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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曲 二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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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点”突然分裂,而后无规律地跳跃。 那是孕育了可疑的恣意性变化。但是,于此赋予某些意义的自律性思考,基本上仍然处于昏暗的混沌之中。 扩散的暗影出乎意料的柔软。与此同时,却又冰冷、恶意满盈。这个“世界”的居民自然无法得知其真实面目源于何处…… 筑馆之岛。浮岛之湖。湖畔森林建造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并排着几辆车子,其中一辆附带车篷的货架之上—— 暗夜无光。将那因不安与恐惧而全身发抖的少年身影重重笼罩。 飘落的“视点”再度滑入少年体内。 1 少年名叫市朗。今年九月刚刚迎来十三岁的生日,是初一学生。父母在I村经营一家杂货店。 市朗惴惴不安。 他钻进堆满车子货架的防水布中,横放帆布包以代替枕头,随后紧紧抱着双膝,浑身缩成一团。 直至刚才,市朗还在浅睡中挣扎。因梦魇惊醒,方觉身处与自家卧室极其不同的浓厚夜色时,市朗重新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得不在心里无奈地不断叹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本不应这样呀…… 他看了一眼表盘上荧光绿的长短针。刚刚过去一个小时,但日期却已变成第二日,即九月二十四日。现在是凌晨一点多——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除手表的荧光表针之外,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随身携带的手电早已没电了。在那个事故现场的车旁见到的火柴放在裤子口袋里,但是就算现在点燃它也无济于事。 星月无光。市朗被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紧紧包围,无法挣脱。姑且只能在此忍受夜露,静候天明。 市朗紧紧闭上双目。 他不再思考,继续就此睡着,但怎么也无法停止思考。脑海中接连不断映出各类景象…… 市朗浮想联翩。 ……暑假结束,开始上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市朗和同学们非常震惊的事情。 ——山岭对面的大宅子吗?哦,那个啊!我见过呀。 升至二年级时,自邻村中学转校过来的男生坦然自若地这样说道。 听他说,他似乎和他那喜欢在山中漫步与采集昆虫的叔叔一起,一直走到了百目木岭的对面。那时,他们偶然遇到森林中的小湖,窥视到建于湖上小岛的漆黑建筑。 对于市朗那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显而易见的“勇气”往往都是能够汇聚伙伴们尊敬的勋章。要证明自己的勇气,就要挑战更进一步的“冒险”。 今年暑假兴起的“试胆”冒险有很多,比如潜进禁止入内的老化旧校舍;自村外吊桥上腾空翻起跟斗、扎入河流;在后山尽可能向山洞深处探险;在森林中出现“二战”中惨遭杀害的逃兵幽灵的神社中过一夜……所以…… 在I村土生土长的市朗他们看来,提起“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的大宅子”,自很久以前那就是兼具极大禁忌与极端恐怖的令人好奇之地。亲眼得见那幢大宅的同龄少年的出现,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大家自然用一种含有敬畏的眼神看待那个转校生。 于是,生来好胜的市朗想到个好主意——我也能…… “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的大宅子”亦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暗黑馆。我也能亲眼见见那个宅子,最好还能从那儿带回什么东西以作见证。毕竟是独自前去,没有任何随行的只身冒险。如此一来,自己肯定可以一跃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也无疑能获得尊重。 市朗开始制订计划。 翻越百目木岭后,如何才能到达那里;从I村出发需要多久;向转校生打听必要的消息;准备地图及指南针,确定方位……等他做好准备后,定于这个月的二十三日,秋分那一天清晨出发。而后,市朗按照计划,昨日清晨独自从村子动身出发。但是…… 这场大雾…… 攀爬百目木岭的险坡时渐渐起了雾。最终化作浓雾,将一切悉数笼罩于苍白之中,愚弄市朗的知觉及思考。 不只是视觉,就连听觉与嗅觉、立足地面的双腿的感觉也变得有异于常。他觉得,随着呼吸侵入肺部的雾气直接渗入脑部。或是突然有人自背后推了自己一下般几欲摔倒,或是耳畔传来某种奇特声响,或是猛然察觉距自己前方一步远就是断路绝壁…… 花费比预定多上几倍的时间,总算登至岭顶之时,市朗彻底失去了冷静,亦丧失了必要的判断能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暂时陷入茫然与浓雾之中。 那时本应放弃而归的——时至今日他才这样考虑。那时,绕道右转,折回村子就好了。可偏偏我…… 赶赴那苍白浓雾搅起的可恶旋涡之中。即便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会有连现在的思维也会被陷入那旋涡的感觉。此时,犹如瑕疵唱片跑音般突然转换了场景。 ……那个时候,因那场地震。 那辆黑色车超过去后,市朗头重脚轻地走在山路上,发生了那场地震。伴随着异样的声响,山体与森林大片坍塌。那是一场长时间的强烈震动。惊恐万状的市朗顿时蹲下了身体。 而后,市朗追随车胎痕迹前进。不久,车痕拐向岔路。市朗亦随之拐去,爬下陡峭难行的下坡路。然而—— 方才地震之时响起的“异样声响”再度令周围的空气震颤起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市朗惊慌失措之时,那声响膨胀为轰鸣之声。他不寒而栗地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就在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的不远处,现正发生了塌方。 降至昨日的连绵阴雨致使地面松动,处于极为不安定的状态。毫无疑问,阴雨造成这里渐渐失衡,加之方才的地震冲击…… 在市朗的注视下,伴随着撼动地面的鸣响声,山的斜坡崩塌了。 茶色砂土吞没接连倒下的树木。几只鸟儿同时飞离森林,于上空盘旋着高声悲鸣。不过几分钟时间,方才还畅通无阻的道路就被大量砂土冲垮,销声匿迹了。 市朗所在之处未遭波及。倘若时机稍有错失,那里便会立刻被砂土冲垮。由此可见,市朗还可以称得上走运。但是—— 经此变故,市朗完全没有退路了。就算此刻他想立刻返村,在没有疏通道路之前,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了。 市朗看着脚下的车痕。没错。只能顺着它继续前行,别无他法。 半个多小时后,他发现了冲进森林后严重毁坏的黑色车子。 2 ……那辆车。 回想的场景再度切换。 ……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倒在车子附近丛生的杂草中,看似被杂草湮没一般。手脚弯成可怕的角度,头颅满是鲜血,犹如被敲碎的西瓜,脖颈扭断,偏向一旁的脸颊,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神…… 那是具陌生男人的尸体。市朗过于害怕,以致连碰都不敢碰那尸体一下。但那男人的确已经死亡,不可能还活着。那只是一副凄惨的、令人作呕的、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而已。那只是……而且…… 市朗尖叫着逃离现场,在夜色苍茫的森林之中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丝毫没有时间考虑如何是好,亦没有时间考虑要怎样做才对。 他记得不久就在前方路旁发现一枚警告牌。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木牌上排列着令人震惊的殷红文字。市朗将这红色与尸体头部沾染的鲜血颜色重叠起来,害怕得直发抖。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些许安心——看来这条路没走错。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即这前面果真就是被称为“巨猿足印”的那个湖。湖上小岛建有的暗黑馆,也就是那个“浦登老爷家的大宅子”,那就是自己的目标。 市朗无视“非请莫入”的禁止命令,顺着同一条路向前走去。不久,他来到湖边。此时已过下午六点,日落西斜。那黑暗越发浓重,几乎要将一切风景悉数吞没。 建于湖畔的栈桥旁,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建筑(……那个建筑是)。那是个黑色石制建筑。一心求助的市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那幢建筑奔了过去。 他在建筑物前刹住了脚。 刚刚握住黑色木门上的铁制门环,市朗的脑海里突然冒出祖母的表情——那十分严肃地告诫自己“那里有不祥物栖身”的满面怯意的表情。 不祥之物。如今,那个——那玩意儿还在宅子里吗? 听祖母说,很久以前——她还年轻的时候,接连发生过村里人突然失踪的事情。 突然失踪的村里人以儿童与年轻女性为主,最终她们也没有返回村子。据说那些失踪的村人被那宅子里的“不祥物”攫走,而后……祖母曾这样煞有介事地对自己悄悄讲过这则传闻。 市朗缩回握住门环的手,提心吊胆地打量起四周来。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从门前(……这扇门)离开了。姑且围着那幢建筑绕一圈,查看查看情况好了。 他发现与入口反向一侧的墙面上有几扇小窗。从窗内微微透出些光亮来——看来有人在屋内。 市朗慢慢靠近小窗。每扇窗的黑色百叶窗都拉得严严实实,但仅有其中一扇窗留有窗缝。市朗屏息静气地透过那处窗缝向建筑物中窥视。而后—— 市朗看到—— 天花板吊垂而下的电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自偷窥的窗缝处看来的斜右方最里面的墙角处,似乎有个料理台。轻轻晃动着身体走过去的男子站在料理台前,不经意间回头看向窗子。 市朗慌忙离开窗边。 也许被发现了。市朗本欲立刻逃走,然而他屏着气息,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后,发现那名男子并没有发现自己。于是他决定再度窥视房中。 男子已经站在料理台前。在市朗看来,那身着深灰色服装的身影犹如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一般。 严重的驼背,隆起的部分犹如硕大瘤体一般,致使脸部远远低于那坨隆起…… 怪物男默默干起活来。 料理台的案板上放有某种红褐色的石状物。细细的水流自水龙头里垂下,能听到微弱的哗哗声、霍霍声…… 市朗聚精会神地看着那男人的动作,终于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菜刀? 那红褐色的石状物是……磨刀石。那个男人正用它磨刀呢。 自市朗窥视的角度亦可看到那男人的侧脸。病态的死灰般面色,外加乱蓬蓬的鬓发,使得那男人看起来犹如野兽一般。何况,他脸上还浮现紧皱眉头、狰狞呆笑的可怕表情。市朗觉得那个恐怖的窃笑声已经传至耳畔了。 市朗吓得浑身发抖。总之,他吓坏了。 恐怕怎么也不能向那家伙求助了。无法向他求助,绝不能向他求助啊。要是向他求助的话,肯定会…… 不行啊!万万不可!市朗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正当他离开窗边时—— 脚边传出越来越响的动荡的地鸣声,紧接着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刚一觉察地震再度发生之时,市朗立刻趴在地上。就算他很不情愿,可方才目击到的塌方场景还是冒出了脑海。他不由得用双手抱住了头部。 眼前传来好大一声响动。 某种巨响。 崩溃的声音……啊,崩溃吧。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停止动荡后,响声依旧继续。市朗似乎还听到响声中夹杂着什么人的喊声。那声响终于停止了。市朗慢慢撑起上身,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刚过六点半。 待心动过速平息后,市朗巡视起四周来。 刚才的喧嚣犹如一场幻影般,湖面依旧一片宁静。云间闪烁着点点星光,稀释了浓重的夜。 市朗站起身来,又向刚才的窗子走了过去,窥视起令人心惊胆寒的建筑物内。于是,他竟看到一副出乎意料的场景。 安设着料理台的四周墙壁及天花板的一部分通通因刚才的地震而崩塌。 靠墙放置的硕大架子已然倾倒,碎玻璃与瓦砾混于一体散落在地。那名男子被压在架子下面。 那男人自脚至胸口都被倾倒的架子死死压住,满脸是血,神色更加恐怖。露在架子外面的双手在瓦砾及玻璃碎片中缓缓移动着。 天哪……如何是好? 在市朗的心中,一定要救他与畏惧怪物男这两种情感相互较量并膨胀开来。 总之,他快速向建筑物的入口处走去,打开门后跑了进去。从玄关一口气跑到建筑物最里面,进入那个男人倒下的房间。 还是得……救救他呀。 市朗情绪高涨地跑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市朗的存在,那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听起来似乎夹杂着痛苦与愤怒的呻吟。 那声呻吟在市朗听来犹如凶暴野兽的咆哮声。他吓得停住脚步,心中那份想要救人的义务感消失殆尽,转眼便逃离了那个房间。 然后…… 借助稀疏的星光与手电的光线,市朗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徘徊起来。最后,他找到了那个停车场。 绝对不能再返回刚才的那个建筑物——但市朗还是很介意那个男人的伤势如何。也许那人受了重伤。要是一直被压在架子底下的话……哎呀,不行啊。不准再想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反正我…… 那个广场上停着好几辆车,也许是那座宅子的停车场吧。市朗在那几辆车中找到一辆带敞篷货架的吉普,接着立刻跳进货架,钻进堆积的防水布中。犹如生怕被潜入黑夜的某种恐怖生物看到一般,他将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 姑且等天亮再说。他如此劝说自己。 只要天一亮,岛上的宅子里就会有人到这边来了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向那人说明情况……不,也许我什么都不用做。一直藏身于此的话,这辆车子也许会开回村里。唉,可是——即使如此,要是不修复那条被塌方冲坏的道路的话…… 市朗因不安与恐惧瑟瑟发抖。他希望自己再度陷入睡眠,令意识与现实剥离开来,只管静候天明即可。 3 分裂的“视点”降落在东馆的房间,滑入身处此处的他——江南的身体里。 直立式长木箱挂钟厚重的报时声音响彻整个玄关大厅。时值九月二十四日下午一点。 ……我是(……是)…… 我的名字是(名字是……)…… 撕下的那页素描纸就放在枕边。他趴在被褥上,下巴抵着枕头,边看着那页素描纸上歪扭的两个文字,边不断地轻轻叹气。 亲手写下的“江南”二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吧。没错。这就是我的…… 自己以圈或叉来回答那名唤作“浦登玄儿”的男人提出的问题。答着答着,自心底那片蔓延着黑暗的混沌海底,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尽管已经回想起“写字”这种行为,却依旧颇费劳苦。但总算勉强写了出来。 他坚信这两个字肯定是自己的姓氏无疑。但是其他多半记忆依旧沉睡在黑暗的混沌海底。 绝非失忆,记忆肯定还残留在脑部某处。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顺利地自行恢复记忆——好似七零八落地散落着的拼图碎片,或是锈得厉害的精密仪器,抑或是那失调的公式组。 方才在房间内聚集的人们已经散去。就在五分钟前,他们离开了房间,独自留下江南。遵照名为“野口”的医生的嘱咐,江南再度躺回被褥中。那名叫作“忍”的用人很快就该送些食物过来了吧。 几小时前,在这里睁开眼。而后,仅仅于此房内稍稍走了一会儿,身体就十分疲惫。虽然没有剧烈头痛与想吐的感觉,可全身都笼罩着一层稀薄的冰冷麻木感。脑内亦有这样的感觉。手、足、背部等身体多处隐隐作痛。难怪那位医生要求暂且静养,的确如此。 ——感觉怎么样?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江南闭上双眼,回想着刚才他被问到的那些问题。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说,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吧?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算想要说出想到的事情,可声带却凝滞住、无论如何也无法发声。 ——你认识这块表吗? ——那块表是你的吗? 江南睁开眼,看向素描纸旁的那块怀表。为什么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自己认识这块表,并且知道那就是我的表呢?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不知道。除了自己姓江南以外……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直到他刚才告诉我,才知道这里是诨称为“暗黑馆”的宅子。暗黑馆、浦登家……这些名称似曾相识。通过这些线索似乎可以想起什么(这里是暗黑馆。是中村青司的……)似的,但是…… ——你有没有丧失记忆,想不起来的感觉吗?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也觉得就算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大多是意识依旧不甚明朗、不明所在。如今对于身处此处的自己而言,几乎没有什么真实感。老实说,甚至感觉原本的自己早就被遗弃于遥远的过往…… 江南翻过身仰望着房间的黑色天花板。再度轻叹后,将右手搭在额头之上的江南又一次悄悄闭上双目。 ——此时,出乎意料的是—— 影像与声音的碎片形成奇异的抛物线盘旋而至。与今晨在黑暗之中一度醒来时相同的…… 躺在病床上的她(……啊,妈妈),那副容貌、那副表情、那个声音。 ——让我死吧。 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她的确是这样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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