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诡异短剧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到达暗黑馆的翌日——九月二十四日的早晨,我被一阵笑声吵醒。

醒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做了梦。虽然已记不起梦到了什么,但粗略区分的话,我觉得那绝不是令人愉悦的梦。那个梦会令人产生悲痛、愤怒以及畏惧等情感。

睡梦中,我无法察觉出那只是梦。我完全被那种悲痛、愤怒以及畏惧的情绪所困扰,无法摆脱。突然间,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个人站在高处,诡异地笑着俯视我。

怎么回事?那是谁?

我在疑问中醒来。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恢复意识、睁开双眼。半梦半醒之间,那好似乳白色浑浊液体般的暧昧中,始终能听到夹杂着不知是谁的笑声。

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好似晶莹剔透的玻璃风铃发出的响声,亦如小鸟的啼声——这是谁的笑声?

当我猛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天花板。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这里既不是玄儿老家的客房,也不是我位于千駄木的宿舍,而是位于白山的玄儿的住处……不、不对,不是的。这里是……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与此同时,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

我从瞬间的错觉中醒过来,立刻回忆起昨晚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又来了——我边心里嘀咕着,边跳下了床。此时,我听到屋外的细雨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了雨。

我没穿外套,冲到走廊上,反射性地看看左边。和昨晚一样,一个人影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过。窃笑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这是我的直觉。

“等一下!”

虽然天色大白,但投射入馆的光线极其微弱,无论是房间还是走廊依旧昏暗异常。虽说我刚刚起床、重心不稳,但还是在铺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摇摇晃晃地跑动起来。

“等等!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我。

当我就要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时,昏暗中传来硬物相碰的声响。

咔嗒、咔嗒嗒……

这是什么声响?是开关门的声音吗?是走廊拐角尽头的那间客房的门吗?依旧躲进那里了吗?

和昨晚一样,我转过拐角,可走廊尽头依旧空无一人。和昨晚一样,我站在走廊尽头右首方向的黑门前。

“你在里面吧?”

我加重语气喊道。

“我要进去啦。”

我轻轻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那扇门。些许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屋来,使得屋内并不像昨晚那样黑。我立刻伸手去摸照明开关,迈步进屋。就在那时——

空气中飘散着轻微的声响。

那是某个人的窃笑声——并非发自屋内,而是来自我的身后。

我大吃一惊,转过身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但我依旧能够听到那声音。从哪儿传来的……这里本应就是走廊尽头了。笑声究竟从哪里传来的呢?

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笑声突然消失了,随即传来别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听上去像脚步声,接着又有嘎吱嘎吱的响动。这是……

走廊尽头的那面黑色墙壁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死死地盯着它思索着。

……那声音是从这面墙里传出来的吗?

我出了客房,半信半疑地朝那里走去。

从这面墙……这面墙的内侧传出来的?

乍一看,这面墙壁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

几乎整面墙都涂着毫无光泽的黑色,其上没有一扇窗户。墙壁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陈旧的烛台,和十角塔中看见的一模一样。当然,如今那烛台早已废弃不用,一根蜡烛也没有。

墙内藏有什么秘密吗?难道有暗道或暗门之类的机关?

千万不能轻易地认为这些想法是侦探小说中的妄想。

我就觉得这里肯定有机关,心中充满了对身份不明之人的不安及恐惧。

一定没错的,肯定就在这面墙里……

很快,我就发现了某样东西。在右侧烛台的背面,似乎有一个纤细的控制杆突了出来。

犹豫片刻,我用手指勾住了那个控制杆。我果断地用力一拉,控制杆便纵向移动。自墙壁内侧传来细微的金属声的瞬间——

只听“咔嗒”一声,藏身墙内的“暗门”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直被视为墙壁接缝的地方陡生空隙,右侧向前突出,左侧向内倒退。即,这个机关是以墙壁中央为纵轴旋转开启的。

这就是所谓的“翻转构造”。从地板算起,“秘密旋转门”足足有一人多高。留下左右墙体的“边框”,旋转门的可移动宽度为一米半——这几乎占据了这面墙壁的百分之八十。而开启这扇规模宏大的“秘密旋转门”的开关,就是隐藏在烛台背面的控制杆。

我将两手放在向内侧倒退的左侧墙壁上,用力一推,那扇门便超乎预想地轻快地旋转起来。

在门的内侧,和外侧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两个烛台。旋转门旋转半圈后,便会使得门的内外侧交替。若是按下开关,门内侧便会同周围墙面融为一体。刚才听到的“咔嗒、咔嗒哒”的声响,或许就是这暗门的开关声音。

暗门的内侧是和走廊等宽的“秘密空间”,还有一定程度的进深。在门对面的墙上,有一扇紧闭百叶窗的小小窗子。从那里透进些许光线进来。

我屏息静气地走了过去。

暗黑馆事件
图一 东馆二层暗门示意图

2

走廊尽头的墙壁后面隐匿着的,是通向楼下的“秘密楼梯”。

虽然楼梯比较宽,但台阶相当陡。我小心谨慎地走着,以防一个不留神失足踏空。

昏暗之中,漂浮着夹杂于陈旧板材与灰尘的气味之中的某种香皂的甜香味。这或许就是刚才躲入这里的人所残留的味道吧。

楼梯在平台处转了一百八十度,通向楼下一个相当狭窄的小房间。这里一扇窗户也没有。黑暗潮湿之中,我在墙壁上摸索着,不久便找到了门把手之类的突起。

我刚试着转动那个突起,便顺顺利利发生了反应——墙壁的一部分在我的面前打开。和上面的旋转门机关不同,这就是扇普通的双开门。

“这里是……”

走出那扇大开的门,我不禁呆立自语。这里的空间出乎预料地宽阔,静静地等待我的造访。

那是一间西式大厅。如果铺榻榻米的话,可以铺五十多张。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好几盏枝形吊灯,但如今仅有一盏灯亮着。相对于房间面积来说光线过于微弱,因此整个空间显得格外昏暗。

“这里究竟是……”

这是自我昨日造访以来尚未到过的房间之一。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房间位于东馆的一楼。

整个地上都铺着黑红格子的正方形木板砖。房间其中一面墙上有窗户,依旧紧闭着黑色百叶窗。天花板上雕有精细的镂空楣窗,正好将天花板一分为二。那楣窗自然也被涂成了黑色。

这房间的地面与方才我穿过的那道墙相同,也装饰着黑红格子的木板砖,但没有门把手。如果关上门的话,就会和二楼的“秘密旋转门”一样,巧妙地伪装为与周围墙面融为一体的样子。恐怕这里的某处也隐藏着开启的机关吧。比如说滑动某块墙砖什么的……

我粗略地巡视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或许那个人又从这里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是谁?”

我无法保持沉默,问向无形的对方。

“为什么要对我……”

我的声音无力地回荡在这几乎没有放置任何家具的宽敞房间之中。我慢腾腾地穿过房间,向一扇看似通向走廊的双开门走去。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

昏暗的大房间里,陡然回荡着一个声音。

“中也先生……呵呵……”

我觉得这声音和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的笑声完全一样。那笑声清脆、柔和,犹如晶莹剔透的玻璃风铃发出的响声,也如小鸟的鸣叫声……我停下脚步,急匆匆地寻找声音的出处。

声音肯定是从这个房间的某处传来的。但这个房间里看上去空无一人,这声音究竟从哪里……

“这边啦,中也先生。”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戏弄我的感觉。

“是这边哟,呵呵。”

我发现自我这个角度看,位于楣窗对面、房间的最深处,有一个和式屏风。暗红色的线条在黑色屏风之上画出抽象的图案,与这个西式房间十分相配。

那声音就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中也先生……呵呵。”

那是女性的声音,但显然不是我昨天造访时遇到的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的声音。听起来更为年轻。

“你……是谁?”

真切听到对方回应的声音后,方才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顿时消除不少。虽然不快并没有完全散去,但至少对方似乎对我并无敌意,也无恶意。

“你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吧?为什么要……”

“你好呀,中也先生。”

对方打断我的问话,毫不胆怯地和我打招呼。与此同时,对方从屏风左侧突然斜伸出头,露出脸来,但身体还藏在屏风后面。

隐约发白的光亮照映出一张美少女的脸。她的黑发轻轻摆动着,似乎和黑暗背景融为一体。

“你好。”

她又打了一次招呼。

“让你受惊了吧。”

“啊……没……”

正当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少女又轻巧地缩回屏风后面。

“请问,你是……”

“你好,中也先生。”

同样的声音再次回响起来。这次,屏风另一侧——也就是屏风右侧——刚才那位美少女又露出面孔来。

“你好。”

少女又打了一次招呼,嘴角微微含笑。

“让你受惊了吧?”

“你是谁?”

我向屏风走去。

“你去过二楼的我的客房吧?为什么要……”

少女满面含笑地说:

“玄儿哥哥说过中也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吧?”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最后的那句“对吧”似乎是向着屏风里面说的。我心中纳闷,但还是接着问了下去:

“你刚才提到‘玄儿哥哥’,也就是说你是玄儿的……”

“我是他妹妹美鸟,写作‘美丽鸟儿’的美鸟。请多关照喽,中也先生。”

玄儿曾经说过他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少女就是其中一人吗?

正当我苦思冥想该如回应的时候,少女美鸟再次躲到屏风后面。

“为什么要躲起来呀?而且——”

我慢慢靠近屏风。

“其实你完全不必偷看我的房间……”

“中也先生嘛,嗯……我想想看……像个猫头鹰呢。”

这回,少女再次自屏风左侧露出脑袋,冷不防冒出这句话。

“猫头鹰?”

我有点吃惊。

“这是什么意思?”

“感觉呗。第一印象嘛。对吧?”

“我像猫头鹰吗?”

“猫头鹰有猫猫那种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我可喜欢了。”

说完,少女又缩回屏风后面,但很快她又从屏风右侧窥视过来。

“鹤子太太让人觉得她像个狐狸哟,还是银狐呢。对吧?”

“是吗?”

“忍太太是家鸭,慎太君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蛭山嘛,应该是青蛙吧。谁让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对吧?”

“哈哈哈……”

看来她很擅长用动物来比喻周围的人。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猫头鹰”。唉,我该用怎样的心情让自己接受这种比喻呢?不管怎样,我还是乐于进行这样的交谈。

“那玄儿又是什么呢?”

我姑且问了一句。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屏风后面,不到一秒,她又从另一侧露出头来。

“玄儿哥哥呀,他是鼯鼠。”

“鼯鼠?怎么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动物名字?”

我不禁笑起来。

“难道你见过鼯鼠吗?这个宅子的庭院里有鼯鼠栖息着吗?”

“这里怎么会有嘛,我在图鉴上见到的啦。鼯鼠张开前后脚之间的飞膜,就能在林间飞跃,一飞就几十米远呢,多厉害呀。”

“玄儿也能飞吗?”

说完,我就觉得这话问得无聊。但少女却乐呵呵地笑起来。

“怎么可能呀,只是给人这种印象而已啦。对吧?”

我仍然觉得她最后所说的“对吧”似乎是向屏风里说的。莫非在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那里还有谁在吗?”

我问道。

“刚才我就觉得……”

“有啊,美鸟在呀。”

少女回答道。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美鸟?你不就是美鸟吗?”

“中也先生,我是美鱼啦,写作‘美丽鱼儿’的美鱼。你好。”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点头微笑的少女的容颜。刚才那个自称“美鸟”的少女和她神态酷似,声音也如出一辙。可……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美鸟。”

一个人从屏风右侧探出头来说道。屏风左侧则是自称“美鱼”的少女。同时出现的两位少女果真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是双胞胎?”

我总算反应过来,来回打量着屏风左右两侧。

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

从两人分毫不差的容貌来着,她们肯定是同卵双胞胎姐妹。我本来想问问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可就算此时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便作罢了。

她们留着黑而亮的娃娃头,也许只有十几岁吧。她们身上的暗色红黄布料一直在屏风边时隐时现,看上去像是和服的袖子。与此同时,她们那娇美的面容又让人联想到西方的传统人偶。

“玄儿哥哥没有对你提起过我们吗?”

左侧的美鱼问道。

“虽然我知道他有妹妹,但没想到是双胞胎。”

“让你受惊了吧?”

她们又问了一遍。我用手梳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苦笑着说道:

“一言难尽呢,唉……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来过房间。一追出去,就发现有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接着,我又发现了那个暗门和暗道,最后还找出了你们。这么说来也确实受了惊吓啊。”

她们同时顽皮地笑起来。

“像那样的机关,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吗?”

听到我的问话,两姐妹白净的脸上露出相同的微笑。

“还有不少呢。”

“好玩吧?”

“昨天深夜,你们也来过我的房间吧?”

我再次问道。可这次,两姐妹却同时一下子瞪圆了双眼,说道:

“不知道呀。”

“不是我们呀。”

“是吗?那会是……”

那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昨晚的确有人到过我的房间,然后在二楼的走廊上消失了。那人恐怕也是穿过那道“秘密旋转门”脱身的。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个机关的存在吧。如此一来……

“肯定是阿清。”

右侧的美鸟说道。

“说得没错。肯定是阿清。”

美鱼也附和道。

“只要有稀客来,他总会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那家伙好奇心旺盛。”

两姐妹绝口不提自己,在屏风左右两侧议论着。于是,我问道:“你们所说的阿清是谁?”

“他嘛,是我们的表弟。”

“是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的孩子,比我们小七岁……”

“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学生?”

“嗯,是呀。不过他不去上学。我们也是。”

“你们不去上学吗?”

我也许问了她们不太愿意听到的问题。

“学校不好。”

“不能去学校。”

她们两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再说,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可以学习呀。”

“何况征顺姨夫和玄儿哥哥也教给我们很多知识。”

“图书馆里也有大量藏书哦。”

“所以,就让学校见鬼去吧。”

我已经厌倦了考虑这样的对话到底有没有营养,但至少我又多认识了三名住在这个浦登家族老屋中的成员——阿清、望和、征顺。那么,我到底要不要向这两姐妹打听更多有关浦登家成员的消息呢?

例如,这对姐妹的生母——也就是自玄儿生母死后,浦登柳士郎续弦的那位女性是谁?她现在应该也住在这幢建筑之中吧……

“那位阿清像什么动物呢?”

我认为还是不要在这种场合刨根问底比较好,于是半开玩笑地问道。

“猴子。”美鱼回答道。

美鸟立马补充道:

“阿清是只皱巴巴的猴子哦。”

“中也先生见到他就会明白了。”

“那望和太太和征顺先生呢?”

“姨妈是蜻蜓,红色的蜻蜓。不过她的翅膀破掉了,不能在天空中飞翔了。”

“姨夫给人的感觉像老鹰或是秃鹫。他和姨妈一样,不能飞就是了。”

“猴子、蜻蜓和老鹰……吗?”

我在脑海中边想象着未曾谋面的这三人的大致轮廓,边左右交互打量着屏风两侧看着我的这对姐妹的如花容颜。

“那么,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呢?你们是什么动物?”

我自然问得顺理成章。

“你们把自己看作什么动物呢?”

“我们吗?”

“我们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同时陷入思索的双胞胎眼中浮现出某种奇异的光芒。她们缄口不语,倏地一下子躲入屏风后面。

我不由得向屏风迈进一步。

“我们呀……”

“我们呢……”

屏风后面先后传来两人的声音。接着两人扑哧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们……是螃蟹哦。”

3

两姐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螃蟹”?她们什么地方像“螃蟹”?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驻足于屏风前。

屋外还下着雨。从声音听上去,雨下得不大,但时不时传来夹杂在雨中的凛冽风声,似乎预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

我听到衣服的摩擦声,美鱼随之从屏风左侧探出头来。

“我们呀,是螃蟹哟。”

美鱼重复了一遍。她的手从屏风边缘露了出来,那杏色的和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着。

“嗯……也就是说——”

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两个人都是螃蟹吗?”

“对呀。”

“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对吧?”

她语尾的“对吧”依旧向着屏风后面说道,随后便传来美鸟的应答。

“是的。”

我条件反射地看看屏风右侧,但美鸟并没有探出头来。

尽管如此,我更加不清楚那句话的含义——“两个人合在一起是螃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几秒钟后,我的疑问随着极度震惊而烟消云散了。

美鱼先探出脸及右手,接着自屏风后面悄悄现身。她的身材娇小纤细,好似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身着碎白点花纹的杏色和服、深蓝色腰带。剪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下,那双满含奇彩的黑亮大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她的确如我最初所想的那般,宛若西方古典美女一般。

我觉得美鸟也会如美鱼那样,自屏风右侧悄然现身。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最初现身的美鱼双脚蹭地,横向移动起来。随后,美鸟像是被美鱼拖出来一般,出现在屏风左侧。

“中也先生,你好呀。”

“中也先生,你好呀。”

两人异口同声说着,步调一致地鞠躬行礼。

“我们两人合二为一哟。”

“我们两人合二为一了。”

姐妹两人并排站在那里。我看着她们的姿态、动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直到觉察出别扭的原因之时,我顿时觉得上苍开了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

同时出生的姐妹俩容貌相同,身体均很纤细。但她们从侧腹部到腰部的那部分身体,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就连她们所穿的和服、亦在身体相连的部位缝合得严严实实。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暹罗双胞胎。

我那贫瘠的大脑里挤出了这个词。

所谓“暹罗双胞胎”或是“暹罗双生儿”,是指两个原应相对独立的个体在母体中,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异变,使得身体的一部分牢牢连在一起,或者共用一部分身体器官。我记得曾经在哪里读过有关这种先天性残疾的文章。之所以这样的畸形儿会被冠以此类称呼,是因为当年暹罗国——即现在的泰国——曾有这样一对举世闻名的畸形双胞胎……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两姐妹难道就是所谓的“暹罗双胞胎”吗?

她们各有一双手脚,但身体的一部分紧紧地连在一起。美鱼的腰部左侧和美鸟的腰部右侧完完全全连在一起。

“你看,是螃蟹吧?”

稍后露面的美鸟说道。她的语调没有丝毫改变。

“中也先生,我们吓了你一跳吗?”

合二为一的两人左右各有四只手脚,共计八只手脚,的确像螃蟹。她们说得没错——“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震惊、畏惧、愧疚等各种情感在心中混乱交织着。我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但姐妹两个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们笑眯眯地看着我,时不时轻笑上几声,随性地聊着天。

“还是吓着你了,对吧?”

“中也先生,对不起了,害你受惊了。”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可我们一生下来就是这样,所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我们做什么都是两人一起的哟。”

“一起睡觉。”

“一起洗澡。”

“只是穿不过狭窄的地方……”

“喂,中也先生。反正请你多包涵了哟。”

“中也先生,请多包涵。”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傻站在那里。

两人略感奇怪,便收住了话匣子。过了一会儿,她们步调一致地与我擦肩而过,走到房间中央。我隐约闻到一阵香气,和方才在密室楼梯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不用了。不过,据说这里以前是舞厅。”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位——可能是美鸟——环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说道。

“据说这里曾举行过舞会,也邀请过不少人参加……我们的父母也在这里跳过舞。”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还没有出生呢。”

“不错的舞厅吧?”

“不错的舞厅呢?”

说着,两人协调一致地跳起奇特的舞步来,仿佛房间内有个幻影般的乐团为她们伴奏一般。我一头雾水,只能屏息静气地看着这对美丽的暹罗双胞胎姐妹跳着奇怪的舞蹈。

很快,她们停下舞步,回头看向我。那两双同样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害得我非常紧张、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睑。

“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位——这次可能是美鱼——说道。

“我想说……那个……”

说着,她指指我的脚下。我只觉得很纳闷,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看嘛。中也先生,你的鞋子呢?”

“——啊呀!”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子。一觉醒来之后,我只顾着跳下床冲到走廊上,连鞋子也忘了穿,就一口气走到了这里吧。

“呃。哎呀,这是因为……”

我只觉脸涨得通红,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愚蠢。

“那、那个……”

两姐妹乐得见我狼狈不堪,美丽的脸上同时绽放出精灵般的调皮笑容。

“中也先生,拜拜喽。”

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再会喽。”

美鱼说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姐妹两人便灵巧地转过合二为一的身体,有条不紊地走出了房间。

4

“这……是怎么……”

耳畔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使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即使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离开房间之后,我依旧独自站在屏风前愣神了好一会儿。

“……去……好……”

我根本听不清到底那声音说了什么,亦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断断续续掠过耳际的声响的确是人说话的声音,似乎还是个男人的声音。

那对姐妹离开后,这个舞厅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难道还有人躲在这个房间里吗?

我再次环视房间,也走到刚才那对姐妹藏身的屏风后面查看一番——一个人都没有。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那,刚才的声音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我悄悄地走到房间中央侧耳倾听,但此时已经听不到它了,耳畔只盘旋着窗外的雨声。那雨声叮咚作响,越发衬托出这间昏暗房间的寂静来。

我并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许是自别处房间传来的聊天声吧。这幢建于明治时期的老建筑,隔音不好也不足为怪。

我走出了那间舞厅,决定稍后问问玄儿。

直到走出房间,我才彻底弄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这里是从东馆玄关大厅往北延伸、铺着地板的走廊,舞厅位于走廊西侧,对面则是昨天用过晚餐的餐厅。我的客房大概就位于舞厅的正上方。当我冷静地梳理了位置关系,在头脑中绘制出平面图后,发现馆内的房间位置也没有那么复杂。

玄关大厅的那个长木箱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虽然玄儿曾说宅子里的人不会早起,但到了这个时间,或多或少该有人起来了。

我走向玄关大厅的旋转楼梯,但想想又折回走廊。沿着这条走廊直走到头,有洗手间和浴室。虽然我也觉得光着脚四处乱逛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想先洗个脸,好好清醒一下。

洗脸池的水龙头中淌出清澈冰凉的水。据玄儿介绍说,这个岛上还挖掘了水井出来。但这水并不是井水,而是湖泊后面森林中的清泉,通过湖底管道被引到岛上。

另外,在建造之初,岛上的电力似乎仅仅依靠自家的发电机。走廊上的蜡烛应该就是那时残留下的历史见证吧。但很快,电力公司似乎就开始为这里供电。这的确让人惊讶——竟然为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宅子单独供电。由此即能看出,浦登家族自很久以前就在各方面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发言权。

在洗脸池上方的墙壁上,有一扇附有四方镜的木质对开折合门。这似乎是最近才装上去的,与房间内饰及其他器具相比显得相当新,让人一时觉得不甚协调。

打开红黑色的木门后,一面五六十厘米大小的普通四方形镜子便呈现在眼前。看着镜子中映出的湿漉漉的自己的脸,我不禁想起了那对姐妹的话。

——中也先生嘛……让我想想看……像个猫头鹰吧。

我记得这句话是美鱼说的。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似乎在屏风的左侧……从她们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应该就是暹罗双胞胎的右半身。

——猫头鹰有着猫猫那样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所以我很喜欢猫头鹰。

右半身是美鱼,左半身是美鸟。

——我们两个人呀,合二为一了。

“我……像猫头鹰?”

我嘟哝着,瞄着镜中映出的自己。

总的来说我的肤色很白,眼睛的确大而圆,嘴部饱满小巧,脸颊虽然瘦削,但下颚并不突出……

平时,我很少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容貌,因此感觉怪怪的。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中,不要说梳妆台了,连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都没有。

我用手梳了梳睡乱的头发,又顺了顺稀疏的胡须。我的胡子并不浓密,即使两三天不管也不会太长,但我想今天好好刮一刮胡子,过会儿还是再来一次好了。

尽管如此……

我漫无边际地回忆起来。

虽然我到这个宅子还不到一天,却经历了许多事情。刚刚越过大雾弥漫的山岭,来到宅子,便经历了两次地震。接着遇到了来历不明的堕塔者。而后又发现了秘密通道,还与美丽的畸形双胞胎姐妹相遇。

现在我才觉得自己似乎被邀请到了一个怪异的地方。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而过多怀疑发出邀请的玄儿,也不会懊悔自己来到这里。

我敢肯定这里一定还存在着许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而且,我觉得在我逗留此地期间,无论好恶,我定将得知这些秘密的实质——虽然未见得会是所有秘密。

这幢宅子的秘密,这个家族的谜团……

我刚刚张开想象的翅膀,各种杂乱无章的情感——畏惧、不安与期盼——便交错在一起,弄得我心神不宁。

我似乎又深陷于苍白冰冷的大雾中,一如今春因那起事故失忆时一般。我似乎就要脱离那已暧昧化的现实世界的边缘。不管怎样——

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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