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失之笼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我回到二楼的房间,赶紧穿戴整齐,也蹬好了鞋子。我想看看雨下得如何,于是同昨晚一样,信步走向面向中庭的窗户。我推起磨砂玻璃,推开黑色的百叶窗。那一瞬间,我不禁用一只手挡住眼睛——

室外的光线刺眼得令我向后倒退一步。

那阴郁昏暗、乌云密布的光景,让人根本感觉不出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钟。即使如此,我仍觉得室外光线刺眼,可见整个暗黑馆遮得如何严实,馆内如何幽暗了。

等双眼适应了屋外光线后,我才重返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涌入室内的潮湿空气,环视起昨晚被黑暗所笼罩而无法窥其真容的室外风景。

庭院很大,四周环绕着建筑……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这个庭院疏于打理,甚至可以称之为破败。昔日,这里或许曾是个规模宏大的西式庭院,但现在在此俯视下去,说得夸张点儿,则让人觉得有如被神灵抛弃般荒废不堪。

与草木的葱郁相比,地面的泥泞反倒更加显眼。不知为何,庭院中的树木大都枯萎了。总体上说来,用“黑黢黢”这个词来形容的确是没有任何不妥。

周围的建筑也是如此。站在这里,我多少能窥视到北馆、西馆以及南馆这三幢建筑。虽然各建筑的设计结构均有差异,但放眼望去,整体上依旧能以“黑黢黢”这一个词来形容。

“暗黑馆……”

我下意识地嘟哝出这宅子奇怪的别名。接着——

我以手撑着窗框,将身体探出窗外,打量起“那个建筑”来。

“那个建筑”隔着庭院,与这里正面相对。那或许就是西馆——“达莉亚之馆”吧。玄儿曾经提及在四幢建筑中,那个建筑和东馆一样古老,建成后一直是宅子“当家人”的起居处,从某种意义上说那里是“这处宅子的心脏地带”。那里……

和东馆一样,西馆也是双层的西式建筑。但在其南端——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是正面的左边——斜斜地凸出着方顶塔屋。那塔屋与昨天我们去过的十角塔相同,约有四层楼高。

墙为黑色脊檩,让人联想到那种爬行动物——黑海鼠的皮肤。墙上零星开着几个黑框的小窗,被黑色百叶窗罩得严严实实。屋顶的瓦片石板、墙壁接缝处的灰浆自然也是黑色。整个外观和这里没有丝毫不同,均为清一色的黑色。窗框与百叶窗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不少,其上紧紧缠绕着爬山虎,因而形成一种异样的色调,让人无法分辨出是黑色、绿色,还是灰色。尽管如此,它给人的整体印象依旧是黑黢黢的。

正如玄儿昨天所说的那样,与东馆、西馆相比,我正面右方的北馆一眼望去倒更像石制西式建筑。地起石砌墙壁、上覆悬山双坡顶,使得整个建筑显得庄重沉稳。说起来也奇怪,北馆竟让我联想到今春曾造访过的古河男爵的宅邸。那宅子的样子就像在原本全黑的建筑物上再次涂黑的一般……

供用人们使用的南馆是一幢铺有黑色鱼鳞板的双层建筑,就在我正面的左方。与其他三幢建筑相比,它显得素朴小巧。近代日本西式建筑常带有阳台,但现在放眼望去,不仅面前这幢南馆,目光所及之处全都看不到这样的构造。这是否明确地表示出暗黑馆根本就没有对外部“开放”的意思呢?

黑压压的天色下并排矗立着黑黢黢的建筑群落——

我再次仔细打量起整幢宅子来。整体上来看,暗黑馆让人觉得像是一幅精细的剪纸。或是一如昨晚,我站在东馆前产生的第一印象那样——“犹如映像”,而非实际存在的建筑。暗黑馆仅仅是个影子,没有实体。为人所看到的暗黑馆只是自暗色的纸张上剪切下来、空泛而又单薄的“形态”而已。

突然……

破败庭院的正中央吸引了我的目光。

在不知是黄杨还是青木的低矮灌木丛之中,一个很小的建筑隐约可见。树木挡住了我的视线,无法得知那到底是什么建筑,但它似乎不是凉亭,倒像一块自地下孕育而出的黑色磐石一般。

那是什么呀?

一阵更加猛烈的大风呼啸而过,带得庭中草木沙沙作响。细雨不意迎面打来,百叶窗也因风而闭。

我吓了一跳,从窗边退了回来。

遮蔽了屋外的光线,屋内再次变得昏暗。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而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才发觉心跳有点加快。

我再度深呼吸一次,将上下推拉窗照原样仔细关好。坐回床边的我,从小茶几上拿起一支烟,叼在嘴上,点上火,咬着茶色的过滤嘴思考起来。

风势很大,但是雨势并不强,称其为小雨亦不为过。如此一来,就可以到室外去素描建筑物了吧……

我掐灭香烟,站起身来,拿上我带来的铅笔及八开素描本,又将那顶黑色棒球帽深深扣于头上,而后走出了房间。

2

下楼之前,我决定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走出房间右拐,但没有下楼梯,而是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廊在中途一下子变窄,似乎在尽头处向左拐去。我走了过去,想看看那儿到底有什么。于是——

那里有段楼梯,与中途变窄的走廊同宽,但它并不通往楼下,而是延伸到上方。

难道还有三楼吗?

我吃了一惊,暗自纳罕。难道东馆还有第三层楼或是有相当于三楼的阁楼吗?

昨晚自屋外远眺之时,并未发觉这里还有三楼,也不曾看到有第三排窗子。那么……

走廊上的地毯一直铺到楼梯口。我讶异她爬起那段楼梯,发现那依旧染作黑色的楼梯踏板上,薄薄地积着一层灰。

楼梯通向上方,角度不是很陡。天花板很高,也是黑色。在十级台阶左右处,有一个简陋的休息台。楼梯在那里仍旧向左转了个直角,继续延伸向上。但是——

当我登爬到休息台处,不禁脱口而出——

“欸?”

楼梯的确继续向上延伸,但其尽头却没有理应存在的楼层——那里空空如也。楼梯到此为止,像被毫无光泽的漆黑天花板完全吞没了一样。

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那又怎么可能呢。我赶忙眨眨眼睛,又爬了两三级台阶。可前面的确已无路可走。

难不成……这里也有类似旋转门那样的机关吗?

我边想边仔细观察着楼梯尽头一带的天花板和墙壁,但“吞没”楼梯的天花板上涂着灰浆,没有一丝接缝。墙壁亦如是。看上去根本就没有能设置暗门机关的地方。这次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似乎净是些与众不同的设计。

我突然想起昨晚玄儿说过的话。建造宅邸之时,浦登家族初代当家人玄遥多少受到那名异国建筑师朱利安·尼克罗蒂的影响。当我问到那名异国建筑师的建筑手法时,玄儿就是这样回答我的。

——他似乎故意设计出不便居住的房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怀疑设计者脑子是不是进了水……

难道这段戛然而止、毫无用意的楼梯正是拜尼克罗蒂的影响所赐吗?

与此同时,这段无路可走的楼梯使我不禁想到那个位于东京深川门前仲町的有名怪建筑。

那幢被称作“二笑亭”的建筑是一家服饰杂货店的老板赤木城吉——我读过的书中曾记载他的名字——亲自设计并长期居住之所。后来,这位赤木氏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因而被收容进精神病院并在里面去世。当时的报纸称那幢建筑是“疯子堆的鬼屋”,从而引发人们的好奇心,成为当时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据说二笑亭中有各种出格的装饰,例如无法爬升的楼梯、毫无用处的壁橱、嵌入节孔的玻璃窗等。结果这一切都被解释为精神病人的突发奇想和与众不同的构思,有些人也想从中发掘出一些艺术价值……

总之,暗黑馆并非仅仅是一幢黑黢黢的西式宅邸,其内部更有许多极其怪异的构造。或许刚才所见的那道暗门及暗道亦为仿尼克罗蒂风格设计而出的吧。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不是说,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那样的机关吗?我觉得光想象这些机关设计也蛮有意思的。

玄儿曾说过,尼克罗蒂的建筑特色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如果那特色被轻松地描述成“消遣之心”,我倒是不会反感就是了。下次要是和玄儿谈到这个话题,我是不是应该调侃他一下:“要是邀请江户川乱步到访,他肯定会欣然应允的吧。”

3

我自无路可走的楼梯折返回来,正准备下楼到玄关大厅去,突然听到一些动静。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那似乎不是讲话声,而是深深地哈欠声。我觉得这声音是自楼梯附近的客房中传出来的。

有人已经起床,正肆意伸着懒腰吗?是玄儿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轻轻敲了敲房门,没等应答便推门而入。

昨晚,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亲眼看到有人从十角塔上坠落的。现在,在我目击到堕塔者的窗子的反方向——也就是进门左转、房间最里面的睡椅上有个人。方才的动静就是他发出来的。

“……欸?啊——哎呀呀……”

那位仁兄看到我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出声来。而后,他就一下子从睡椅上坐起来,边用手指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边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银边圆眼镜戴好。那位仁兄和玄儿年纪相仿或者更小一点,圆脸盘、五短身材,正侧着头打量着我。

“啊……你就是玄儿带来的客人吧?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中也先生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而那位仁兄又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算作回礼。

在那位仁兄方才放眼镜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和暗红玻璃酒杯。他一拿起酒杯,就苦着脸,将残留的杯中物一饮而尽。接着,他依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咯吱咯吱地挠了挠头发。那位仁兄的胡须肆意遍布人中及下巴处,很是惹眼。

“哎呀,我告诉你啊,昨儿个晚上,我从那边儿回来以后呢,本想再来上一杯的。没想到我一觉醒来,竟然横在这个椅子上了……哎呀呀,头好痛。”

说着,这位仁兄又开始向杯中倒酒。他口齿含混不清,手也哆哆嗦嗦地颤个不停。

“你是——”

我略略愕然地发问。

“首藤……伊佐夫先生吗?”

首藤伊佐夫是玄儿的表兄弟,是个自称“艺术家”的酒鬼。所以,我才觉得眼前的这位仁兄就是伊佐夫无疑。

“对啦,没错,我就是伊佐夫呀。玄儿告诉你的?”

“嗯,听他提过一两句,说昨晚你陪野口医生在北馆喝酒什么的。”

“是啦是啦。那位老先生可真够能喝的!每次我一高兴起来陪他喝酒,就都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啊呀,我可真是受够了。”

看着他歪着短粗的脖子感慨的样子,我不禁想知道美鸟和美鱼会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是狸猫,还是浣熊呢?抑或是——

脑海中浮现出“树懒”二字。这让我自己都觉得太缺乏诗意。

“说起来你也算是个,怎么说好呢,也算是个好事儿的学生了——你别傻站在那儿啊,来,过来。”

他招了招手。于是,我走进屋里。首藤伊佐夫举起酒杯,一点点抿着酒说道:

“你也来点儿?”

我摇摇头,坐在昨晚玄儿所坐的皮安乐椅上。

“那是素描本吧?中也先生,原来你是个画家啊。”

“绘画不是我的专业,但我喜欢素描建筑。”

“哦,这样啊。原来你是建筑系的学生啊——不过,你还是个好事儿的人呢。就为了看这么一个阴森森的老宅子,竟然特地跑到熊本来,还跑到这么个深山老林里来。”

我先点了点头,随即补上一句:

“但是,我觉得这宅子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树懒——首藤伊佐夫轻轻耸肩,又将酒杯送到嘴边。

“对,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这里确实有点儿意思。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跟着我家老爷子跑到这儿来的。”

“——哦。”

“我说,你不会真的只为看这个宅子才来这儿的吧?”

伊佐夫询问道。他傲慢地翻着眼皮,试探性地仔细打量着我。我下意识地将素描本抱在胸前,点头称是。

“玄儿什么都没告诉你吗?可是啊,今天怎么偏偏就是九月二十四号呢。”

“今天,嗯,就是什么‘达莉亚之日’吧,所以就……”

“哎呀,什么嘛。你这不是知道嘛!”

伊佐夫摘下眼镜,扔在桌子上,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虽然他属于喝酒不上脸的那种人,但他的醉意比刚才明显。

“唉,说来说去,中也先生,你也是被浦登家族的秘密吸引来的呀。嗯,原来如此。果真是这样啊。”

“不,那……我只是……”

我矢口否认。但伊佐夫根本就听不进去,打断了我的话。

“就是那么回事啦,没错的。这个宅子真的有意思。有意思归有意思,可那玩意儿真挺让人不舒服的。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有意思归有意思,但就是让人不舒服。住在这儿的人都被那玩意儿蛊惑了……玄儿也好,我家老爷子也罢,都拼了命地想得到‘肉’。但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我无论如何……”

他的口齿越来越含混,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我根本无法插话,只得一边听他絮叨着,一边在脑海里回忆那些听说过的人名——恐怕“我家老爷子”指的就是前天出门的首藤利吉,而“那个女人”恐怕就是他的续弦茅子。但让我介怀的是“那玩意儿”指的是什么?“肉”指的又是什么?而“不良企图”又是什么意思?

“别看我这副德行,其实我是非常具有现代科学精神的人。你知道吗,纵使我可以对宗教现象表示理解,但自己却是个无法相信任何宗教的无神论者。这世上要是没有神灵存在,自然也就不会有恶魔和魔女这类玩意儿存在了。什么神灵、恶魔、魔女,统统都是扯淡,存在的只是相信这些玩意儿的人类而已。这个宅子里的人也是如此。不过嘛,作为第三者来观察的话,倒是很有意思。”

伊佐夫边滔滔不绝地发表着长篇大论,边又向酒杯里加满了酒,灌进肚子里。我在一旁边看着,觉得自己都要醉了。

“——我说,中也先生,你信吗?”

我被他不着边际的问题问糊涂了。

“你是说我相信不相信神灵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觉得焦躁。

“我嘛……我家里人信奉净土真宗[净土真宗,是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又名“一向宗”、“门徒宗”,由法然的弟子亲鸾在镰仓时代初期所创立。]我小时候也去过几次基督教堂。”

“哦,是吗?我那已经过世的老妈的娘家也信奉净土真宗……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

“我有一个弟弟。”

“是吗?你是老大啊。我可是独生子。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小子也有点怪。他从小就喜欢看《枕草子》啦、《源氏物语》之类的古典文学。我可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哦,原来你弟弟是个古典爱好者啊。好啦,不说这个了……中也先生,我好像误解你了。”

“误解我?你是指……”

“你好像并不清楚这个宅子的事情啊。”

喂喂,我刚才想解释的不就是这个嘛。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责怪这个“醉鬼”,只恶狠狠地瞪着他了事。

“好啦好啦,要不这样吧,你不是对这个家还不太熟悉嘛。既然这样,就听我说说吧。”

伊佐夫说话的腔调变得越发奇怪。他重新拿起刚才扔下的眼镜,摸摸胡须欠打理的圆下巴,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是个艺术家。”

“我听玄儿提过……”

我不知所措地回应道。

“许多艺术家都信奉神灵,还有些家伙为了创造出杰作,不惜向恶魔出卖灵魂。大致来说所谓的艺术家呀,或多或少都与神灵有关联。没错吧?”

“是这样的吗?”

“不过呢,我可是特例。我成为艺术家,正是为了证明神灵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神灵?”

我觉得他说得有点过,即使听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价值。但是出于初次会面的礼貌,姑且还是敷衍了一句:

“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

“是吗?你觉得有意思吗?有些人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并没真正明白其中含义呢。”

透过有些污垢的圆镜片,我看到伊佐夫频繁地眨着眼。于是,我随口问道:

“你具体创作些什么作品?是绘画、雕塑,还是陶艺呢?”

伊佐夫低声呻吟一下,摆出与奥古斯特·罗丹创作的那个著名雕塑同样的姿势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我一直考虑应当选择怎样的表现手法,一想就想了三年半。”

我忍着没笑出来。原来如此,难怪玄儿说他是个“自封的艺术家”了。当他和野口医生相对而饮的时候,不知道他又会说些什么。

伊佐夫一语不发、纹丝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又啜了一口杯中物。我觉得再待下去,他会唠叨个没完,于是从椅子上悄悄站起身来。他似乎这才意识到那里有个人一样看向我说道:

“哎呀,这不是中也先生嘛。不过,玄儿为什么会带你到这儿来呢?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

“这个嘛……”

这也是我从昨晚开始就放心不下的问题。

“对了,伊佐夫先生,令尊已经回来了吗?”

“欸?我家老爷子?”

“昨晚我听说,他出了门后再也没回来。”

“这我可不知道。”

伊佐夫兴趣索然地回答道。

“恐怕已经回来了吧。也许现在就躺在那个女人旁边呢。”

“你是说茅子太太吗?”

“对,是我那亲爱的继母茅子。她一来到这里就发了烧,一直待在屋子里休息。”

说完,伊佐夫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放下杯子、自睡椅上踉踉跄跄站起来。

“那我也该上床好好睡上一觉了。”

“你也住在东馆吗?”

“是旁边的客房啦。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厚颜无耻地在北馆占据了一间房。可我讨厌那边的建筑。”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

伊佐夫说得很不客气,接着又加上一句。

“如果非要我说出个理由……该怎么说好呢?太接近核心……的缘故吧,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核心?”

“好了,再见!小心不要被蛊惑了。晚安。”

说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向门的方向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想——

这个树懒也太饶舌了吧?

4

东馆一楼的玄关大厅内,有个黑色双扇平开门,其上有半圆楣窗。我从二楼下来后,便毫不犹豫地向那扇门走了过去。

楣窗上镶嵌着红色玻璃。那红色太过浓郁,若非光线透了过来,根本无法分清那是红色还是黑色。玄关大厅的门亦为同样构造,与其他各处的差异真是显而易见。从位置上看,这扇门似乎通向庭院。

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泛着红晕照进屋内。那扇门没有上锁。我猛地推开了它。

不出所料,门外是一个正对庭院的大阳台。铺在地上的黑砖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延伸到庭院之中。

雨势减弱,风似乎也暂时停了。

我夹着素描本,由大阳台走向长满荒草的庭院。风雨交加致使气温骤降。我穿着与昨日相同的米色长袖衬衣、深蓝色马甲,竟然感到有点冷。湿漉漉的杂草也让脚下凉飕飕的。

蒙蒙细雨之中,我环顾四周。刚才在二楼窗口看到的风景没有丝毫改变,周围的四幢建筑依旧是黑黢黢的,让人觉得像巧夺天工的剪纸。

我躲到房檐下避雨,打开了素描本。保持站姿的同时,以左手和上腹部支撑着素描本,右手握住了铅笔。我决定先勾勒出开阔庭院对面的西馆轮廓。

爬满藤条的黑海鼠墙壁,左端突兀而出、涂抹黑色灰浆的四方塔屋……在昏沉黯淡的天色笼罩下,更让我觉得这个西式老宅看上去阴森可怕。它还有一个别名——“达莉亚之馆”。

与此同时——

我不禁想起刚才在二楼,首藤伊佐夫离开前丢下的那句话。

——太接近核心……的缘故吧。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他说的“核心”恐怕指的就是西馆。昨天晚上,玄儿不是也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讲,西馆是一幢中心建筑嘛。

据说宅子里的人把东馆称为“外馆”,把西馆称为“内馆”。我觉得这个“内”字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所谓“内”,就是某个事物的深处,也就是该事物的关键之处或核心之处。我也听说过“内”本来指的是家中放炉灶的地方,后来转为指房子的西南方向——也是祭祀神灵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蛊惑了。

这也是伊佐夫离开前丢下的话。

我会被什么东西“蛊惑”呢?包括玄儿在内的浦登家人到底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让我觉得不解的问题实在数不胜数。

素描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想要更加接近那里的冲动。但是,我不愿雨水打湿素描本。心里后悔没带伞下来的同时,我放下素描本,走到庭院中。

稀疏枯黄的树丛中,有一条可供行人穿梭的小径。在庭院的正中,常绿灌木丛环绕于那个小小的建筑物周围。小径就像是从南北两面迂回一般,在那里分成两股。我选择靠近北馆的那条路,向西馆走去。

一眼望去,北馆和东馆有着同样通向庭院的大门和大阳台,从那里延伸出的小径在前方与脚下的小径汇合。黑色砌石堆起来的外墙上,窗户全部紧闭,让人根本就察觉不到里面是否有人居住。

我在细雨中踱着步子。被雨水打湿的地面松软得犹如连泥土本身都腐烂了一般令人厌恶。每一步都会有步履维艰之感。

渐渐地,西馆越来越近了。

西馆一层和二层的黑色百叶窗紧紧闭合着,黑海鼠墙壁上的藤条在风中此起彼伏地摇曳着。那就是“达莉亚之馆”——这个暗黑馆的“核心”。

……我突然停下脚步。

绵绵细雨之声犹如耳畔低语,草丛灌木摇曳轻唱。透过那些声音,我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嘎吱嘎吱……那似乎是金属缓缓摩擦的响动。这个声音来自哪里呢?

我环顾四周,寻找着声源。很快,我就发现左首种植着常青树——那并不是黄杨或青木,好像是紫杉。难道是常青树后面发出的响动吗?莫非是从那边的小建筑里传出来的……

小路在前方缓缓地拐至左方,似乎一直通向西馆。那里无疑有通向常青树对面的岔路。

我加快步伐。风雨似乎也合着脚步的节奏变得更猛烈,草木也大肆喧嚣起来。我走得更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路拐过去后分成三股。右方通向西馆,前方通向南馆,而左方的岔路则通向那个小建筑。

那到底是什么建筑呢?

方才,透过二楼窗户发现那个建筑时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现在同样的问题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也许,刚才传入耳中的异响就是那建筑的门闭合时发出的声音……

突然,前方的岔路上出现一团漆黑的身影。顿时,我停下脚步,差点儿喊出声来。

那到底是什么人?那人看上去很奇怪,浑身裹着肥肥大大的黑色斗篷,头上蒙着风帽,似乎挡雨用的。虽然那的确是人类,但除了能看出其身材不高外,根本看不出体格相貌。不要说年龄了,就连性别也分辨不出来。之所以觉得那人身材不高,是因为其弯着腰,但也不像蛭山那样是驼背。

那人拖着黑色衣摆,慢吞吞地走向南馆。我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觉得那人似乎停顿了一下,回过头瞥了我一眼,但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不管怎样——

我觉得从形态、动作上看,那人就像一个“活影子”。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本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活影子”的背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之时,一阵大风呼啸着从我头上刮过,总算将我从某种魔咒禁锢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活影子”双手拎着一个带把手的、有如黑箱子一般的东西。那里面有什么?算了,还是先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人肯定住在宅子里。究竟是浦登家族的成员,还是这里的用人呢?至少从步伐上看,那人不像是小孩子……

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转身回去,然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心惊胆战地打量着周围,向“活影子”刚刚出来的那条路走去。

紫杉依旧紧紧环绕在那个建筑周围。那是种成年后可高达二十米的常青树。在西式庭院中,经常被修剪成几何造型或者是动物图案。也许,这里的紫杉就曾经被那样修剪过。

当我在二楼看到这个建筑时,第一印象就是“好似自地下长出来的黑色岩石”。这与实际情况相差无几。以大型黑色石材堆砌而成的小巧四方建筑,称其为小房子都不恰当。唯一比较相称的称谓即为“祠堂”。

建筑正面的大门紧闭着。那是一扇黑色的双开铁门。铁门表面刻着怪异的图案——左右门扉上各有几条象征人类肋骨的曲线,以及两条缠绕相交的蛇。

“骨头和蛇……”

我小声嘟哝着,轻轻握住了门把手。

门没有上锁,稍加用力就把它打开了。铁门同方才一样嘎吱作响。

没错,刚才那个一团漆黑的怪人动过这扇门,所以我才碰巧听见了开关铁门的声响。

这个建筑里面非常昏暗。

没有采光的窗户,也没有照明开关,至少我在入口附近没有发现。地上铺着与外墙相同的黑色石料,低矮的天花板有如储藏室一般。

借助从入口处照进来的光线,我心惊肉跳地打量着四周。

整个空间极其狭窄,只有四张半榻榻米的大小——最多也不过六张榻榻米左右。没有任何家具。

我定睛一看,发现在建筑深处还有一扇门。我就像受到某种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也是一扇与入口同样的黑色铁门,但不是左右对开。铁门上方还开着一个成人脸庞大小的长方形小窗。窗子上挡着粗粗的长方形铁格子,让人自然而然地将其与监狱的囚禁室或精神病院的病房联系在一起。

铁门上挂着一把结实的弹簧锁,和十角塔入口处挂着的那把锁一模一样。我摸索着握住冰凉微润的门把手,用力拧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我将脸凑到那个带着铁格子的窗子边,屏息看向里面。那里空无一人。但是——

双目渐渐习惯了黑暗。我仔细一看,发现对面似乎有阶梯。地上开着一个巨大的四方形洞穴,黑色的石阶延伸下去……

那石阶是通向地下的吗?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脖子周围漾起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这幢建筑下面一定藏着什么,所以才会有通向那里的石阶。但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藏在那里呢?

我感到空气有些微的流动。

自铁窗棂对面,似乎有空气流出。不像是风,那种流动的感觉很微妙。与此同时,一阵气味扑鼻而来,有点潮湿、腐臭,总之不是让人心情舒畅的气味。

这臭味就是自石阶下飘浮上来的吗?如果那样,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呢?谁在下面呢?

刚才那个怪人来到这里以后,就去了门里面吗?他沿着那个石阶下去了吗?到底……

越过铁格子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消失在地下黑暗中的黑色石阶。我预感那里将有可怕的东西飞出,不禁心跳加快。就在那时——

耳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

那似乎是人的声音。微弱的低吟声,令人觉得毛骨悚然。那声音——没错,那就是自石阶下面传来的……

不,也许那只是自己的幻觉,我听到的不过是屋外的声响罢了,但当时我已经无法保持冷静。

迅速涌上心头的恐怖感将我的好奇心、冲动都驱逐出九霄云外。不要说喊出口,我甚至忘记从口袋中拿出火柴取亮,就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个“祠堂”。

5

我惊慌失措,甚至都不愿意靠近西馆。直到此时,我的心头才渐渐为不安所笼罩——如果被人看见,弄不好会责备我吧。

我沿着来时的路掉头回东馆。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风雨比刚才还要猛烈,草木的摇曳声也更强……

我快步穿过小径,就要跑到铺着黑砖的大阳台时,又猛地停了下来。似乎有谁在那儿。

那人站在房檐下,拿着我放在那里的素描本。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我,合上手中的素描本看向我。

我从未见过他。

那人五十岁上下。身材匀称、个头不矮。他穿着考究的咖啡色运动夹克,戴着无边眼镜,蓄着一点点胡须,看起来很有绅士风度。

“你好。”

那男人扬起一只手臂,声音洪亮地向我问候道。

“我擅自翻看了你的东西,不好意思。这个素描本是你的吧?”

“对,是我的。”

我惶惶地答道。而他则冷静地看着我。

“你就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吧?”

他说起话来不急不慢。

“是的,我就是。”

说着,我慢慢地走近大阳台。

突然传来“咣当”一声。那是大阳台里通向馆内的那扇双开门的关门声——看来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外,刚才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那是我儿子阿清。”

还没等我发问,他主动说起来。

“是他先发现你……应该说是他先发现你的这个素描本的。”

“是阿清吗?”

——猴子。

美鸟与美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清是只皱巴巴的猴子哦。

——中也先生见到他就会明白了。

为了能一睹“猴子”的样子,我看向门的方向,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孩子很认生,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好意思。他好奇心很旺盛,但因为那个病,只能一直待在宅子里。”

“哎呀,您不用介意。”

我还是非常在意,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病”。那对双胞胎姐妹曾提及阿清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但从来不去学校。他的病真是那么严重吗?抑或是……

“雨下得大了。来,过来站吧。你都淋湿了。”

男人退到门前,让我躲到突出的房檐下。他轻轻地摸着油光光的头发,说道:

“电视上说台风好像又要来了。海面上波涛汹涌。听说昨天有一艘货船在大分湾沉没了。”

“昨天?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故?”

“是的。好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这个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故就发生在昨天,但我却没感到不可思议。我只是觉得这则不幸的新闻似乎发生在与如今身处的世界完全割裂的某个远方。

“我希望台风尽量不要直接袭击这里。当然这个宅子绝不会被吹散架的。这里虽然年代久远,但造得相当结实。”

我想起上周袭击了关东地区的二十一号台风。十八日,台风越过东京上空。当时,我还在千駄木的宿舍中埋头苦读,准备应付考试。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一周前的这些事情似乎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世界中。

我摘下帽子,弹掉上面的雨滴,然后重新看向对方。

“您是浦登征顺先生吗?”

“亏你猜得出来呀。”

“因为,您说是阿清的父亲……”

“没错,我就是浦登征顺。玄儿还真是告诉你不少事情呀。”

“不是啦,不是玄儿君告诉我的……”

——姨夫给人的感觉像老鹰或是秃鹫。

耳畔又响起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声音。

——但他不能飞就是了

他面部轮廓鲜明,的确能让人联想到那对姐妹所说的猛禽。尽管他的目光柔和,但我觉得那眼神中透出含而不露的敏锐。

“中也君,你喜欢西洋式建筑吗?”

浦登征顺看着素描本随口说道。他似乎也没急着要我回答。

“你去过不少地方呀。每一张画都能让人感觉到你对建筑的热爱呢。”

“是吗?”

我中规中矩地答着,而后重新戴好帽子。

“喜欢归喜欢,不过画得不好。”

“你对建筑物韵味的把握很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素描比拍下大量照片更能接近本质。”

“谢谢夸奖。”

“听说你老家在九州?”

“是的。”

“你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呀。连山形的济生馆都画了呢。在很久以前我也去过那里,那可是我永生难忘的建筑物之一。”

在全国各地残留的明治时期仿西洋建筑中,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因其主建筑形状奇特而闻名遐迩。高三暑假去东北地区旅行时,我前去那里参观……回想起来,那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却不知为何觉得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第一任山形县长官三岛通庸鼓励建造西洋式建筑。故而于明治十二年即一八七九年,济生馆工程竣工。当时,该馆作为县立医院使用,同时还设有医学院。

整个建筑为木质结构,围绕中间庭院呈巨大的十四角形环状构造。正面巍然耸立着精心设计的三层楼,一层呈不对称的八角形,二层为正十六角形,三层为正八角形。外墙的鱼鳞板都被涂成鲜艳的鹅黄色,阳台周围的栅栏为蓝色,而柱子和窗框为暗红色……这种鲜艳的色彩搭配将建筑衬托得更加醒目。

“那这里如何?来了这个宅子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浦登征顺问道。我转过身,抬头看着庭院对面的西馆。

“虽然都是仿西洋建筑,但这里的建筑风格与济生馆迥然不同。这让我有点吃惊。总之这个宅子——”

“这个宅子怎么了?”

“怎么说好呢……‘闭塞’感很强。这与我以前见过的西洋式建筑所具备的‘开放’式特点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

征顺静静地点点头。

“你当然会这么感觉。从各方意义上讲,这个宅子的确很‘闭塞’。”说着,他将手中的素描本递给我。

“在四幢建筑中,最后建造的是那幢呢?北馆吗?”

我接过素描本,继续问道。

“是这样。”

征顺安详地笑起来。

“以前,那幢建筑也是木质结构。重建的时候成了现在这样。”

“我听说原来的建筑被付之一炬了。”

“这个宅子和大火犯冲呀。”

昨晚,玄儿也同样抱怨过这样的话。

“为了避免火灾,重建的时候就将其改建为不那么易燃的石质建筑……”

“这样啊。”

“听说南馆建于‘二战’前的昭和年间。以前那里没有建筑物,用人的房子在其他地方,即岛北,是一幢长平房。据说那个平房也被大火烧毁了。”

“对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向他打听。

“以前改建宅子的时候,在那些参与工作的建筑师中,是不是有一个有点怪异的人?”

“怪异的人?”

“我听野口先生说的。昨天我说这个宅子让我‘心生悸动’,野口先生就说过去有个怪异的建筑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吗。”

透过镜片,我看到征顺眯起了双眼。那眼神既不安详,也无猛禽般的敏锐。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一瞬间,他的目光里隐约透出强烈的悲哀。

“您知道吗?那是一个怎样怪异的人?”

“野口先生说他怪异吗?”

“是的。”

“或许的确可以那么说。那个男人选择了一种怪异的活法……”

“您认识他吧?”

“是啊。”

浦登征顺点点头,轻叹一口气。

“他姓中村。”

“中村?”

(中村……这个名字令我有所反应)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被蛊惑……”

我用手摸着帽檐(在依旧暧昧且胡思乱想的认识中,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怀着一种奇妙的心境(中村……中村……中村、青司……),直勾勾地看向对方。

“如今,那位中村先生怎么样了呢?”

“现在嘛……”

征顺又轻叹一口气。而后,他特地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呀,早已经去世了。”

6

雨下得更大了。雨滴被大风吹到房檐下。我们不再交谈,不约而同地回到馆内。

“对了,浦登先生——浦登征顺先生。”

走进昏暗的玄关大厅,我提心吊胆地喊住征顺。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他。

“什么事?”

浦登征顺回头看着我。透过无边眼镜,我觉得那目光又恢复了原来的柔和与安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庭院中央有个像祠堂的小建筑,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呀?”

“听你的口气,已经去过那附近了吧?”

征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反问道:

“你觉得那是干什么用的呢?”

“这个嘛……”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现在,我应该告诉他,自己看到黑衣怪人和进入‘祠堂’的事情吗?正当我犹豫不决之时,征顺走到大厅中央,静静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看我,又将视线移到那扇通向庭院的大门。

“那是墓场。”

“墓场?”

“是墓场啦。这个家族——浦登家族的墓场,那个建筑物就是墓场的入口。”

“入口……”

那个附有铁格窗的铁门里面,犹如被黑暗吞噬的阶梯下方,难道是骨灰存放处吗?抑或是……

“也有人把那里称为‘迷失之笼’。”

“笼?”

我很纳闷。

“那是什么意思?”

“要说残酷也的确残酷,但那也没办法……”

征顺低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他抬头看着我说道:

“中也君,总之就是,即便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意靠近那里。你还是注意为好。”

我终于知道那里原来是墓场。但是,那里为什么被称为“迷失之笼”?为什么人们会这样称呼那里呢?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可我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

从楼梯方向,传来耳熟的女性声音。

“哎呀,原来您在这里呀。啊,征顺老爷您也在……”

来人是身穿围裙的羽取忍,似乎刚从二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下来。她跑到我们身边喘着粗气说道:

“玄儿少爷正在找您。昨天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人已经恢复意识了。所以,玄儿少爷希望中也先生也过去看看。”

7

从玄关大厅向南延伸的铺瓦走廊一侧,黑色的双层格子闭合拉窗关得严严实实。与百叶窗不同,这种窗一旦被关紧,就不会透进一丝光线。因此,走廊与昨晚一样幽暗。

房间入口处除了有那年轻人的鞋子外,还并排放有两双鞋。或许是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吧。但是在最前面的房间里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那年轻人也不在被子里……

在忍的催促下,我走进屋内。征顺跟在后面。进屋后,我发现左边的紫红色拉门大敞着,那三人正围坐在里屋中央的黑漆桌边。

那个年轻人低着头、伸着两条腿,靠在第二间与第三间屋子之间的拉门上,奶白色衬衣外套着一件土黄色的夹克。

玄儿坐在与外廊相连的拉门边,野口医生则坐在他的对面。看见我们进来,他们两人都扭头看了一眼,而那年轻人则依旧低着头。

“中也君,你来啦。早上好!”

尽管当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二十分,但玄儿依旧对我说的是“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吗……哎呀,姨父也来了?”

“刚才在那边的大阳台遇到了他。”

征顺回答道。

“我们两个人很愉快地聊了一会儿。”

玄儿看看我,眼神里透着狐疑,但很快便将视线移到忍的身上:

“不好意思,能给我们泡杯茶吗?”

“好的。”

忍的回答依旧迟了半拍。而后,她向走廊走去。

那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水罐和杯子,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

“感觉怎么样?”

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体形犹如狗熊般庞大的野口医生看着那年轻人。

“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年轻人依然低着头、轻轻摇了摇。

“肚子饿吗?你什么都没吃,肚子饿了吧?”

年轻人依旧摇摇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年轻人稍稍犹豫一下,歪着脑袋沉思起来。野口医生追问下去: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年轻人没有作答。不久,他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两手抱紧了头部。

我和征顺默默地看着年轻人,隔着炕桌坐在他的对面。玄儿向我们耸了耸肩,说道:

“从刚才开始,他就是这个样子。一小时前,宍户先生看到他在南馆附近晃悠。后来鹤子太太就来喊我了。”

“宍户是谁呀?”

“哦,是这个宅子的厨师,全名是宍户要作。除了准备料理之外,还干些杂事。”

“他一个人在南馆闲逛吗?”

“听说是这样。”

玄儿扫了年轻人一眼。他依旧双手抱头,双肘支在桌子上。

“宍户先生好歹也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事情,当时就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没有任何结果。当我赶到时,他已经被忍太太带回这个房间了……对吧?”

玄儿扭头看着那年轻人。

“你随便说说看嘛。这个时候我们并不会责备你,也不会欺负你的。”

那年轻人还是没有反应。

“也许他说不出话吧?”

我在一旁插嘴道。

“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这么说吗?”

“那种可能性很大。”

野口医生点点头。连我都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昨晚,他和伊佐夫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但或许这是因为惊吓而产生的暂时性症状。”

“想说但说不出来……吗?”

玄儿和那年轻人一样,将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发问。

“我说,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吧?”

年轻人放开抱着头的双手,微微点点头。但他依然低着头。“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年轻人停顿几秒,有点胆怯般地再次微微点点头。

“这样啊……”

玄儿用手支着双颊,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不久又开口——

“对了,看看这个……”

玄儿的手伸进裤兜里,拽出一条银锁链。链子下垂挂着的自然是昨晚在十角塔露台上发现的那块怀表。

银锁链哗啦啦响着,放到年轻人面前。

“你认识这块表吗?”

年轻人慢慢地抬起视线,看着桌上的怀表——随即,他伸出右手,抓住银锁链,慢慢拿起来,又用左手抓住锁链一端。缠在他左手上的绷带似乎昨晚被野口医生换过了。

年轻人径直抬起头。那块怀表就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银色光芒一闪一闪。

方才还很茫然、没有喜怒哀乐的脸上渐渐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我觉得那似乎是惊讶的神色。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认识这块表吧?”

玄儿探出半个身子,问道。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晃动的怀表。“中也君。”玄儿回头看向我,说道,“能把那个借我用用吗?”

“是这个吗?”

我看了看玄儿指着的放在我身旁的素描本。

“给,但你要干吗?”

“有笔吧?钢笔、铅笔什么的。”

“嗯,有的。”

玄儿接过我递过去的铅笔,打开素描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当然什么都没画。他把素描本放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把怀表放回桌子上,茫然地看着玄儿。

“来,用这个吧。”

玄儿将铅笔塞到那个年轻人的手中。

“如果你说不出话,就用笔来回答好了。没问题吧?——对了,我先问你一些简单的判断题好了。对用圈表示,不对用叉表示,写在素描本上。如果两者都不是,或是不知道,就用三角表示……怎么样?听懂了吗?”

虽然玄儿的话没有立竿见影,但那年轻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要求。不久,他用右手握住了玄儿递来的铅笔,只是那握笔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别扭。

他伸手将打开的素描本拉到面前,将铅笔靠近白色的画纸,然后画了一个标记,虽然画得歪七扭八,但仍能看出那是个圆圈。也许这是对玄儿刚才那句“没问题吧”的回答。

“太好了。那么,我现在开始发问了——你认识那块怀表吗?认识画圈,不认识画叉。”

玄儿点点头,问道。

年轻人笨拙地画了一个圈。

“那块表是你的吗?”

他又画了个圈。

“在那块表的背面刻着的缩写字母是‘T.E.’,那是你名字的缩写吗?”

年轻人犹豫片刻。这次,他画下一个三角标记。我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是“非对非错”还是“他不知道”。

“那我再问一遍刚才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回答是叉。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隔了一会儿,答案还是叉。

“昨天傍晚,你独自登上十角塔,从顶层的露台上摔落下来。我们发现了失去意识的你,把你抬到了这里。这块怀表就掉在那个露台上——你记得吗?”

年轻人画了一个叉。

“果然如此。”

玄儿缓缓摸摸尖下巴,自言自语道。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模糊记忆吧。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到这里来,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准确地想起来。坠落时的撞击造成了他的记忆丧失吧。”

玄儿又向年轻人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丧失记忆、想不起来的感觉?”

年轻人依然笨拙地画了一个圈。

“是嘛,这样啊。”

玄儿自言自语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灭亡者

可是我心

我看着两人,脑海中浮现出中原中也那首诗的片断。玄儿背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音很轻,犹如耳语。

所谓记忆

似已全无

和着玄儿的叹气声,那年轻人也轻轻地叹口气。他茫然而无神地看着桌上的素描本。

我看着看着,心中一点点地憋闷起来。失去的记忆,空白的时间……我很不情愿地回想起五个月前自己的样子,并与现在坐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而后,自然而然地——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肯定也或多或少地以同样的心境和那个年轻人“交谈”。

——我无法坐视不理。

“那我再按顺序说一下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

最后,玄儿像和一个孩子聊天般说道。

“这里是位于九州熊本深山中的浦登家族的宅子。这个宅子建在影见湖的小岛上。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昨天你因为某些原因登岛,爬上了这个宅子里的塔。那个塔叫十角塔。你爬到塔顶,走到露台上。当时正好发生了地震,或许就是因为地震,你才从露台坠落到地面。

“从这边主体建筑的窗户看到你坠地的人是他——中也君。他和我跑到塔下,找到了失去意识的你,并把你抬到这里。为你治疗的是那位医生——野口医生。幸亏你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骨折等重伤。昨天晚上,你曾恢复一次意识过,但当时和你现在的状态一样,茫然自失,发不出声音。

“总之,事情大体就是这样。”

玄儿停顿下来,叼起一支烟。

“怎么样?听完我这些话,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哪怕能想起名字也好啊。还是想不起来吗?”

年轻人握着铅笔,一动不动。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紧皱眉头,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看到……看起来,在玄儿的催促下,他本人也在努力寻找着“丧失的记忆”。

“顺便说一下——”

玄儿补充说明起来。

“我叫玄儿,浦登玄儿。我是浦登家族现任掌门人柳士郎的儿子。在本地,这个宅子有点怪异,所以很多时候被叫作‘暗黑馆’,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此时,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我看来——当玄儿提到“暗黑馆”这个别名时,年轻人有了反应,表情发生了变化。

年轻人吃惊地抬起头,慢慢地环顾四周,然后仰面看着天花板,又转过身,依次打量着围坐在桌边的我们,再次仰面看天花板……很快,他又低下头。犹如一阵大风吹过沉寂的沼泽,掀起一阵波澜。

“打扰一下。”

就在那时,羽取忍走进屋来。她把盛着点心和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麻利地忙碌起来。

“哎呀,谢谢。”

玄儿先行拿了一杯绿茶,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当他将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时——

“啊!”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玄儿惊讶地扭头看看我。我无言地指指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右手握着铅笔,在素描本上写起来。

他的动作还和刚才一样笨拙,如同孩童练字,也似无法记起如何写字。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画纸的空白处,慢慢画出蚯蚓般的线条来……

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第一个字是“江”。

年轻人继续写着,很快第二个字也被画了出来——是“南”。

——江南。

写到这里(江南……吗。这次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随着一声闷响,铅笔折断了。我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备用铅笔,但年轻人慢慢地摇了几下头。我觉得那意思是“写不下去了”。

“这是——”

玄儿看着那歪七扭八的文字,问道。

“这就是你的名字吗?你刚刚才想起来?”

年轻人放下折断的铅笔,犹豫地点点头。

“这是姓吧?那你的名字呢?”

听到玄儿的问话,年轻人似乎被玄儿的气势压倒般垂下眼帘。他表情痛苦,歪着脑袋,呼吸急促,似乎写下这两个字像是一件非常重的体力活似的(江南……江南、孝明。啊,就是他啊……瞬间,这样的念头冒了出来)。

“想不起名字来吗?”年轻人轻轻点点头。

“——我知道了。”

玄儿再次看看素描本。

“是不是应该念‘ENAMI’呢?”

他低语道,而后看向我。

“也可以念成‘KAWAMINAMI’或是‘KAWANAMI’,还可以念成‘KONAN’。或者是——”

我早就觉得日语人名和地名的念法相当麻烦。有好几种读法的汉字多得不胜枚举。比如我的出生地“别府”不念成“BEPPU”,而是念做“BIU”。除了当地人,我还没遇到一个能正确读出这个地名的人。

“但从刻在那块怀表上的缩写分析,至少‘江’应该读作‘E’,因为那个缩写不是‘T.E.’吗……恐怕‘江南’两个字还是读作‘ENAMI’。”

“这倒是。ENAMI君……呀……那,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年轻人对玄儿的提问暧昧地晃晃脑袋,未知可否。他呼吸急促,还没有恢复正常,看起来还很痛苦。虽然这两个字是他亲手写出来的,但恐怕本人也没有太多的自信。脑海中仅仅回想出“文字”而已,但还没回忆出“念法”。总之,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已经处在相当不安定的状态了。

“还是到此为止吧。”

野口医生没让玄儿再追问下去,随后扭头看向年轻人。

“先吃点儿东西,补充补充营养。再好好休息休息。虽然现在无法发声,也失忆了,但等过段时间你平静下来之后,说不定这些症状都会逐步消失了。”

我回想起五个月前,主治医生在病房里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看那个年轻人——江南氏的反应。只见他垂着眼帘,大口喘气,右手握成拳头,接连敲了自己的额头好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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