项技能。总之,我知道桑顿已经答应,今天把复印件和几支古董笔交给雷顿,因为理查德想明天一早就赶到吉尔福德,换掉那张纸片,把这脱落的最后一个线头绑起来。或者说,实际上是倒数第二个线头。因为最后一个,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就是你自己。我不太相信理查德告诉我们的版本。我觉得更有可能是,他接到指令,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安德森闭嘴,而两个老人的故事只是为了让这起案件看起来是一个不幸的错误,是失手造成的。我不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你也遭遇不幸的事故,或是成为类似错误的牺牲品。我可以明天一早就和布兰迪谈一谈,给你订张机票。你认为赶明晚的飞机来得及吗?”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一片混乱。

“如果我是你,”他放低了声音,像在关心,又像是在催促,“我会立刻回去开始收拾。”

我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

“我们就此别过吧,”他说,“我明天应该不会去研究所了,不过我会一大早和布兰迪谈一谈的。”

我心想,也许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时间有股想拥抱他的冲动。可他已经把手伸了出来,只是在握手的时候,把另一只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作为情到浓时的一种适当流露。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真的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要继续研究逻辑学,”他对我说,“我们还有我们的巡回马戏团呢——数学家大会见。我希望下一次没有犯罪事件。”

离开酒馆时我仍处于震惊之中,我沿街走到爱丽丝商店,希望能最后再看一眼莎伦。可商店已经关门了。我又走了一条马路,来到警局所在的街角。我不想碰到皮特森,但显然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大门口的保安室,以及我与雷顿共用的阁楼房间还亮着灯。我决定上楼去。毕竟,那里有我的几本书,还有我想带回去的程序文件。我看见雷顿正在台灯下练字。他抬头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他所能表现的最大惊讶。我告诉他我明晚就要离开了,然后开始整理我的文件。他没有发表一句评论:他似乎全神贯注在纸上急速地写字,试图写得越来越快。我忍不住凑上前去,当他注意到我在他旁边时,抬起了眼睛。克里斯汀那张纸片的复印件钉在一块板子上,桌子上放着几张纸,他正手执一支古董笔,以不同的速度摹写那句话。

“你在干什么?”我问道,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雷顿扬了扬眉毛,但几乎没看我一眼。

“估计是有人丢了一张纸:他们需要用复印件来替换原件。其他就没有对我多说。我写的字必须能通过笔迹鉴定,”他给我看一张泛黄的长方形纸,看起来像是从哪本本子上撕下来的,“问题是,我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们只给了我这一张纸。而且时间不多,他们一会儿就会过来拿。”

我拿起他练字用的其中一张纸:真是不可思议,与美尼拉的字迹非常相像。是的,雷顿显然有这方面的天赋。我钦佩地告诉了他,他只是耸了耸肩。

“最重要的是找到笔画的速度和力度。我想,可以用你那个程序来检测一下我自己。现在,”他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让我一个人待着吗?我还没准备好当着谁的面做这个。”

我走下楼梯,步入牛津一无所有的孤夜。我想到明天令人眩晕的混乱,想到艾米莉·布朗森,以及我必须为我的奖学金编的借口;想到我必须把书还给图书馆,以及必须跟仅有的几个人道别;想到等这一切结束时,我得写的第二份报告。但我要晚上才起飞,我想,至少还有机会,明早去一趟吉尔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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