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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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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身陷于弥漫的苍白大雾之中。 彷徨其中,时间久得令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谁,为何在这里……连这些基本认识都无法确认,就无休止地彷徨其中。此时,大雾终于散去。那幢西式建筑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红瓦高墙。青铜格子门紧闭。门内是那幢古旧的二层西式建筑——附于暗淡象牙色墙壁上的咖啡色木质骨架。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与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一般的那个…… 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建筑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即—— 没错,这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情。我是在睡梦中看到的它。这是梦——尽管我于意识一角如此感觉,但梦中的自我却没有跟随这份感受采取相应的行动。 当我回过神来,那完全覆盖整个世界的浓雾竟完全消散。我回头一看,身后有一个幼小男童。那是比我小三岁的弟弟。 不知何时,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某处传来茅蜩的鸣叫——啊,这是十一年前的夏末时分,我八岁的时候。 锁在格子门上的铁锁已然整体生锈。只要用力推门,锁就能轻易断裂。我拉着弟弟的手,溜进敞开的大门内侧。 红砖小路穿过荒芜的前院。茶色的玄关大门紧闭,门侧并排的窗子上已有几块玻璃破碎掉落在地…… ……我让弟弟留在原地,自己则打开一扇窗户,溜进馆内。我绕到玄关,从里面把门打开,把弟弟招了进去。一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这个西式建筑的住户。 弟弟有点胆怯。我硬拉着他,走在通向房间内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尘、霉味以及旧板材的气味交错在一起,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进出的建筑物所特有的味道。 我和弟弟在一间间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的房间里逛来逛去。 盖在家具上的白布,透过污独的玻璃窗照射进来的夕阳的红色光芒,遍布各处的或深或浅的阴影。仿佛有人正盯着溜进房间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气息声至今依旧依稀可闻…… 越向里面走,我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来到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突然心生一种预感,那是既感到非常开心,同时又十分害怕、安定、愉悦的复杂心情。但接下来的一瞬间,场景猛地被切换掉…… ——怎么回事儿啊?浑身脏兮兮的…… 夏末的某日,当我和弟弟完成西式建筑“大探险”回到家后,那个人这样对我们说道。现在再也无法见到的那个人——我的妈妈。 ——疯玩儿什么去了? 看到满身灰尘的我们,她诧异地皱着眉头发问。我有些内疚,只说在后面树林里玩的。 后来,谎言还是败露了。恐怕是弟弟无心之中将我们去那建筑里“探险”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妈妈。 ——那怎么成!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妈妈,对不起。 交错时空的往日回忆。那个人声音、容貌、动作、气味在梦中重现…… ——怎么能随便进入别人家呢? ……但是,现在那里没有人住呀。 ——不许回嘴! ……我知道了,妈妈。 一切仍旧停滞在那里。温柔美丽,冷漠可怕,近在咫尺似又远在天边……以这般看似复杂,实则单纯的形态停滞在那里。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要是下次还这么皮,就让你爸爸狠狠地揍你一顿。 ……知道了,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无法具体想象出怎样才是“万一有个闪失”。但是,当那日我踏足那幢西式建筑时,确实于内心深处的一隅感到几分胆怯。我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妈妈不也说“万一有个闪失”吗?我茫然地说服自己。但是—— 我自然知道。 被妈妈训斥之后,我仍有几次偷偷溜进那个西式建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偷偷溜进去。 ……对不起,妈妈。 ——哎呀,真是让人头疼呀。 梦中的场景突然又切换了…… 自某处传来熟悉的童声。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日,端午节,亦是我的生日。不知为何,我无法忘却当时的场景。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竖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风中摇摆。昏暗的客厅最深处,摆放着一个古代武士人偶。那黑漆漆的铁盔甲摸上去凉凉的,令儿时的我心生恐惧。 至今,孩童的面容还映于客厅的硕大穿衣镜之中。而那个孩童,就是我。当时,我才三四岁,正是刚刚懂事的年纪。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是妈妈曾开玩笑般给我穿上自武士人偶身上脱下的盔甲。当我看见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后,竟然撇着嘴放声大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着那威严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为头盔上那两个镀金的凤翅形装饰看上去像鬼的角,令我害怕。 ——哎呀,真是让人头疼呀。 看见自穿衣镜前走开,还在痛哭流涕的我时,那个人——妈妈如此说道。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这话听上去十分惊讶。却也非常冷漠。 我拼命想要停止哭泣,大人们觉得好玩,窃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重重叠叠,在昏暗的客厅里打了个小小的旋涡。我脱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声并未消失。耳朵捂得越严实,那笑声的旋涡就变得越大…… ……妈妈。 ……对不起,妈妈。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又走在空无一人的西式建筑那昏暗的长廊上。我独自走着。 ——那怎么成。 如今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再度回荡在耳畔。那个人的名字是晓子,是个和服美女。 ——XX,那怎么成呢。 从某处传来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但是不知为何,独独喊到我名字的地方,声音变了调,无法听清。那个人一直直呼我的名字,却对弟弟唤以爱称。 ——你可是哥哥,怎么这么皮…… ……啊,妈妈。 ——阿清……在哪儿呢? 阿清……这是?不对,不是这个。 ——要是我能代他受过就好了。 不对。这些毫无关联、混杂进来的话是那个…… ——妈妈,你也要喝呀。 这也不对。 ——快吃吧,妈妈。 不对!这是浦登家族中那对连体双胞胎中美鸟的声音。在那个宴会上,她向她那一语不发的妈妈说道。 ——我爸深爱着已故的前妻,我的生母康娜。 这个是……对了,这是玄儿的声音。为何如今出现在这里,这样…… ……我继续独自走在昏暗的长廊上。 我本应身处建筑物之中。但不知何时,四周再度弥漫起苍白大雾。我边向里走边想——这里就是儿时悄悄潜入过的那个西式建筑吗? ——XX,那怎么成呢? 还是受浦登玄儿之邀而造访的那个怪宅子吗? ——还好吗?阿清,还好吧。 我渐渐无法确信。 ——你是哥哥,竟然还…… ——中也君,你怎么了? ——怎么能随便进入别人家呢。——啊,妈妈。 ——不许回嘴! ——请吃吧,中也君。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但是,无情的黑红大火很快燃烧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切吞没。藤沼一成创作的那幅奇妙画作中的不定型的“红色”,以及今春于玄儿在白山住所附近燃烧的熊熊大火与这黑红大火重叠在一起摇曳起来。 ——不能靠近! 有个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中也君。” 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中也君。喂,中也君,快起来呀。” 我猛地睁开眼睛。玄儿出现在我那犹如罩上一层白纱的视线之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踢落在地。我两手抓着被单,汗渍渍的,额头、脖颈、背部都被汗浸湿了。 “啊……玄儿。”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坐起身——可能是梦魇的缘故,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但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么事吗?” “你先清醒一下,然后跟我过来一趟吧。似乎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玄儿的声音与平日不同,听上去有些可怕。究竟是什么“麻烦事”呢?我边在半梦半醒之间思索着,边起身下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道。 “蛭山先生他,死了。” 听到玄儿的回答,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受了那么重的伤,看来还是……” 不知能否活到第二天早晨——昨天傍晚,野口医生做出的这番推测还是正确的。但是—— “中也君,不是那样的哦。” 玄儿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蛭山似乎并非死于昨天的重伤,他似乎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2 只是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当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时,却还是无法理解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蛭山丈男死了——被杀死的。 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非发生不可吗? 也许至今仍旧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的我的意识所捕获到的那则消息,并非“实际发生的事情”——我真心想要如此怀疑。 我站起来,觉得更加不舒服。反胃。头和身体犹如灌了铅般沉重。 说实话,我哪儿也不想去,但当时的情况却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总不能拒绝玄儿让我跟他走一趟的要求吧。 “去哪里?”我竭尽全力问道,“一起……去哪里?” “就是昨天的那个房间。南馆一楼最前面的那个房间。” “——玄儿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尽管我这样对他说,但身体却摇摇晃晃的,连站立都困难。大脑的反应也非常迟钝。还是喝点冷水,洗个脸,如果胃里不舒服就呕吐一下……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无法顺畅地行动和思考。 马上就要到上午十点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总之,我没脱衣服、没摘手表,就这样睡着了。 我慢慢回忆着散乱在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碎片,离开了房间,向楼下走去。走到东馆北端的洗手间内洗脸、漱口、喝水。但如此一来非但没能止住反胃的感觉,反而越发想要呕吐了。 我终于熬不住跑进洗手间,弯腰向坐便器内呕吐起来。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呕吐出来的是刚刚喝下去的水,以及混于其中的黄色胃液。 我痛苦地呕吐了一会儿后,再度洗脸漱口。而后,离开了洗手间。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舒服,但多少可以行动了。可是,话说回来—— 蛭山丈男遇害了。 那个驼背的看门人,于南馆的那个房间之中遇害了。 刚才,玄儿的话是真的吗?不是弄错了吧?会不会是故意吓唬我而开的玩笑呢……这怎么可能呢?无论怎样,玄儿绝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遇害了。 如果千真万确的话—— 既然“遇害”了,就一定有“杀害”他的凶手存在。而那个动手杀人的人——那名杀人犯,而今就在这个宅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顺着铺有黑色地板的走廊折返而回。屋外大雨倾盆,风啸亦声声入耳。看来台风尚未有离开的迹象。 穿过玄关大厅,走在向南延伸的铺瓦走廊上,我突然想要瞄一眼客厅里的情况。 昏暗的房间中央依旧铺着被褥,亦能看到房间之中那名叫作江南的年轻人的身影。也许是听见了拉门的声响,他蠕动着撑起上半身,看着我这边。当我们四目相对之时,他很困惑地歪着头,但没有说一个字。他仍然无法出声吗? 我打算告诉他“没出什么事”,因此默默地摇摇头,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东馆与南馆之间那条铺有黑砖的走廊完全被雨水淋湿。虽然这走廊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看来自昨晚至今晨,暴雨是斜着打湿了这里的。 我走进南馆,自小厅沿着延伸至房子内的走廊走去。很快,我就看到那间敞着房门的屋子。即使再怎样不愿,那个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蛭山那张血迹斑斑的面容依旧瞬时自我脑海中闪过。 我用两手捂着心口,边深呼吸边慢慢向房门走去。 3 小田切鹤子在最外面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里面墙角的睡椅上,看见我走进房间,吃惊般“啊”地喊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来。 “现在,这里很忙乱。” 说着,她走到卧室的房门前,两手背到身后,抓住门把手。很明显,她要我“不准进屋”。 “玄儿让我来的。” 我毫不畏惧地向前走去。 “他说蛭山遇害了,让我也到这儿来。” “玄儿少爷……” 鹤子嘟哝着,视线在空中游离。那表情显得茫然若失。我想起昨晚她带我去西馆的宴会厅离开之时,那好似憎恶又如羡慕般的锐利眼神。我边想边继续向前走去,渐渐走到她面前。 “……是吗?” 最终,鹤子静静地点点头,转身将卧室门拉开一条细缝。 “玄儿少爷。” 她向室内喊道,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来了。” 很快,玄儿自门缝中探出头来。鹤子低眉顺目地沉默着退到一旁。“哎呀,你好慢啊。” 玄儿自卧室中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上下打量着我,问道: “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 “不算太好。” 说着,我用右手按住了胸口,嘴里还残留着刚才呕吐时的胃液味道。玄儿轻轻地哼笑一声。 “还有更加令人难受的事情等着你——怎么样?要进去吗?” “这个嘛……” 想象着等在里面的那间卧室的惨状,我按住胸口,一时语塞。看来玄儿似乎也是刚接到通知赶至此处。在那之前,他顺便去了我的房间。 “里面还有别人吗?” “野口医生在里面。除此之外,就只有死人了。” “哦……” “你也不用硬撑着。但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作为相关者之一,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相关者之一?” “浦登家族的相关者之一。” 说着,玄儿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是这样——这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中也君?” 他又问了一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具失去生命力的躯体就在里面。那个驼背的看门人的尸体——被害的尸体就在里面。 其实,我怕得根本不愿特地去看一具死尸。但与之相反,在我心中的某处又好奇得想要一睹人的尸体。 “我知道了。那就——” 我不再按着胸口。 “作为相关者之一,我也去看看。” 玄儿点点头,率先回到卧室。他无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鹤子。于是,我追随于玄儿身后进去了。 这间卧室和外面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正面的墙边放着两张床,墙壁中央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除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外,床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也闪烁着柔和的光线。昨天身负重伤的蛭山就躺在两张床之中靠右侧的床上。但是—— 现在,还是在同一张床上,蛭山死了。 “他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吗?” 我胆战心惊地挪到床边,问向玄儿。野口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站在两张床之间说道: “那是一目了然的。” 野口医生代玄儿回答了我的问题。 “只要看一眼,你也会明白的。”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医生对面的床头一侧后,玄儿轻轻掀开毛毯,将蛭山的脸露出来。 看到蛭山的脸,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来。 那位看门人的头上缠满绷带。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脸肿得一片乌紫。白眼整个翻出来,舌头从厚嘴唇一角耷拉着。而且—— 他的喉咙附近——胖胖的脖子上缠着的茶色物体深陷皮肤之中。 “那是裤带啦。” 玄儿说道。 “蛭山就是这样被他自己的裤带勒死的。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昨天给他治疗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放在那里了。” 说着,野口医生扭头看着那个铺有白布的床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蛭山那满是泥巴的灰色裤子与其他衣服一起丢在那里。 “有人从裤子上取下裤带,勒死了蛭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玄儿不悦地说着,又看了医生一眼确认道。 “直接死因是勒颈导致的窒息,对吧?” “是的。” 野口医生慢慢地捋了捋花白胡须。也许昨天他喝酒有所节制,所以今天他身上几乎没有酒味。不,或许是我自己体内还残留酒精,从而难以正确判断。 “他脸部浮肿,呈现淡淡的紫红色,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些凸出,眼皮与眼结膜上有血斑,这同样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绕在他脖子上的裤带下面有勒痕,所以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认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我尽可能勘验了——” 说着,野口医生抓起蛭山那无力垂于床上的右手,确认死者手指的张开度。 “从他死后的身体僵硬情况判断,嗯……我觉得已经死了七到八个小时。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分析,结论也大致相同。” “这么说——” 玄儿抱着胳膊。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那他就是在今天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被害的吧?放宽时间跨度的话就是两点到四点之间……” “你们可千万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测。” 野口医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样盖好毛毯,遮住了死者的脸部。 “毕竟我不是专门的法医啊。应该进行司法解剖来更为详细地调查……” 室内充斥着一股臭气。 从时间上考虑那不太可能是尸体腐败的臭气,或许是死者的排泄物散发出来的。我的右手掩住口鼻,左手按住上腹部,不得不竭力忍住恶心要吐的感觉。 很快,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了一下位置,站在两张床之间,查看起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下开关的窗户自内侧锁得好好的,而外侧的百叶窗上也看不出有什么疑点。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帕裹住手,就这样在现场摸来摸去没问题吗? 我突然担心起来。 我想起昔日读过的大部分侦探小说之中,有好几处调查杀人现场的场景。 在警察赶来做勘查之前,在现场留下多余的指纹和足迹可不好。“保护现场”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通知警察了吗?” 我问道。 “将这件事通知警察了吗?” 如此一问,玄儿表情复杂地和野口医生对看一下,然后两人轻轻地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继续问道。 “该不会还没……” 玄儿自窗边走到我身旁,两手叉着腰,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说明事情经过。 “今天早晨,忍太太发现蛭山这样死在了这里。我们担心伤者情况恶化,让她负责看护,如果情况有变,就要立即通知鹤子太太或野口医生。故而她在隔壁房间的睡椅上过了一晚。” 玄儿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 “但事实上,她似乎没能定时查看蛭山的情况。她也相当疲惫,在睡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上午八点半左右,等她一觉醒来,进房间查看时,才发现蛭山的情况不对。于是,她赶紧通知了鹤子太太。鹤子太太的房间在这儿的二楼——忍太太与慎太母子的房间正上方。顺便说一句,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是宍户的房间。 “鹤子太太听说后大吃一惊,赶忙跑来查清蛭山确已蹊跷地死了。于是,她就将情况报告给我爸。爸爸命鹤子太太唤醒野口医生,然后一起到这里来。他亲眼确认过尸体,稍作沉思之后,下了判断——野口医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玄儿向野口医生确认道。后者抬起玳瑁边的眼镜,用手指揉揉眼睛,说道: “没错。” “我是在这之后——当时我爸已经从这里离开了——才知道这件事的。大概是上午九点四十分吧,鹤子太太赶来告诉我。我让她先回去,然后顺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间,把你喊醒后,再急忙跑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眼睛盯着脚下,尽量不看床上肿胀的尸体。 “——然后呢?” 我忍住恶心,继续问道。 “令尊当时下了什么判断呢?” “这个嘛……” 玄儿表情难堪地皱皱眉头。 “蛭山丈男因为昨天的事故而身负重伤,至今日凌晨死亡。死因是脑挫伤。尸体上没有任何疑点。” “什么?!” 我很纳闷,不禁喊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柳士郎说:‘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野口医生在旁边回答道。 “‘赶快照此写出死亡诊断。村野君,你知道了吧’——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 玄儿接着说下去。 “没有必要急着报警。如果按照我爸的要求去做,尸体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来勘查现场遗留的指纹和足迹。” 玄儿看着我语塞的样子,问道: “中也君,你怎么看的呢?作为相关者之一,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态的呢?” 4 尽管他询问我的意见,但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暂且低下头,深呼吸一下后,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困惑地看着床上那具无法开口说话的肿胀尸体。 那是被他自己的裤带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尸体。杀害他的某个人就在宅子之中。不管什么情况,杀人都是重大的犯罪行为,至少在本国的法律之中是这样严格定义的。案件发生时,我们都有义务报警。但是—— “令尊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作为相关者之一,反问道。玄儿自己肯定也很迷茫,只见他表情难堪地皱皱眉头说道: “说实话,我也很难揣摩出爸爸的真实想法。” “那么……” “但是既然他这么命令,肯定有相应的理由。我们无法当面反对。而且就算我们不听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天气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摆渡的船只。与昨晚一样,这宅子依旧处于孤立状态。” “这……” 我看向野口医生。 “医生您也和玄儿的想法一样吗?” 野口医生苦着脸,点点头说道: “当然,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名善良的公民,也许都会有些抵触感。可即便如此,在这个家里还是……” 他想说还是无法违抗柳士郎的命令吗?我不禁想到那句话——“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 “柳士郎和医生您不是故交吗?您就不能说服他吗……” “不能。”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 “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 才不能多嘴。野口医生一定会这么说吧。我不禁大声喊了起来: “可这是凶案呀!一个人就这么被人杀死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难不成,凶手就是那个人——浦登柳士郎本人,所以他才……” “怎么可能?” 玄儿当即否定。 “我爸有必要杀死蛭山吗?很难想象啊。”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还有那个年轻人坠塔,你也看见我爸的反应了吧。可无论是通知医院或联系警察,不管我怎么劝他都无济于事——原则上,他讨厌外人插手,也讨厌警察等什么人蜂拥而入,打破这个宅子的……怎么说呢,‘气场均衡’吧。他总是那样,所以这次也……” “但是,玄儿,不管怎样——”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话。我明白的。但是……” 我瞪着含糊其辞后闭口不语的玄儿说道: “这里有杀人犯呀!” 我的声音有点变调。 “在这个宅子里,有杀人犯呀!” “你是说杀人犯就在这个宅子里——在这个浦登家族之中,对吗?” 是的。没错——在浦登家族的宅子里发生了凶案。这对于馆主柳士郎而言,是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手是家族成员,那可就成为丑闻了。所谓“相应的理由”,还不就是因为这个嘛。 “但是,中也君。”玄儿平静地说道,“当这里发生凶案的时候,一般来说,值得怀疑的真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凶手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那么他或者她为什么特地选择今天动手呢?有必要选择这个时候作案吗?” “如果凶手憎恶蛭山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话,不一定非选择今天动手不是也可以嘛。首藤表舅他们一家到达之后,陆续还有其他外人来到此地。会有人偏偏选择这种时候,实施杀人这种危险费力的行动吗?” “——这个嘛,倒也是。” “这样一来,首先值得怀疑的反而就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对吗?” “外人……” “现在,从宅子外来的人嘛,先是首藤一家三口。就算排除出门未归的利吉表舅,也还有茅子以及伊佐夫。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算一个。野口医生也暂且算在来客之一。以及中也君,你也是。” “我?” 呆若木鸡的我眨眨眼睛,问道。 “为什么要把我算在内?” “比如说,也许你以前和蛭山有过某种过节。一直密谋想要杀死他……之类的。其实硬要找个理由的话,可以设想许多情况。”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对,肯定所有人都会这么说。” 玄儿舒展眉头,从黑色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摸出烟盒,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 “不过,凶手肯定存在。” 他坦率地甩出一句。 “在这个宅子里——不,在这个岛的某处。有很多种可能性。也不排除这么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来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闯入岛内。” “不管令尊怎么说——即便野口医生拟出虚假的死亡证明,凶案这个事实都无法就此抹杀掉。” 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至少对于直面事态的我们而言,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我同意。” 玄儿叼着还没点火的香烟,回答道。 “即便表面上遵从我爸的命令,但也无法不去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应该尽可能地继续分析下去。” “尽可能分析下去?” “杀死蛭山的凶手是谁?作为相关者之一,我还是很想知道,也非知道不可。” 玄儿的话并没让人感到类似于“找出凶手并将其绳之以法”的万丈豪情。他那眯着眼睛,扭头看向床的样子,令人感觉他犹如冷血动物般冷淡。 “大致看来,现在似乎没有看似凶手遗留的物品。或许留有指纹,但我们无法调查。至于足迹嘛,你看——” 玄儿环视着房间的地面。 “昨天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忍太太按照野口医生的吩咐,打扫了地面。如果地上有灰尘,或许会轻易找到一两个凶手的足迹……” 的确,铺着黑色木地板的地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无法留下清晰的脚印。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玄儿走向门口,轻轻地扬了扬下颌。 “这味道可真让人难以忍受。” 5 在隔壁房间,鹤子还站在老地方等候着。她直直地看向玄儿,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玄、玄儿少爷,蛭山他真的死了吗?” 她声音僵硬地问道。 “鹤子太太,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玄儿立刻反问道。 “你看到那个缠在死者脖子上的裤带了吧。” “——看到了。” “他自己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所以只能认为是他杀。” 鹤子摸着苍白的脸颊,无言地垂下眼帘。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对了,鹤子太太。” 玄儿紧接着问起来。 “今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鹤子太太你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 “啊?” 一瞬间,鹤子费解得语塞。 “难不成……” 此时,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铃声。这是从靠走廊一侧的房门旁,那个传声筒发出来的声音,是身处西馆的柳士郎命这里的人作答的信号。 同昨晚一样,鹤子走到传声筒前回答道: “我是小田切——好的。是,他在——我知道了。” 简单地对答后,她说了声“请您稍等”,便扭头看向玄儿。 “老爷要少爷您接电话。” “什么——好的。” 玄儿轻声回答后,便与鹤子更换了位置,走到传声筒前。 “父亲,我是玄儿——是的,野口医生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但是,为什么要那样……啊,不是的。我明白。再见……” 从玄儿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断出,传声筒那一端的柳士郎说了些什么。我们一言不发,看着玄儿结束短暂的通话后,走了过来。他将手指间的香烟重新叼在嘴角。 “我爸不放心。”玄儿说道,“他说不准报警,将此事作为事故致死,进行内部处理。” 无人回应。野口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的一角擦着镜片。鹤子直勾勾盯着玄儿的脚下,一动不动地站着。 玄儿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直没有点火的烟。他并不怎么享受似的吸了一口烟后,说道: “就是这样,鹤子太太。” 玄儿向这位白发苍苍的前护士问道: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你人在何处,做些什么?” “我……” “我并不是怀疑你。如果报警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的。” 鹤子板着脸,微微点点头,说道: “在房间。” “打扫完宴会厅后,在那个时间段,我已经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下了。” “睡得很沉吗?” “两点半之前好像还没睡着,后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早晨。我担心蛭山的情况,所以睡得并不沉。” “有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尤其是楼下有没有传来什么动静?或者说,你有没有听到有人进入这个房间?” “没有。没听到那种动静。” “——是嘛。” 玄儿走到睡椅旁的桌子前,把烟灰弹进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然后再度看向鹤子。 “忍太太通知你有变故的时候,你已经起来了吧?” “是的,刚刚起床。” “于是,你大吃一惊,就跑来了。当你看见蛭山先生的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到他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也给他号了脉。当时,我还看到在他脖子上,缠着像裤带一样的东西……”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呢?” “没有。” “关于蛭山先生被勒致死的事情,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那你知道谁有杀死蛭山先生的动机吗?” “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 “前天,蛭山先生送我和中也君上岛后,顺便在宅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当时,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只说了两三句。” “当时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蛭山先生是几点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玄儿少爷您是四点左右到的。四点半左右,发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结束后不久回去的。” “这么说,他最晚五点就回到对岸了——后来,你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吗?也没打过电话吗?” “没有。” 自始至终,鹤子的回答没有抑扬顿挫,不带任何感情成分。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这一次,他又看向了野口医生。医生没等玄儿问,就主动开口说道: “我在北馆二楼的房间里。十二点以后去的,一直待在那里。” “独自一人吗?”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里待到凌晨一点左右。” “伊佐夫吗……你们一起喝了酒?” “是的。他喜欢喝酒喜欢得有点过头了。我说这话,有点惭愧。作为医生,我本该劝他节制一点儿。” “此后,等伊佐夫走了以后,你呢?” “我睡得死死的。大概两三点吧,就那个时间段。” “我知道了——算了,不管问谁,大概那会儿都在睡觉吧。”玄儿扫了我一眼。 “这个房间的钥匙呢?” 玄儿向鹤子问道。 “由我保管着。” “那过会儿就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不要让人进来,好吗?虽然我不知道我爸的想法,但就算要下葬,也要等到天气好转。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玄儿对我使个眼色,而后向房门走去。很快,他又扭头看向鹤子问道: “忍太太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她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看来她受惊不小。” 说着,鹤子向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挂在门边,写着“羽取”字样的木牌。她的房间就在隔壁。 “这个嘛,也很正常呀。” 玄儿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出房间。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鹤子最后走出来。玄儿一直看着鹤子给门上了锁,然后走到我身边,耳语起来: “那么,到底谁才是凶手呀?中也君,这可是你和征顺姨父的强项呀,对吧?” 虽然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因此就说处理这种非常事态是我的强项什么的,这可让我不爽。虽然我的确习惯了虚构小说中的情节,可这根本不代表我对现实中的凶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点不开心,一语不发。不知道玄儿看透了多少我的心思。他深深叹口气,然后转而戏谑道: “影见湖的人鱼登上岛屿,对以小艇事故打乱湖水平静的人施以惩戒——可以这么认为吧?” 6 羽取忍的应门声很是虚弱,好似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发出的声音一般。玄儿自报家门之后—— “啊……请进!” 门对面依旧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和玄儿走进房间。野口医生也跟着进了房间。鹤子已经走了。刚才她锁上凶案现场的门后,就动身前往东馆方向去了。 这房间是三连间。外面两间是西式风格,里面一间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隔门全部打开。在房门入口旁,也有一个与隔壁相同的传声筒。 忍在最里面的日式房间。她刚从被褥之中站起身来,正准备走到前面的西式房间。被她躺过的被褥还摊在榻榻米上没有收拾。 “好啦,你就躺着吧。我只想问几个问题而已。” 玄儿举手示意她不要出来。忍迟缓地点点头,无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间里没有开灯,百叶窗紧紧闭合。室内光线昏暗,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即便如此,我依旧能够察觉出她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你不舒服,是吗?” 野口医生走向前,关心地问起来。忍坐在被褥上,无力地摇摇头。让人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野口医生将手中的深蓝色皮包放在脚边,蹲下巨大的身躯,在包内翻找起来。 玄儿与我正准备走到中间那个日式房间,突然听到轻微响动。除了忍之外,那里似乎还有别人——我一看,只见在房间一角,刚才未留意的地方有个书桌。书桌前站着一个身着短裤与短袖衬衫的少年。那少年正是羽取慎太。 “你好呀,慎太。” 玄儿立刻向他打起招呼。 “你昨天在那里干什么呢?” 慎太右手拿着托球,默默地摇摇头算作回答。绳子拴着的红色球体也跟着晃动起来。 “可不能在那里玩。你听懂了吗?” 玄儿继续说道。慎太拿着托球,一路小跑着从我们身边穿过、跑到走廊上。 “对不起。” 忍说道。她似乎是为孩子的无礼而道歉。她自被褥上欠了欠身,说道: “那孩子又淘气了吗?” “没有,并没干什么坏事。北门旁不是有原先那个平房的遗迹吗?昨天下午,他好像跑到那里面去了。那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小孩子在里面玩太危险了。” “老天。” 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应依旧慢了半拍。玄儿接着问道: “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诉慎太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是嘛。不过,那孩子肯定也能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吧。”“嗯。” 野口医生走到日式房门前,说道: “好了,这个给你。” 他把右手伸到忍的面前。 “黄色的是营养剂,白色的是小剂量的镇静剂。营养剂可以马上吃。至于镇静剂嘛,等你心里忐忑不安、无法入睡时再吃就行。” “哦。” 忍有点纳闷。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缓缓地点点头,说道: “谢谢你,野口医生。” 如此说来——我回想起昨天玄儿的话。大约五年前,忍是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才来到这个宅子里做工的。慎太的爸爸似乎很早就过世了,只有她们母子二人在这里生活。 我越发觉得母子二人的房间收拾得相当干净。 虽然地面、墙壁与天花板同隔壁房间一样,依然是具有暗黑馆风格的内饰,但这里还是浸染了人类生活的气息。书桌周围散落着绘本与画纸,小圆桌上放有茶杯、茶壶与盛放小点心的盘子,墙壁上贴着日历,日式房间与西式房间的隔门上有几个破洞,日式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看来蛭山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玄儿与野口医生换了位置。他站在日式房间前,单刀直入地说起来。当时,忍正准备把野口医生给的药放到枕畔。听到玄儿那句话的瞬间,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忍太太你可是第一发现者,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你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可以吗?” 忍慢慢地直起上半身。我站在玄儿的斜后方,在日式房间那昏暗的光线之中观察着端坐在被褥上的她的表情。 “听说自昨夜到今晨,忍太太你一直待在那个房间的起居室内。是吗?” “嗯。” “最后一次查看里面的卧室是几点钟?你还记得吗?” “大概是——” 忍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自信。 “凌晨一点或者一点半吧。大概是那个时候。中途,我曾有一次回到这个房间看了看慎太,然后……” “当时没发现可疑之处?” “没有。” “那个卧室里亮着灯吗?” “我记得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 “只有台灯亮着?后来一直亮着?” “是的。” “这样啊。那卧室的门没有上锁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门也没上锁?” “没上锁。” “听说忍太太你后来就在那个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了。是这样吗?” “是的。迷迷糊糊的,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么在那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从走廊悄悄进去,趁你不备溜进那个卧室里,是吗?”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不会察觉,是吗?” 忍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否认道: “不,那样的话我会察觉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睡得很轻。平时我的睡眠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梦。稍微有点声响,我就会醒过来。所以……” 玄儿轻轻地“嗯”了一下,说道: “看来凶手为了不吵醒忍太太你,非常小心地悄悄溜进了房间……吧?或者是……” 玄儿用左手拇指按住太阳穴,略作沉吟。我仍旧站在原地,听着他们二人的你问我答。听着听着,我又开始觉得恶心,按住胸口的手上渗出汗来。 “听说你今早八点半左右醒来后,发现蛭山先生不对劲儿。没错吧?” “没错。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当时,那卧室里也只有台灯亮着吗?” “我记得是。” “当你在那个卧室里看见蛭山的样子时,第一反应是什么?”“这个……” 忍支吾着,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量体温。 “我立刻觉得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 “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的姿势与我上一次巡视的时候不同……啊,不过也是,昨晚小田切太太曾说过不知道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没有靠近看看吗?” “没有。” 忍轻轻地摇摇头。 “总之,我立刻通知了小田切太太。” “当时,你没注意到蛭山先生的脖子上缠着东西吧。” “没注意。我喊上小田切太太,再回房间的时候,才注意到的。” “原来如此。” 玄儿点点头,又用拇指按住了太阳穴。 “为了以防万一,我想再确认一下。当忍太太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的时候——说得具体一些就是凌晨两点到四点——你没听到可疑的声响或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吗?” “什么都没发现。” 忍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我什么都没发现。” “这样啊——对了。” 玄儿换了一种语调。 “忍太太你是怎么看待被害的蛭山先生呢?” 玄儿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看?什么怎么看?” 忍不安而困惑地说道。玄儿解释道: “是喜欢还是讨厌?关系好不好……大致就是这些。你怎么看他的呢?” “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那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忍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低下了头。 “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再说那人本来就非常沉默……” “在用人们当中,他是怎样一个人呢?难道他和谁都不怎么聊得来吗?” “是的。他和我们又不住在同一个地方。” “他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吗?” “没有。” “是吗?那么,慎太呢?” 一听到这句话,忍吃惊地抬起头。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曾看见慎太和蛭山一起划过船。慎太喜欢他吗?” “那孩子呀……我不让他和蛭山一起玩的。” “你讨厌蛭山先生和慎太一起玩吗?” “这、这个嘛……” 忍含糊其辞,再次低下头。玄儿也没再追问下去。不管怎样,羽取忍似乎对蛭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个用人——宍户要作那张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庞。昨天,蛭山被担架抬到这里时,那个厨师的样子,像是根本不关心伤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当时我就觉得很别扭。 ——蛭山可是个相当沉默的男人,似乎和宅子里的人都不太熟。 当时,浦登征顺是这样说的。 ——所以,他也不是和宍户关系不好。宍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男人,他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浦登柳士郎说蛭山丈男没有亲人,征顺则用“孑然一身”来形容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自生活在那个湖边的小房子里……平日,他有哪些想法?依靠什么存活至今?以及,他为什么会被人绞杀呢?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胃里越来越难受。额头与脖子上渗出黏黏的汗液,脑子晕晕的,令我难以站立。我觉得稍不克制就会吐出来,便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对了,玄儿少爷。”忍结结巴巴地说道,“有件很让我在意的事情……” “什么事?” “可能少爷您也知道。就是,那个房间里有……” “对不起,我……” 我打断了忍的话。我察觉到自己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中也君,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与行动足以说明一切。 “你不要紧吧?” 我来不及回答玄儿,就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7 我走在昏暗的铺瓦走廊上,与强烈的呕吐感战斗着。终于,我走到昨晚用过的那个洗脸池前。刚止住脚步,我就大声呕吐起来,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呕吐物——其实就是胃液——从嘴角溢出。腹部痉挛。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 我开足了水龙头,边放水边趴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之后,我又喝了些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强迫自己再吐。 真难受。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逐渐感受到切实的痛楚,但仍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然不属于自己……都怪昨天晚上的酒,令我第一次尝到这种苦头。我也问野口医生拿点特效药好了。像他那样爱喝酒的人,必然随身携带特效解酒药吧。 不知道在洗脸池前痛苦了多久,总算感觉舒服了一些。我用手背擦擦嘴角,关上龙头。之后,屋外的雨声再度传入耳中。 ……啊,这风暴何时才会过去呢?这大雨何时才会停止呢? 心中突然冒出如此不安的念头。 如果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那这个深山老林中的这湖泊、这小岛、这宅子将永远与世隔绝吗?我们将永远被关在这个暗黑馆之中吗?这里有凶手,也有受害者,还有幸存者…… “怎么会呢?” 我嘟哝着,缓缓地摇摇沉重的头。此时—— 我感觉背后有人,不由得一下屏住呼吸。 什么人……像是有什么人。我感觉有什么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我。 瞬间,我想起昨天于同一处、同一种情形下遇到的浦登清的身影。那个年纪尚小,却异常衰老的少年。 ——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又想起他的话。当时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触摸到他那冷冰冰、干巴巴,犹如草纸一般的皮肤。 还是那孩子吗?也许他感觉到南馆这里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了过来,而后…… 昨天的事情会重现吗?我半确信着转过身。但是—— 站在那里的不是阿清。 对方离我很近,近得出乎我的意料。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喊出声来。对方与我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竟然近在咫尺也毫无察觉…… 不知道是毫无察觉的我太过大意,还是对方善于轻手轻脚走路?我甚至认为对方说不定自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那里,在身后看着我呕吐。 “您不舒服吗?” 那是身着肥大黑衣的鬼丸老。他那压得很低的黑色兜头帽下传出了与昨晚相同的沙哑声音,令人无法辨认性别。虽然换了地方,相隔如此之近,但“活影子”的印象却没有丝毫变化。 “您不舒服吗……” 鬼丸老向难以回答的我再度发问道。我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与脖子上的汗。 “没有……嗯,是的。有点不舒服。” 我说得语无伦次。 “稍稍……有点恶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 说完,鬼丸老悄无声息地转身向建筑物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停下脚步,补充说道: “希望达莉亚能祝福你。” “啊……请等一下,鬼丸老人。” 我不禁叫住对方。于是,这位身穿黑衣的老用人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有什么事?” “看门人蛭山先生死了——是被杀死的。您知道这件事了吗?”鬼丸老对我的话显得一点儿都不吃惊。 “是嘛,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啊。”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个房间,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 可与此话相反,鬼丸老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告辞。” 说着,他又背过身。 “啊,请等一下。” 我再次叫住他。 “昨天你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曾经发生过凶案,对吧?” 是的。没错。 现在,我总算从昨晚那个宴会上,犹如噩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了这件事。 “发生在十八年前吧?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当时的馆主浦登玄遥被人杀害了……” “是的。” 老用人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件凶案的凶手是谁?已经抓到他了吗?” “您是问我吗?” 鬼丸老反问道。与昨晚一样,他依然将脸部藏在兜头帽下。见我点点头,这个老用人便沉默着摇了摇头。看来他的意思是“没抓住”。 “那么,鬼丸老人。” 我继续问道。 “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是知道凶手而没抓,还是至今依旧不知道谁是凶手呢?” “您是问我吗?” 鬼丸老再度反问道。 “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 这次,我边回答边点了点头。 “大家早已知道那名凶手是谁,却没有抓他。” “凶手跑了吗?” “也不是那个缘由。” “那么……” 那凶手究竟怎么了呢? 正当我考虑是否接着追问那个本就冒出脑海的疑问时,鬼丸老慢慢地背过了身。我犹豫着,没再叫住老用人,只得呆呆地目送那个“活影子”的漆黑背影离去。 十八年前九月二十四日的“达莉亚之日”晚上,发生过大事。这的确是昨夜鬼丸老告诉我的。在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里,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被杀死了。同一晚,在另一个房间里,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卓藏自杀了。自此以后,那个曾是玄遥书房的屋子被锁上,成了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打不开的房间”。 是的!在这个暗黑馆中,过去曾发生过那样的凶案。 十八年后的现在,暗黑馆之中再度发生了新的凶案。跨越时间、于同一处宅邸发生的两起凶案之间,说不定有着某种关联——这种想法亦非不自然。那么…… 当我的大脑急速运转之时,身体的感觉奇迹般地转好了。或许是因为与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经由交谈令神经受到了良性的刺激吧。虽然身上还有些倦怠,但已经不怎么恶心,自认为脑子多少也运转得快了。 其中—— 当我一个接一个地想起昨天宴会厅里的情景时,不能不再度问自己那究竟是些什么名堂?那些——那个“仪式”是怎么回事?参加了那个诡异的宴会之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又失去了什么…… 如今,这一切依旧是谜。 迟早,我必须要问问玄儿。现在,我应该有提问的权利,玄儿也应该有回答的义务。而且—— 如果弄清楚浦登家族的秘密,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些有关蛭山丈男被害的线索。 对此,我坚信不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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