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五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终于要发生变化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的变化,亦非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十八年前的“过去”,回到十八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本应为此“视点”主体的某物——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的某物,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个男孩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与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

(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自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呼喊着……)

(前面的长椅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此处的自己。

(一瞬间产生出疑问:这是什么?)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己”这一主体产生了意识。

(时间到了二十六日……九月二十六日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十八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湖,影见湖。)

(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暗黑馆的……)

(……跨越十八年的时间,现在此处……)

(啊……是的。北馆和十八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那个意识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己”。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十八年前的浦登玄儿……)

(阿静。这个四十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九十二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五十八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今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仅有四十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二十三岁。是比已故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二十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人。这一年应该年过七旬了。)

……没错。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红色华尔兹》。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就是那样——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十八年前的“过去”,还是十八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谁,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印象是……这记忆是……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于这“世界”的冷漠恶意与它所包含的邪恶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十八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是……)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而是……)

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错,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这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四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而后终于醒了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经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轻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他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与浓烟之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

……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己,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

之前似乎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是妈妈吗?)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手,在满是灰尘的路上走个没完。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般的闪光……

这是……(这个情景是什么?)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般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短而浅的睡眠不断重复中,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会出现崭新的谜团碎片。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他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

这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似乎夜已深沉。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玄儿问道。如此一来,江南有些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六点到七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暧昧地点点头。

“——是吗?”

玄儿发出呻吟般的低语声,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一脸十分愁闷的模样。

那是……

那是现实。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这不是做梦,是实际发生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羸弱的她躺在充满药味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烙印在自己记忆之中的记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数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向浦登家的宅邸——暗黑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深褐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七日 孝明十一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

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与折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与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自然还记得那块自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支,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觉得有些矛盾),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就产生了晕眩感。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再度苏醒了。

……那辆冲进森林、严重受损的黑色轿车。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似乎从那时起,我感到自己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

栈桥上系着一只小船。

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

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伫立在黄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只能想起这么多。

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塔那边去,也不知为何要爬到塔顶。只是,这也并非自己的意愿(……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体自然而然的行动……

关于此后的事情——从塔上坠落前后的事情,依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据说是在自己到达露台时发生了地震,所以坠下了塔。但自己一点也记不得了。这部分的记忆完全被抽走了。

——你啊,不是我生的孩子。

突然,病房之中的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是四月一日愚人节的玩笑吗?)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啊,这确实也是自己某个时候的记忆。

——你啊……

——实际上你……

再次长叹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江南又闭上眼睛。于是,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声,两名穿着带有花纹的红色浴衣的少女出现在视线里。

“呵呵。”

“呵呵。”

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又以为是在这宅邸内多次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后面,这个客厅最里面,两个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她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

“你怎么样了?”

“你从十角塔上掉下来的吧?”

“那个塔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没进去过。”

两个人的声音令人吃惊地相似。很快,江南就明白相似的不仅仅是声音。

这是……

这并不是做梦。是的,这也是现实。当时,玄儿走了,自己还没有睡着。

这两人是玄儿的妹妹,名字是“美鸟”与“美鱼”,写作“美丽鸟儿”的美鸟,以及“美丽鱼儿”的美鱼。她们是对双胞胎姐妹,不仅声音,连相貌都如出一辙。据说她们出生时,身体的一部分连在一起,即所谓的连体双胞胎。的确,两人紧紧挨着,浴衣从肋骨到腰部缝合在一起。

“我们是合二为一的哟。”

“没错。我们是合二为一的呢。”

“吃惊吗,江南先生?”

“吃惊吗?”

江南当然非常吃惊,但奇异的双胞胎姐妹似乎并不在意,咯咯地笑着。

“听说你出不了声,不能说话。”

“可怜的江南先生。”

“真够受的呀。”

“中也先生也很严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过,野口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先生被杀了。”

“望和姨妈也被杀了……”

这时,双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时锐利起来。

“喂,是你杀的吗?”

“你是凶手吗?”

对于这么突然的问题,江南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声回答。双胞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来历不明、身份不明嘛。”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吧?”

“所以,被人怀疑也属无奈呀。”

“或许江南先生你的脑子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本来必须进医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被你溜出来了。”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脑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成为你的杀人对象。”

“是的,就是所谓的杀人狂。”

“是啊。是杀人狂。”

“所以,不知不觉、糊里糊涂……”

“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杀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两个人说了“可怕”之后,马上恶作剧般咯咯笑起来。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话,还是完全都是玩笑话——江南无法判断,只能慌张地四处张望。

这两个女孩到底来做什么?只是对不速之客感兴趣而来看看,还是心血来潮,跑来嘲笑我呢?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江南感到手指有种灼烧的炙热与疼痛,猛地睁开眼睛。香烟已经烧到根部,茶色的过滤嘴开始焦了。

睁开双眼,昏暗的客厅中依然隐约可以看到双胞胎的身影。

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那身影才终于退去。

我……

我是谁?(……是谁?)

江南双臂撑在桌上,手掌贴着冒汗的额头,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我在这儿要做什么(做什么……)?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

谜团的碎片还没有聚齐(……模糊的记忆)。他觉得关键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己模糊的记忆),离完成还早。如果睡下又做梦(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会出现新的碎片。要是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这个世界的轮廓为什么会如此模糊),碎片最终可能会完整。这样我……

江南将手掌自额头拿开,缓缓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他还想钻进被子。

暴风雨已经过去,深夜的寂静包围着暗黑馆。无意之中——

寂静中,突然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是从走廊中传来的。

回头一看,黑色门扉的其中一扇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袍,站在门后的台阶前。

“起来了?”

低沉的声音。男人借着右手中的黑色手杖,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踏入房间。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以双手撑住席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不要怕。”

男人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

“我是浦登柳士郎,这里的馆主。”

浦登柳士郎……这个人就是暗黑馆的馆主?

“你姓江南,对吧?”

那个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江南默默地点点头。

“名字是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江南摇了摇头算作回答,他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为什么来这儿?”

柳士郎又问了一句。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也只能摇头作答。

“独自来的,还是……”

柳士郎停顿一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听说你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还失声了。是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士郎再次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助手杖摸索着向前走来。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向后退缩。最后,后背碰到拉门,令他无路可退。

“现在我眼睛不太好。”

柳士郎的语气听上去显得不开心。

“在这样的灯光、这样的距离下,几乎看不清你的脸。”

那把灯调得亮一些不就好了嘛。江南心中暗忖。但对方似乎不想那样。房间的灯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单腿跪在榻榻米上。

“怀表在哪里?”柳士郎问道,“玄儿说你的物品中有块怀表——在哪儿呢?”

刚开始,江南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这样回答显然不够,略略茫然之后,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圆珠笔写下答案,战战兢兢地递给对方。

柳士郎拿过本子,将脸贴近去看。的确,他眼睛不好——视力有问题——是真的。

“‘没有了’?”

柳士郎皱着眉,读着江南的回答。

“你是说‘不见了’吗?”

江南点点头。

“你是说不见了吗?”

柳士郎的语气略显慌乱。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追问道。江南只能低着头,来回轻轻晃着头。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将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闭上了嘴。沉默了几秒钟后——

柳士郎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将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处。江南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手杖的前端缓缓向上,抚弄着江南的喉咙,再移到下巴,似乎示意他“抬起头”。

“江南……吗?”

柳士郎弯下腰,看着江南斜仰着的脸。这时,江南也第一次可以端详对方。突出的额头,高耸的颧骨,大鹰钩鼻……江南的内心条件反射般剧烈骚动起来,他感到恐惧与胆怯。

在对方圆睁的双眼里,江南发现黑眼球部位出现了混浊。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眼病吗?这么混浊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江南……吗?”

柳士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遍,将手杖从江南身边移开。

“利吉那家伙显得很诚恳,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原来如此。”

江南听到柳士郎的自言自语。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

“江南君……”

片刻后,柳士郎开口继续说道。他的口吻依然显得不悦——应该说是非常忧郁。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谁。我们以后再慢慢说。不必着急。”

说完,暗黑馆的馆主离开房间。江南筋疲力尽地躺下,心中的骚动依然无法平静。

现在是现实,并非做梦……

他盯着黑色天花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头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涂上了一层今晚的夜色一般。

3

同时,在北馆西侧的预备室内——

市朗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这是一个悠长的梦,意识仿佛被黏液粘住。在梦的间隙,短暂的觉醒悄悄来临。

一睁开眼,他就差点儿大声喊起来。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极为恐惧而战栗。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撑起身体,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胡乱地用力摇着。他仍然被紧迫的恐惧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么袭击。

——没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

——谁都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这、这个声音!

——不必担心。

慌乱的呼吸与骚动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要想弄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还需要几秒钟。

——没事了。我们救了你。好了,到这边来……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玄儿”的男人。浦登玄儿。自称是馆主的儿子。

市朗松了口气,惴惴不安地缓缓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西洋式房间,只有床边的灯亮着。室内非常昏暗,没有任何人在。市朗躺着,身上盖着厚毛毯,脏衣服已被全部脱掉,换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吐了口气。

得救了……吗?真的被他们救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但整个脑袋一下子疼了起来,感觉很沉重。与其说是全身无力,倒不如说是强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已经不觉得冷了,但高烧还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气,差点儿咳出声。总之,身体差不多处在最差状态。

我……

脑子不甚清醒的市朗回想起来。

当时我……

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从玻璃破碎后形成的方形洞中溜进屋内。对了,好像是六点四十五分左右……

那个大厅的顶部很高,两个宽敞的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回廊。进入屋内后,右首一侧的墙上有两扇长方形大窗户,对面亮着灯,通过透进来的灯光可以看出窗户上镶着红色花纹玻璃。但是不久——

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是右侧的那扇——窗子破了。而且……

此后,市朗也想过马上逃出去,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暴风雨中,便鼓起勇气留下来。他还悄悄爬上楼梯去过二楼。在这期间有人来了,是玄儿与称作“中也君”的那个男人……他们进入大厅时,他躲到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下。很快,市朗趁着碰巧停电,便从桌子下跑出来,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风雨中,在那两人的追赶下,他拼命跑,最终被逼到那个泥沼般的地方,他万念俱灰,怀着必死的念头向他们求救……他刚按照玄儿的要求行动,却又陷入泥潭深处。那里有大量的骇人的骨头……

因为极度恐惧,他差点儿疯了。

从泥潭中不断涌出的人骨、人骨、人骨人骨人骨人骨……仿佛活人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处……

他觉得慎太肯定是自此处捡到那个头盖骨的,又想到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来吃掉的人的骨头。奶奶讲的故事没错,这个暗黑馆中真有不祥之物——栖息着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没事了。不用害怕。

尽管玄儿重复多次,但他无法相信。不过,他觉得无路可逃、无法抵抗,便按照玄儿的指示回到这里……

而后,他被带入紧挨后门的一个房间,并非现在这间。那是宽敞的西洋式房间,有一张黑色大桌,周围放着几把椅子,像是餐厅。市朗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一个满头白发、名为“鹤子”的女人拿来干毛巾和毛毯。她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市朗,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头发和脸,然后像落汤鸡似的裹上毛毯,独自瑟瑟发抖……

片刻之后,玄儿来了。当鹤子出去时,不知为何市朗松了一口气。玄儿把手放在市朗的额头上,说了声“发烧了”,便问了好长时间的问题。

玄儿刨根问底地问了很多问题。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怎么来的?怎么上的岛?上岛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里?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玄儿不间断地问了太多的问题,他尽量据实回答,但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到或说漏的。他不知道有什么没说到、不知道忘了说哪些话。当时,市朗的体力与精神都已经透支,尤其说到后半部分时,他已经筋疲力尽。晕过去之前的那些对话,他几乎完全不记得了。只勉强记得那个躯体如熊般硕大、人称“野口”的医生给自己打过针。

不过在最后的提问中,他还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

——是否有人打破了与隔壁屋子之间的玻璃,从那边跑出来?

“有、有的。”

他也记得自己的回答。

——那人的长相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亲眼看到他了?看清长相了吗?

“这个嘛……”

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嘛……不过……”

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是右侧的那扇——窗子破了。这确实是亲眼所见。但是,当那人从打破的窗户中跑出来时,市朗因为过度惊吓,已经快速躲到大厅角落的阴暗中。所以——

掸落玻璃的声音,那人跳进大厅后的呼吸声与脚步声……抱头蹲在阴暗角落里的市朗能感觉到。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时,那人正要离开大厅……这时,只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那人的身影。虽说是“亲眼看到”,但也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真是这样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似乎……

似乎在那之前,我……

电光掠过,雷声轰鸣……在那红色花纹玻璃被打碎的时候——

好像又有一道闪电掠过,而且猛烈的雷声随即响起,遮盖了玻璃破碎散落的声响。

当时,在瞬间的红色闪光之中,我不是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和长相吗?

因为此后过于慌乱,记忆陷入奇异的空白之中,但现在重新想想的话……是的!当时被闪电映衬出的红色身影和长相……

我看到了……

我的确看到了。

市朗试着回想,大脑依然混混沌沌。

当时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什么长相呢?

比如说是玄儿吗?不,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那么,是那个叫鹤子的女人吗?不,我觉得也不是她。当然,要问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敢毫不犹豫地点头。

最初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不停说着可怕的话的男人,是他吗……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儿一起来追我,被蜈蚣咬了、晕过去的那个叫“中也君”的男人吗?不对,好像也不是他——不过……

那人似曾相识……

市朗有这种感觉,但不十分确信,也难以回想起来。不过那张脸似曾相识……

玄儿说“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难道当时在那儿——那个大厅隔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只要一动身体就会感到头疼。市朗忍耐着环顾四周。

外面非常安静。不仅是雷声,就连风雨声都听不到。暴风雨好像过去了。

黑色百叶窗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从缝隙处透进来——虽然暴风雨已经过去,但这个夜晚还没有结束吗?黎明依然没有到来吗?

说起来,不知慎太现在怎样了。他知道我在这儿吗?我今后会怎样?能安全回家吗?还是会……

伴随着无数不安,各种疑问浮浮沉沉。不知不觉,浓重的睡意再度向市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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