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想起真实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词汇是“好孩子”。

之前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架邀真实一起去客户开的酒吧,自己离开位子时,真实和其他客人聊了起来。晚上九点过后酒吧里喝高了的客人很多,一群看似五十几岁的上班族围着真实不知在说些什么。

和架那些年龄相仿的朋友在一起时总显得格格不入的真实,不知为何常遇到上了年纪的人跟她搭讪,不分男女。或许她那头看起来从没染过的黑发和乖巧文静的外貌让长辈感到安心吧。事实上,真实也很擅长倾听。

这样啊。哇,好厉害呀。”

真实这么接话,对方也很高兴地说:“嗯,对啊,那就这样啦。”挥着手从位子上站起来。看来那群人刚结完账正要离开。

回到位子上,架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真实露出羞赧的笑容回答:“聊了啤酒的话题。”

“他们说这间酒吧有别的地方喝不到的英国当地啤酒,还说很好喝,问我知不知道。推荐我一定要试试看。”

“噢噢。”架脑海里浮现几个自己进口的啤酒品牌,之前也让真实喝过。

“你有说那是我代理的吗?”

“咦?”

“你有没有跟他们说,那是你男朋友公司进口的啤酒?”

这么一问,真实显得有点为难。

“我没说。那是架辛苦工作的成果,我不想讲得好像都是我的功劳似的。当然,听到他们那么说我很高兴,也很想跟他们炫耀一下,可是……”

“可是?”

“……我忍住了。”

说这话时那羞涩的笑容太可爱,架搂住真实,在嘈杂的酒吧里吻了她。

“如果是我,大概忍不住吧。只要一有炫耀的机会,一定会跟别人说你是我女朋友。”

“哎?我这种女朋友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

交往将近两年了,就连这种程度的轻吻,真实都还会害羞。这也是架喜欢她的地方。

那天是真实的生日。在去酒吧前,架先大方地带她去了称得上高级餐厅的法国料理店。已经去过几次的架问:“很好吃吧?”真实先是回答:“嗯!非常好吃。”接着又低下头说:“可是……总觉得对爸妈过意不去。”

“爸妈一定没来过这么好吃的餐厅,只有我吃到,觉得好愧疚。”

在酒吧里想起这句话,架轻轻抱住真实。

“真实是个好孩子。”

对坚持自己“不值得炫耀”的她这么一说,真实就又为难地说:“没有啦,没有啦。”她总是这么谦虚。

那难为情的笑容,架一直觉得很不错。


架从群马回来的隔周,接到了一通电话。

看到陌生号码的来电,他心想可能是真实打来的,于是接了电话。

“忽然打给你真抱歉,是架吗?”那头传来一个有礼貌的声音,“是我,希实,真实的姐姐。”

“哦……”架瞬间差点无法呼吸,希实的声音和真实那么像。带着轻微的失望,架回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电话那头的希实说:“真实的事……我从爸妈那里听说了。想问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所以问了他们你的手机号码。擅自打来真是不好意思,你在工作?”

“不,没关系。谢谢你。”

“怎么会这样?跟踪狂什么的,真实她……”

怎么会失踪?怎么会被掳走?

希实没接着往下说,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吧。听得出她大受打击,但是和母亲阳子不同,希实的语气在某种程度来说还算冷静。

希实在东京都内的证券公司工作,和当设计师的丈夫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记得她生完小孩后已重回职场,大概是利用工作间隙打的电话吧。话筒里的声音听来有些嘈杂,她应该在室外。

和真实交往不久,她就介绍住在小岩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给架认识了。相较于订婚后才去前桥拜访她的父母,或许因为姐姐一家也住东京,架已受邀去过希实家好几次。

希实的五官长相虽与母亲阳子相似,但个性和阳子或真实都不像。说话不拖泥带水,性格开朗,架第一次看到她就很有好感。从她做家务时的利落身手以及对待女儿的样子看来,工作上想必也是个女强人。从未看过希实像阳子那样情绪化,也和低调内向的真实不一样。

真实失踪已经超过两星期了。

“不好意思,我应该早点联系姐姐的。”

“别这么说,我不介意啦。真实还没跟你联系吗?”

“是啊,她的手机也一直没开机。”

“听说警察判断犯罪可能性很低,不愿意继续调查?”

“对。”架一边回答一边心想,真的该早点跟她联系才对。

“那个跟踪狂好像是真实还住在前桥时拒绝过的对象。姐姐,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没记错的话,当时希实已经搬离前桥了。不过,如果真实想找人聊恋爱的事,比起母亲阳子,她应该宁可找姐姐希实吧。

“我妈也这样说,问我有没有听真实说过什么。”

阳子和架大概有一样的想法。就连架也看得出真实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

“我反而问了我妈。建议真实相亲的是她,当时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可疑的对象。我妈否认了。”

“妈说是正经地方介绍的对象,不可能出问题。不只如此,连当时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架说。


阳子他们看过一次真实相亲对象的个人资料表,资料表说不定还在手边。

那天架这么问时,阳子与正治面面相觑。很快,阳子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金居先生。

住在前桥市内,任职于市区电子机械制造厂的工程师。之前在东京的知名电子机械制造厂工作,后来搬回老家工作。阳子也说出了企业的名字,只不过她说的不是此人在前桥任职的公司,而是之前任职的知名企业。

“在小野里夫人那里看了个人资料表,我就决定选这个人了。其实她给了我五个候选人,我把资料带回来和爸爸商量过才决定的。没记错的话,全名是金居智之。至于个人资料表,很抱歉,已经不在我手边了。”

“真实拿走了。”

阳子勉强挤出声音这么说。

“起初是我保管的没错。那时,我也没想太多就拿给朋友看,说这是我们家真实下次相亲的对象。结果真实很生气,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擅自拿给别人看,然后就把资料表拿走了。那孩子个性上是有比较敏感的地方啦。”

“话说回来,个人资料表上只有大头照和名字,没有联系方式和详细地址。就算资料表还在我们手边,大概也无法和对方取得联系。”像是帮妻子说话似的,一直很少发言的正治开了口。

阳子接着又说:“见了面之后,对方很中意真实,说还想继续往来。不过,见了三次面左右吧,真实就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可以拒绝吗?’”

她还哭了。

阳子这么说。

“她哭着跟我道了好几次歉,一直说‘妈妈对不起’。”

阳子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又说了一次“那孩子的个性就是认真又敏感”。

“因为是我看中的对象,她觉得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期待,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我也算是有错,可能把她逼得太紧了。所以我跟她说,那下一个对象你自己选,就让她自己选了。”

“结果你看了后来那个对象的个人资料表,还不是嫌东嫌西,跟真实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正治不经意地说。虽然从语气听来,他只是随口一提,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阳子却脸色大变,大声反驳:“我哪有嫌弃!”

“我只是一看就知道真实没有好好想,随便选了一个人而已。光看照片确实是那孩子喜欢的类型,但上面写着他在自家牙科医院当牙医助手。既然是父亲开的医院,那就跟自营业没两样,嫁过去也是很辛苦。再说,真正优秀的人一定会努力当上牙医继承家里的医院,这个人又不是。看个人资料表就是要看这些,那孩子都不看清楚怎么行。”

阳子愤愤不平。看着这样的她,架心想,她丈夫说的没错,她当时一定挑了对方很多毛病。嘴上说“让真实自己选”,一旦真实做出了选择,她又意见很多。还有一件事,架不能不提。

架也是自营业。

“原来您认为嫁给自营业很辛苦啊?”这句挖苦的话到嘴边没说出口,硬生生吞了回去。阳子大概也察觉自己失言,尴尬地摇了摇头说:

“因为我对真实自己选的对象不太中意,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选金居先生的时候更没概念。也不知道真实何时拒绝人家的。真实从高中就念香和女子,对方父母也看过真实的个人资料表,一定全家都很中意真实吧。我听小野里夫人说,真实拒绝对方后,他父母还联系了小野里夫人,说是无论如何都想继续交往,问她能不能想想办法呢。”

提到真实时,阳子语气里带有某种自豪感。架花了一点时间才听懂“香和女子”这个陌生的词汇,那是前桥这边的女子大学,真实的母校。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架一时之间脑袋转不过来。看到架反应迟钝的样子,阳子又说:“抱歉啊,架。”

“你一定不想听那孩子以前的这些事吧。那孩子的婚事就是这么不顺利,所以她带架来的时候,我们真的好高兴——谁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阳子哽咽了,正治静静地叹了口气。

“我猜,那孩子之所以说要去东京,大概是因为在小野里夫人那里找对象不顺利吧。”

声音里透着疲态,正治语带自嘲地说:“我们都很反对。明明可以住在家里通勤,又没什么特殊原因,为什么要搬去东京?住在家里不用缴房租水电费,还可以存钱,搬出去根本就是浪费。”

“还记得她说要辞掉工作时,我听了差点没晕倒。”阳子接着说。她脸色一沉,大概想起了当时的事。

“人家好不容易介绍了县政府的工作给她,到底有什么非辞不可的理由,我跟她爸爸一样想不通。明明我早就决定负起照顾真实的责任,直到她从这个家里嫁出去为止。”

阳子目光涣散。

“她要是能待在这边,我也不用那么担心。谁知道她竟然只跟姐姐商量就擅自……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孩子就全部擅自决定,连搬家的准备都做好了。姐姐和真实什么都没跟我说。”

阳子说完,换正治急着补充:“当然,以结果来说,去了东京才有幸认识架,不过……”

真实之所以失踪,说不定是因为离开父母身边的缘故。

尽管正治没有说得这么白,但他们两人或多或少都有这个意思。

明明跟踪狂是真实在前桥认识的,就算住在父母身边,还是有可能发生一样的事。然而,他们两人就是不讲道理地这么想。一方面说服自己真实遇到架是好事一桩,一方面还是对整件事感到后悔。在他们的想法中,真实终究应该住在身边,和这里的男人结婚才对。

看着憔悴不堪的两人,架内心涌起的不是同情也不是歉意,而是强烈的焦躁。

这两人——未免太傲慢了吧。

真实已经超过三十岁,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对这样的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两人不但说三道四,还认为不应该让她脱离他们的掌控,这样的父母未免太傲慢了吧。

“明明我早就决定负起照顾真实的责任,直到她从这个家里嫁出去为止。”

阳子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听得架背脊发凉。

所谓“早就决定”,充其量只是阳子自己的决定。要不要离家生活是真实的自由,那不是阳子能决定的事。

“直到嫁出去为止”这几个字也下意识地流露出阳子的傲慢。要是真实到时候没结婚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以女儿一定会嫁人为前提不让她自立,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架心想,我才想不通呢。

不过,他并不打算现在和未婚妻的父母争论这个,他不想把关系搞坏。只是老实说,架很想这么问:

你们是不是不想让女儿自立?

“妈。”终究忍住没有那么问,架只是静静地开口。阳子抬起头。

“您说真实在县政府的工作,是小野里夫人的先生介绍的吗?”

架听真实说过,她之前在县政府担任临时员工,她也说这份工作是通过父亲认识的议员介绍的。

“是啊,”阳子点头,疑惑地望着架,“那又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在想是怎样的工作。”

在从真实口中听到之前,架从来没听过“临时员工”这个词。由字面可知不是正式员工,原本以为是为了某项特定工作,只雇用一段时期的意思,后来听她解释,倒比较接近一次签约一两年的约聘或派遣员工。

既然如此,阳子何必对这份工作如此执着,就算真实想辞职也没理由反对吧?架还是这么想。

两件事合起来看,“直到嫁出去为止”这话就有玄机了。这表示阳子原本希望女儿结婚前无论如何都要留在父母身边,在县政府这种“正经的职场”工作。

那天要从前桥的坂庭家离开前,阳子忽然说:

“架的大学不是有个球场在那边吗?”

听到“球场”时,架一时之间还没意会过来。架的母校确实是以盛行体育而闻名的大学。因为架自己参加的是玩乐性质的轻松社团,对于全力投注在运动上的其他学生或母校在这方面的名声,架向来认为与自己无关,也很少放在心上。

看架没有太大反应,阳子一副心急的样子继续说:

“有没有?在前桥的疗养所旁边啊。你们学校的学生常在那边举行宿营。那个球场旁边就是真实读的香和女子大学附属高中。”

不明白话题为何扯到这里,架只能不置可否地回了声“噢”。

阳子抬头看架:“所以,你一开始也是因为这样才对真实产生好感的吧?我跟她爸爸就说过,你是不是大学时来过球场,知道旁边的香和,认识那孩子的时候因此产生了亲近感?”

“不是这样吗?”阳子望着架问。

架这次真的无言以对,含糊不清地给了“是……啦”的答案。

这两人——真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啊。

自己看到的信息就是一切,拼命从自己所知的信息中找出关联性,丝毫没有察觉除了这些事物之外还有别的价值观及世界,也没兴趣知道。

井底之蛙——架想起这句成语。他们就像这样,活在非常狭隘的常识与认知中。

在从前桥回东京的车上,架疲惫地吁了一口气。想起真实,她一定活得很痛苦吧。

阳子和正治一直活在他们狭隘的常识与认知中,今后也要继续这样活下去是他们的事。可是,仅以“因为是父母”为由,就得被迫接受和他们相同的生活方式,对真实来说一定很痛苦。

架想起阳子不假思索吐出“金居先生”名字的事。即使想知道的人是架,但惊人的是,阳子只看过一次个人资料表,却到现在还正确记得女儿相亲对象的名字。她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对阳子而言,帮女儿挑选相亲对象就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事。

阳子把女儿相亲对象的个人资料拿给朋友看过,说不定她也曾嚷嚷着“这是我们家真实的未婚夫”,把架的照片拿给各种不相干的人看过,只是架不知道而已。

是因为这样吗?架好想问真实。

从前桥到东京的高速公路开始塞车,隔着静止的车窗望出去,路旁栅栏另一端是广阔的田园风光。

是因为这样,真实才离开前桥的吗?因为她想脱离这样的父母,获得自由。


星期六下午,希实带着女儿一起来到架位于三鹰的老家。

身穿明亮的天蓝色毛衣和白色牛仔裤,即使带着小孩,脚上还是穿着低跟包跟鞋。希实很适合这身打扮,整个人就像杂志里常见的时髦妈妈。跟在她身边的三岁女儿桐歌穿着和母亲毛衣同色系的小洋装,提着小包包,踩着小碎步。

看到她这副模样,架的母亲迫不及待地从屋里跑向两人,眼睛看着桐歌说:

“哎呀,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母亲刻意用了对小孩说话时的尖细嗓音,桐歌大概是怕生吧,扭扭捏捏地回答不出来。希实代替她说“我是桐歌”,她才跟着口齿不清地模仿母亲说“我是桐歌”。

因为事关自己的妹妹,希实在电话里表示越快见面越好,和架约了最近的一个假日见面,说这样女儿可以交给先生照顾。没想到,希实的先生临时有工作,没法照顾女儿了。希实打电话到架公司问可否带女儿同行,或者干脆改天。架的母亲正好在一旁听到他们的对话,自告奋勇地说:“那来我们家吧,小朋友我来照顾。”

“我做了布丁,可以让她吃吗?”

母亲一边兴冲冲地凑上前观察桐歌,一边这么问希实。一听到“布丁”两个字,桐歌的表情也变了,欲言又止地朝希实望去。希实点点头说:“可以啊,请婆婆拿给你吃——谢谢您。”边这么说着,边转向架的母亲:“妹妹的事害您担心了,真的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我们固然担心,亲家们和姐姐你也很担心吧。”

母亲摇摇头,带着桐歌走向厨房。原本还犹豫是否真该交给母亲照顾,看她一副很会应付小孩的样子,架才松了一口气。

架不认为母亲特别喜欢小孩子,她也从来没表现过想抱孙子的意愿。但是,说不定其实不是这样。到了这把年纪,架越来越常这么想。

“太感谢了,架妈妈人真好。平常我都请先生照顾,但他今天临时有工作,真抱歉。”

“不会啦,我才不好意思。”架赶紧这么说。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希实的丈夫了,便问道:“刚志兄最近好吗?”

“嗯,他很想跟架见面,也很担心真实的事。”

虽说是双薪家庭,看到假日愿意代替妻子照顾小孩的男人,架还是觉得了不起。刚志一定是个好爸爸、好先生。若是站在同样立场,自己也做得到吗?以前听到这类事情时,架从来不会设身处地地想。

毕竟是未婚妻的事,架不太想让母亲听到谈话内容。幸好,母亲似乎想到了这一点,端茶给架和希实后,自己就带着桐歌去有檐廊的小和室了。屋子里传来母亲说“婆婆有东西想给桐歌看,你喜欢绘本吗?”的声音。

看到这一幕,希实大概松了口气,再次环顾室内说:“好棒的房子。”

“这房子很旧了,大倒是挺大的。”

这栋房子是架上小学前盖的。父亲与母亲找来熟识的建筑师,一边讨论一边打造出理想的房屋。架在这里住到大学毕业才搬出去。父亲过世后,现在只剩母亲一个人住。到目前为止,架从未考虑和母亲一起住。一方面他不觉得母亲想一起住,最重要的是,母亲除了工作外,也很享受和朋友旅行或学习才艺的乐趣,自己又有不少爱好,未必会想和儿子媳妇一起住。

“真实的事让架这么担心,真是抱歉。”

“电话里也说过,关于那个跟踪真实的男人,目前几乎什么线索都没有。我也去了她以前委托的婚姻介绍所,对方说不可能是当时介绍认识的对象。”

和希实通电话时,已经大致说明过情况。架接着问希实:“姐姐你本来就知道真实以前婚活的事吗?”

“该怎么说呢……”不知为何,希实显得有点尴尬,“所谓婚活的定义是什么?”

“咦?”

“想交男朋友所以参加联谊也算吗?”

“我想想噢……嗯,应该算吧。”

回答时架心想,被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也不太懂。硬要说的话,总觉得要看当事人的决心和想法,才能判断到底算不算投入婚活。或者,也可以说是取决于认真程度吧。

希实苦笑。

“真实个性老实,虽然也曾受朋友同事之邀参加联谊,但爸妈要她去相亲时,才算得上是她第一次投入婚活吧。我不认为她真的认识了很多人,当然更别说交往。”

“婚姻介绍所的人也这么说。”

“你指的是小野里夫人?”

“你认识吗?”

“就是帮真实找工作的县议员太太对吧?我听妈妈和真实说过。”

希实轻声叹口气,喃喃低语:“抱歉啊。”

“架应该也察觉了吧,我妈有点放不开小孩的毛病。尤其是真实,都走入社会了还和她住在一起,她对真实的感情也比较强烈。如果我妈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那真的很抱歉。”

“没有到失礼的地步啦。”

虽然阳子没有对架做什么,但听了她说的话,内心确实有种挥之不去的不认同感。希实毕竟是阳子的女儿,架还在犹豫该不该直说时,她已经先开口:

“可能一直住在乡下的关系,她放了太多注意力在真实身上了。所以,我妈对真实也管得太多。”

“从以前就这样吗?可是,妈对姐姐你好像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很小就开始排斥我妈这种做法,差不多上了高中之后,她就不太干预我的事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对真实的干预才会越来越过火——虽然她们自己可能不认为那是干预。”

“她们自己是指……”

“我妈和真实。”希实说得直截了当,“真实和我不一样,她很贴心,真的是个乖孩子。”

“真实就任由妈那样干预她的事吗?我实在不认为真实是这样的人。”

架想起小野里说的话——没有自己的主见,连要婚活还是不结婚都无法靠自己做出选择的人。阳子则这么说——我会负起照顾真实的责任,直到她从这个家里嫁出去为止。

“因为,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像在说真实自己什么都不会,但是明明没有这种事啊。”

架这么一说,希实脸上就浮起淡淡笑容。不知为何,她竟然回答“谢谢”。

“我真的很庆幸真实遇上了你。不过啊,做父母的好像就是会没来由地担忧,理所当然认为能为子女做越多越好。”

“为什么说‘好像’?”

架这么问,希实耸了耸肩,摇摇头说:“我以前被这么说过。”

“每次我要妈别老插手真实的事时,她都会这么说,‘做父母的担心小孩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父母的爱,也是父母的使命’。她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是对的。还说‘等你也当妈就知道了’。虽然真实口头上也会小小反驳或表达微弱的抗议——”

希实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但是基本上,她更不愿意让父母难过,往往到最后还是按妈妈的话去做。有时跟我抱怨完妈妈,结论却是‘我也能理解妈妈的心情’。她对很多事都让步了,高中和大学也是,乖乖读了妈妈指定的学校。”

“啊……”架想起阳子提起真实母校时自豪的神情。

“真实读的香和女子大学,在地方上很有名吗?”

架这么问,希实立刻皱起眉头,先是一声长叹,接着又喃喃地说“抱歉啊”。

“我妈说了什么吗?或许她口中说得像是地方上的千金大学,但是老实说,架你根本没听过那所学校吧?”

“是啊。”

“真实从小成绩就不太好,原本想报考我读的那所高中,结果被老师打击,说她不可能考上,于是我妈就叫她去考香和。虽然香和在地方上知名度挺高的,但不是什么难考的学校。”

“听说都是些大家闺秀在读,是这样吗?”

架这么一说,希实显得更尴尬,叹了口气道:“说来真的很可笑。”

“以前我们那里的人都说香和女子毕业的女孩是‘最佳媳妇候选人’。从初中就开始读香和的女孩被称为‘纯金’,高中开始读的被称为‘18K金’,大学才进入香和就读的被称为‘镀金’。”

“哎,是噢——!”

架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不知为何,希实露出歉疚的表情。

“你听了可能只觉得好笑,但是对我妈来说,送真实进那种学校,自己的身份地位好像也高人一等似的。感觉就像是‘我家女儿虽然不是纯金,至少是18K金,跟那些镀金的人不一样’。”

“她喜欢为自己编故事。”希实苦笑,“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那种事根本可有可无,但她为了替自己的故事增添可读性,就会不停添油加醋。明明是因为考不上公立学校才选了香和,到最后故事的版本却变成家里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让真实读香和,原本初中就想送她去了,只因为真实舍不得小学同学,拆散她们太可怜了,才改成从高中开始读。”

“自己的故事……问题是,这不是她的故事,是女儿的故事吧?”

“真的,你说得对。”希实无奈地点头,也承认得很干脆。

“所谓‘最佳媳妇候选人’的说法,地方上的人现在也还这么认为吗?”架问。

“嗯,还有挺多人这么想的。像是地方上的企业,到现在还会保留推荐就职的名额给香和毕业的女生。”

“推荐就职?”

这又是个对架而言相当陌生的词汇。希实望着架说:

“看,在按照一般程序努力找工作的人眼中或许会很不以为然,但乡下地方常有这种事。和推荐入学的意思一样,地方上的传统企业常有保留给附近私立大学或短期大学毕业生的就职名额,一年通常会录取几个——尤其是在男性员工占多数、专业技术或研究人员特别多的公司,香和毕业的女员工几乎都是直接进去,然后嫁给同事。”

“是噢。”

听起来像上个时代的事,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制度设计得真好。希实脸色沉了下来。

“所以,香和女大的毕业生中,有很多人根本没正式找过工作。真实走的虽然不是推荐就职的路,但其实工作也是父母帮她找的。虽说是临时员工,县政府的工作毕竟称得上铁饭碗,对我爸妈来说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找工作的时候,真实自己没有特别想做的工作吗?”

“我想应该没有。当然她也会担心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既然父母都帮自己找到了,大概抱着赚到的心情,没想太多吧——其实我是反对这么做的。”

希实对上架的视线,耸了耸肩。

“什么样的职场都好,我希望真实能靠自己的力量好好谋职。我也跟她说不要只是做临时约聘,找一份能长久持续的正职工作比较好。可是,那时又被我妈念叨了——难得人家愿意介绍,你在旁边胡说八道什么?就算自己辛苦谋职也未必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相比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的工作当然比较好。然后又是那句‘等你自己也当妈了就知道’。”

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吧。希实接着说:“我倒是认为她该吃点苦头比较好。从高中直升大学,真实在那之前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

从架的角度看来,明明是妹妹毕业后的工作,却是妈妈和姐姐在她背后争论不休,光是这样就够奇怪了。不过这件事正说明了真实在家中的处境。

“关于跟踪狂的事……”希实忽然转回正题,看着架说。

“真实读的是女校,在大学里应该很难遇到交往对象。所以我想,对方不是大学时代打工认识的人,就是走入社会后工作上往来过的人。我会再联系当时跟真实比较好的朋友、同事,问问看她们有没有想到可能的人。要是可以联系到对方,我再通知你。”

“谢谢你。”

“还有,小野里夫人和我妈虽然不承认,但我也觉得相亲认识的人可能性很大。”

说着,希实轻轻吸了一口气:“老实说,真实之所以去相亲,可能是我害的。”

“咦?”

“我跟真实聊天时听她说过,自从我结婚之后,妈妈开始经常问真实有没有好对象。因为异性相关的话题在我们家原本是禁忌,她却突然说起这些,真实好像很错愕。”

“你们家真的向来忌讳提到异性话题吗?”

“嗯,该怎么说好呢。这有点难解释,我妈似乎很向往那种可以和女儿聊喜欢的男生或恋爱话题的母女关系,我爸则是从前就很古板。只是,和单纯的‘男朋友’不同,一旦扯到‘结婚’,整件事就突然产生了社会性不是吗?感觉比较像是因为我结婚了,恋爱这话题才在我家突然解禁。”

“原来是这样啊。”

“嗯。问题是,当主题一从恋爱变成结婚,父母忽然就抛开难为情,说起这件事不尴尬了,也不太顾忌什么。就我看来,比起偷偷摸摸跟男生交往的年代,一讲到结婚,话题就少了点粉红气息,反而有点无聊。”

希实笑了笑,又正色说道:“真实向我抱怨,说妈忽然讲这些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又遇不到好对象。职场的人际关系早已固定,不太可能从里面找到可以谈恋爱的对象。但是,只要一听妈妈说‘你今后该怎么办’,她又觉得很受伤。不是不想结婚,只是没有好对象,又不是故意不交男朋友,却要被妈妈责备:‘难道你打算一直一个人这样过下去?’连自己都对未来感到茫然了,还要听妈妈说这种话,让她很焦虑。”

“那时真实应该超过二十五岁了?”

“差不多二十八九岁吧?或许也有即将迈入三十的焦虑,但妈妈讲话未免太直接了吧,我听了都傻眼。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最焦虑的大概是妈,而且她日子过得太无聊了。”

“无聊?”

“顺利帮真实找到工作后,眼看爸爸就快要退休,无事可做的她闲得发慌,看到身边朋友都在炫耀孙子,一定又更焦虑了吧。自从开始帮真实安排相亲对象,妈妈才又突然变得活力十足。”

已经找到工作,生活也步入轨道的女儿再次需要自己照顾,阳子一定很开心。

这种事听得让人意兴阑珊。似乎看穿架这样的心思,希实摇了摇头说:

“不过,不止我妈这样,我在公司也常听到类似的事。父母一退休就忽然寄相亲对象的照片给女儿,这种事很常见。父母一闲下来,操心儿女婚事就成了一种休闲娱乐——听到我这么说,他们大概会生气就是了。没有自觉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你实际上跟妈这样说过,她也生气了吗?”

架这么一问,原本絮絮叨叨的希实忽然沉默下来,看着架。

从刚才的话中,听得出希实向来站在反对阳子干预真实的立场,也为此一再指责母亲。

“嗯,”希实点头,“她总是说‘因为我会担心’。可是,难道拿担心当借口就做什么都没关系吗?真实就算抱怨,最后还不是把妈妈说的话照单全收,看到她这样我也很不爽,所以那时,我就跟真实说了。”

“说什么?”

“我跟她说,那你去叫妈负起责任啊。”

希实眼中蒙上一层阴霾。架问:“责任?”,她又点点头:

“像考高中或找工作时那样,也叫妈负起责任帮你找结婚对象不就好了吗?我这么说了——就我看来,正是因为父母什么都要抢着帮真实做选择,才会导致她现在自己做不了任何决定。从前的人就是这样,所以相亲这种行业才会盛行。可是现在相亲制度逐渐瓦解,这种父母和小孩才开始发现原本的做法行不通。所以我就跟真实说了——既然你要这么说,就去叫妈负起责任。”

“真实生气了吗?”

这番话听得架坐立难安,希实这是绕着圈子在挖苦真实啊。然而——这时,希实的表情终于完全沉下来。

“没想到……”她接着说,“听我那样说了不久,有天真实联系我,说‘照姐姐说的试着跟妈商量了。妈有点惊讶,不过也说那她知道了,会帮我找,没有多说什么’。”

架惊讶得无言以对。

希实无奈地望向远方。

“我真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真实竟然真的去拜托妈妈,我就忍不住说了,我说你这样真的好吗?”

架也这么想。真实根本没发现姐姐在挖苦她。她的人生从来不习惯自己做决定,这时也听从了姐姐的决定,跑去拜托母亲。

“真实或许疑惑她就是听我的话去做,为什么还要被我质疑吧。一副困惑的样子对我说,‘姐,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真实大概以为真的应该那么做吧。”

“或许吧。可是就在那时,我有点受不了了。”

老实说,对于希实的“受不了了”,架也感到不以为然。但这不能怪她。就连架都无法理解真实当时的想法。

“恋爱或结婚是自己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父母决定,所以才会自己做出各种选择,自认一路都在反抗父母。然而,真实却一点都不排斥这种事,尽管她是自己的妹妹,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怕。”

“因为这样,真实才去相亲的吗……”

架想起小野里的话——没有自己的主见,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按照架的直觉,阳子比真实更热衷相亲,这个直觉果然没错。然而,真实也不排斥这种状况。那时的真实毫无主见,只活在周遭的意见下。

或许身陷的是相同的苦境,架的婚活和真实的婚活性质却是完全不同。

“出于这种动机开始婚活,最后顺利结婚了,我觉得那也很好。”

耳边响起小野里的声音。她似乎早就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架不由得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希实重重叹了一口气。

“真实找妈妈商量找结婚对象的事,好像让妈很高兴。她还特地联系我说真实很听话,小野里夫人也说这么漂亮又年轻的小姐很快就能找到对象。看到妈妈这样,我实在是有点……该怎么说呢,看不下去。”

希实轻轻深呼吸。

“女儿长大后自己选择对象带回家介绍给她,好让她能跟周围的人炫耀自己女儿交了男朋友。妈本来向往自己成为这种类型的母亲,那时价值观却再度扭曲,不停把事情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开始到处跟别人说,我们家真实读的是女子大学,又没有加入那种动不动就把异性挂在嘴上的小团体,真的是最适合读香和的大家闺秀,偏偏现在这种时代对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反而不利。但是我们真实就是有主见,不会跟着周遭随波逐流。”

“也就是说,她又开始‘给自己编故事’了对吧?”

架这句话里隐含了对阳子的嘲讽,希实落寞地微笑了。

“没错,我曾对妈妈说,真实没有男朋友可能跟读女校有关。那时妈妈很生气,反驳我说女校还是很多学生有男朋友啊,不管有没有自己搬出去住,很多人也都结婚了啊。我猜,她打死也不愿承认自己帮女儿选的学校害女儿结不了婚。可是,照她这种逻辑,继续说下去只会陷入死胡同。”

“死胡同?”

“嗯。照她这逻辑继续说下去,结论不就变成真实结不了婚的原因只是她不受异性欢迎吗?既然同样环境的女孩都能结婚,剩下的原因就只有真实魅力不足了。”

不受异性欢迎——这句话听来单纯,但也正因单纯所以残酷。

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希实轻轻摇头。

“可是,这又是我妈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点。于是她说,真实只是运气不好——她绝对不愿承认女儿不够好,更何况是不受异性欢迎,打死她都不愿意这么想。”

阳子非常偏袒女儿。因为是自己的女儿,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架内心产生了一股有别于在前桥时的不认同感,这种感觉不断膨胀。

真实或许也觉得那样很好,对父母为自己决定结婚对象的人生毫不抵抗。但是,架却无法认同这个,甚至可以说为此感到不快。总觉得,真实的人生都被这种狭隘的价值观践踏了。

为了不让她受苦,为了让她走更好走的路。架也明白阳子是真心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就算是为了她好,这不也是支配吗?

一方面依赖相亲这种古老的方法,一方面又抛不掉“受不受异性欢迎”这种现代价值观。被这样的母亲从背后推着,或者说被这样的母亲牵着手,真实开始了她的婚活。

“所以,当真实真的照我说的请妈妈帮她安排相亲时,我就放弃了。”希实说。

“与其说生妈妈的气,不如说我对当时的真实感到火大。妈妈固然离不开小孩,但那说不定是真实想要的结果。要说妈妈想控制真实也没错,但真实又何尝不想凡事都听妈妈的。用共依存来形容或许太夸张,但我确实从她们身上感受到类似的东西,也就是那时,我终于发现自己做什么都没用。”

“这么说来,真实开始相亲婚活之后,姐姐就不再给真实意见了吗?也没听她说过相亲对象的事?”

“很遗憾,事情就是这样。我心想真实如果能就此结婚,那就恭喜她吧,老实说,我已经不想再和这些事扯上关系,随她们高兴,想怎样就怎样好了。真实大概也察觉到我这种心境,后来就不再主动找我说什么。”

希实再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那次相亲结果也不顺利就是了。”

“好像是这样。”

“虽然听了父母的话去相亲,对恋爱对象的条件倒是不肯退让。明明自己下不了决定,却又坚持开出奢侈的条件,世间婚活不顺利的人,基本原因或许都出在这里。到最后,就是得遇上像架这样的帅哥,真实才认为自己遇到对的人了吧。”

“请别这么说。”

不是开玩笑,架真心不想听到这种话。

“是不是对的人”这种感觉,代表着真实为自己设定的价格,并将之投射在架身上。想起小野里的分析,架又产生了那种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抱歉抱歉。”希实故作轻松地向架道歉,再次正色说:

“不止我妈,真实一定也很喜欢为自己编故事。她太想找一个能理解自己这种过去与理想的对象,反过来说,遇到故事性不够强的人时,她就立刻跟对方疏远。”

“小野里夫人也这么说——大家给自己打的分数都很高。”

这么一说,希实就露出好奇的表情。架继续说明:

“小野里夫人的说法是,相亲不顺利的人,是因为认为对方配不上自己,所以无法接受对方。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人一方面说自己不挑,其实标准都相当高。即使对方实际上收入比自己高或社会地位比自己高,他们还是会这么想。”

“这种情形应该是对方外表不够好,或是社交能力不够高吧。因为大家都只会用自己条件好的部分跟对方比啊,就算自己的收入比对方差,或是外表没有对方好看,眼中还是只看得到自己比对方好的条件。这种行为说来傲慢,人性不就是这样吗?”

希实不假思索地说,架沉默了下来。就某方面而言,希实说的或许是真理。最重要的是,架自己在婚活中确实是这样看待对方的。

“自从真实开始相亲后,跟我联系的都是妈妈。打了好几次电话来,说什么她觉得对方条件很不错,不懂真实为何拒绝,要我去问真实到底哪里不行,还要我说服她接受。”

“那你真的那么做了吗?”

“没有啊。刚才不也说了吗,我不想再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希实说得斩钉截铁。

“光是听我妈讲话就觉得好烦。真实差不多只跟两个人相亲过吧?听到我妈一下嫌弃对方不是从好大学毕业,一下说人家好像不善交际,听得我一阵火大,心想她到底以为自己女儿条件有多好。”

“你说的是第二次相亲时,真实自己选的对象吗?当牙医助手的那个?”

阳子抱怨过对方明明是牙医的儿子却当不成牙医,只能当助手。那时一听到,架也确实傻眼,心想她怎能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说出口。

希实点点头。

“应该是。或许因为对方不是她选的,所以不太合她的意,总之,妈就是不喜欢那个对象。真实的学历和职业明明就也没什么了不起,不知为何妈老是充满自信地说‘我们家是正经人家,所以就应该怎样怎样……’我结婚那时也是。”

“这样啊?”

希实的丈夫刚志,即使在架的眼中也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事业发展顺利,夫妻感情和睦。希实又叹了一口气。

“光他是自由接项目的设计师这点就被判出局了。我不知道被问过几次‘真的没问题吗?’烦都烦死了。我看爸妈连自己担心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吧,只因为不是他们决定的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担心,一点也不信任女儿。”

“为什么无法信任呢?我或许没资格说这话,但是就我看来,姐姐自己的工作也做得很好,完全没有需要担心的地方啊。”

希实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真要说的话,架反而觉得局限在乡下价值观中的真实父母更不可靠。对此无法理解的架这么一问,希实便微笑回答:

“因为他们从没信任过我。在自己眼睛看得到的范围内,女儿的事情全部一把抓在手里,不让当事人自己决定。一遇到不在自己常识范围内的事,他们就会感到不安了吧。我和真实不一样,高中大学都没照父母吩咐去做,也全部遭到他们反对。大学因为读的是外县市的学校,一开始他们也说担心,原本不准我去,后来才被我说服。”

“不过你不要误会,”希实说,声音平静且温柔,“我爸妈不是学历至上的人,也没有学历歧视,平常他们都教我们不要用学历判断别人好坏。只是,当事情一和女儿的结婚对象有关时,那又得另当别论了。”

“这我好像能明白。”

“听到真实相亲不顺利时,我就在想,真实和我妈为什么那么傲慢。”

傲慢。

除了从小野里夫人口中听过之外,这也是架自己最近常想起的词汇。认为过去的自己傲慢,也认为挡住真实未来的阳子和正治傲慢。

然而,看在希实眼中,原来连妹妹真实也是傲慢的人吗?

“她们真的以为自己那么有价值吗?到底根据什么才会这么想?这份自信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就像你们会这样想,别人家也一样会啊。看看,在你们眼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在他家可是父母自豪的儿子,人家也会偏袒自己的儿子啊。”

家族的壳是很厚的。

即使希实没说出口,架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每个家庭都喜欢编自己的故事,太清楚自己家的状况,正因如此,对陌生对象的家庭就无法接受。

“差不多也是那时起,妈开始会说‘真希望真实也能找到像刚志这么好的对象’,听得我超火大,心想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还说什么姐姐和刚志一开始也是朋友嘛,大学时代认识的——也不想想当初她是怎么反对我读的大学以及和刚志交住,好像突然把这些全部忘记似的,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父母就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做错的人,凡事只想自己。”

“连姐姐以前都是这样啊。”

这次轮到架叹气了。希实说的没错,阳子确实只会挑对自己有利的话说。但是,就算当着她的面指出这一点,阳子大概还是不会自觉改正。她没有恶意,只是少根筋。

“真实听爸妈的话去相亲时,我想起了一件事。”

架沉默着,等她继续往下说。

“大学时代,真实的朋友和其他大学的男生交往,那两人分别约了自己的朋友一起去滑雪旅行,类似几对情侣一起约会的感觉,打算一群人去住便宜民宿。”

“是。”

“他们介绍给真实的男伴长得很帅,真实也觉得有谱,就很想去参加,跑来问我怎么办。又是跟男生出去玩,又要外宿,家里一定不会答应。”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瞒着父母和朋友外宿,这种事很常见。就算读的是女子大学,真实当然也会有这类认识异性的机会,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架当然不会吃醋,反而觉得很有趣。希实点点头说“嗯”。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我就跟她说了。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让家里知道有男生不就好了?就说一群女生去滑雪旅行,之后也别让爸妈看到照片,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作证啊。真实听了之后跟我道谢,说那她决定去旅行。”

“嗯。”

“可是过了一阵子,一直没看到真实去旅行,就这样冬去春来。我问她说,旅行的事怎么样了,结果她说后来没去。”

“咦?”

架望向希实,只见她露出无奈的表情,微微苦笑。

“她说自己受不了对父母说谎,快到出发前跟爸妈坦承有男生同行,结果就去不成了。我想,她大概是承受不了罪恶感吧。”

架想起真实的脸。架认识的真实已经三十多岁,当然和当年的她已经有点不一样。只是,架也经常在看着真实时想起“好孩子”这个词。没错,就像希实描述的一样。

“老实说,我傻眼了。哪有人这么笨的啊?那种事,只要自己不讲绝对不会被曝光,她未免太不懂得如何求生了吧?技巧太差了。”

“真实从以前就很老实呢。”

“嗯。但是,并不是凡事老实就有利。要一个一路这么长大的女孩在毫无恋爱经验的状况下自己找到结婚对象,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

脑中跳出小野里提到“傲慢”时的另一个词——“善良”。

架脑中的另一段记忆发出共鸣。

那是和真实一起去吃饭时的记忆。带她去高级法国料理店用餐时,她说了“对爸妈过意不去”。听到她这么说时,架内心浮现的想法是“真是个好孩子”。

但是,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希实,她又会怎么说呢?姐姐说不定只会联想到真实大学时代连说谎外宿都不会的事,引发和当时相同的感想。

真实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

“人家不是常说‘掌上明珠’吗?真实的状况或许就是这样。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家里却只灌输我们‘当个老实好孩子’的价值观,在社会上生存需要的恶意和心机从来没人教过。”

希实望向远处。架忽然产生想帮真实辩护的冲动,开口便问:

“姐姐没想过要教真实那些吗?”

“我?”希实一脸诧异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怪父母让真实成为“掌上明珠”了吧。架还想继续说,却被希实不客气地打断:

“恶意哪是别人教了就会懂的东西?只有曾经被恶意波及的人,才能在无能为力中领悟出应付恶意的方法。认为这种事用教的就会懂,这想法本身就太愚昧了。”

架没有说话。希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啊。”

“不管是找结婚对象或谈恋爱,在那之前都没有累积足够经验的话,就算想动也动不起来。这种事不是靠人家教就学得会的,真实自己大概也发现了吧。”

“没人教过”。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架心上。

学习恶意与心机——父母将这些负面情感全都剔除,为她铺了一条走起来毫不费力的路。真实确实一直走在这样的路上。

或许不止有真实是这样。

架想起婚活中认识的好几个女生,她们又是如何呢?

架自己的事情绝对想自己决定,也想过自由的人生。但是,世上或许有人只适合听从别人的话、活在别人的标准中,他们可能只知道也只擅长这种生存方式。尤其是越老实越温柔的人,可能越是如此。

“现代人无法顺利结婚的原因在于‘傲慢与善良’。”

再次想起小野里夫人说的话。活得越善良的人越遵守父母的教诲,什么事都交给别人决定,没有自我。傲慢和善良这两种矛盾的特质经常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而那种善良如果过了头,或许就成了不谙世事,也可以说是无知。

“我动不动就被我妈说‘等你也当妈了就知道’,实际上当妈之后,我确实明白了很多事。”

希实的声音宛如独白。

“只是,就算能理解母亲的担心,并不代表能够原谅。正好相反。正因为理解了那种担心,对于以消除自己的不安为优先,不愿信任小孩,不愿耐心等待小孩自己做决定的母亲,我反而越来越不能谅解,也绝对不愿对自己的孩子那么做。”

屋内传来桐歌和架的母亲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她们已经消除戒备,彼此笑得很开心。

“相亲到最后阶段,真实发生了什么事,很遗憾,因为那阵子我不太听她说话,所以一点也不清楚。只是有一天,真实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她想搬出前桥老家,来东京自己生活,还说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也很好奇这一点,”架朝希实探身,“为什么真实会忽然辞掉工作,来东京一个人生活?”

“我听了很惊讶,也问了她原因。她说早就想试试一个人生活了。”

“可是,光是因为这样她就辞掉工作搬来东京吗?应该有什么事触动她想这么做吧?”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说,如果有什么的话,可能发生在职场上。说不定职场上出了什么事,让她不想待在原来的地方工作。与其说想离家,不如说她想辞掉工作,从零开始。”

希实皱起眉头。

“这么一想,跟踪真实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职场上认识的人。或许和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她想离开群马。”

“那个……你刚才说或许可以问问真实在群马工作时认识的人的联系方式,我可以正式拜托姐姐去做这件事吗?”

架双手撑在桌面上,正面凝视希实:

“拜托你了。听你刚才的描述,真实简直像从群马逃到东京似的。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跟她之前的同事或当时认识的人谈谈。”

“我明白了。要是能问出什么就好。”

希实深吸一口气。

“这方面的事,真实真的什么都没告诉我。那时,我听到妹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说她‘想离开家里’,因为实在太赞成了,满心只想协助她做这件事。尽管知道一定有什么触动她这么做的原因,但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要支持真实独立,也就忘了深入追问。她找我商量过后,我就开始帮她找房子和搬家。她好像和妈大吵了一架。”

架想起找不动产公司打开真实租屋处的房门时,才发现担保人不是父母而是希实的事。原来背后还有这段过往。

“来东京后,妈妈还继续插手真实的事吗?照刚才的话,总觉得真实搬出老家后,妈应该会追来东京找她。”

“起初我也这样担心过,不过好像没有。真实如果还住在前桥,在妈眼睛看得到的范围内,或许她就会操心。一旦物理上拉开距离,妈妈的注意力就被其他事情吸引走了。所以,强行搬出老家的决定很重要。只是……”

“只是什么?”

“真实搬来东京后不久,妈妈打电话给我,她说:‘就连搬家也要靠姐姐帮忙,这下真实终于明白光靠她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了吧。’我真的无言以对,妈妈果然希望真实只要当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就好,也不想想她都三十几岁了。”

“什么都不会……那只是爸妈让真实这么以为的吧?”

在前桥时架也频频产生这种感觉。真实的爸妈不希望孩子独立自主,希望她留在父母身边,希望能一直照顾她。这些想法架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就算他们这么说,做父母的总有一天会退休,失去收入,也会比孩子先死去。留下希实口中“没有求生能力”“不懂生存技巧”的孩子。

到那时她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开始提结婚的事,为了替真实寻找下一个避风港。

“事实上,搬到东京后,真实整个人都变了,活得神采奕奕。或许和住在老家不一样,房租水电都要自己付,生活起来很辛苦,但我想她也因此建立了自信。找结婚对象也是,不是听妈妈的话去做,而是靠自己努力,实际上也和架相遇了。”

“的确,真实是个好女孩,之前婚事一直不顺利才让人觉得奇怪呢。”

架这么一说,希实就歪了歪头,露出复杂又隐晦的笑容。“是吗?”她这么问。

“虽然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事实应该相反吧?”

“相反?”

“对。不是‘这么好的女孩为何结不了婚’,以真实的状况来说,正因为她是个好女孩所以才结不了婚。”

架心头一惊,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刺入心中。

希实说的不是架,她说的是真实。可是,架却大受打击。原因不明。只是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同时,内心深处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正因为是个好女孩,学生时代循规蹈矩,为了不让父母担心,连男朋友也没交,从未累积恋爱经验,长大成人后才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在备受家人呵护的环境下成长的她对陌生人怀有恐惧,害怕受伤。即使谈了恋爱,为了继续做个好女孩,连一点心机都不会耍,不懂怎么与他人竞争,无法脱颖而出。”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反而觉得她这么努力让人很有好感,一想到她是为了架这么做的,也觉得很有勇气。只是啊,她的手法太拙劣了啦,觉得有点可惜而已。因为,她做那种事铁定会被我们看透的啊。”


在大原家,看到真实站起来想帮大原太太的忙和帮忙哄小孩时,美奈子这么说过。

“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往后的人生未必能过得很顺利。”

希实这么说。架也只能点头。

“的确如此……现实中,比起老实诚恳的人,轻佻花心的人更比较受欢迎,结了婚又离婚的人也有。”

在婚活过程中,这种人架看多了。不仅限于女性,婚活认识的对象对架的评价往往是“社交性强”。每次听到她们说“之前认识的人都太老实了,聊不起来”,架都暗自心想,原来老实又不善社交的男人这么多啊。老实与诚恳明明是对结婚对象的赞美之词,现实却是这两种特质在婚活一开始时往往就造成阻碍。

所谓的轻佻,或许可以换个角度说是人生经验丰富。反过来说,老实又不善社交的男人就没有这种特质了。最重要的是,老实人没有心机,不懂算计,男人和女人都一样。

傲慢与善良。

傲慢在婚活中会造成怎样的障碍,架自己已有深切体会。但是,本该被誉为美德的善良也会这样,这就教人难以忍受了。

实在太难受了。架心想。


“真实回来之后,请别太责怪她。”

和架谈完之后,希实带着桐歌走出大门,又轻声这么对架说。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看着希实。架的母亲已经在玄关和她们道别,这时并不在旁边。

希实露出为难的表情,浅浅一笑。

“就算真实因为某种原因,现在真的和那个跟踪狂在一起……”

架知道希实想说什么。他想,原来如此。

真实的姐姐也怀疑妹妹和男人一起失踪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事实上,警方也这样暗示过架。

今天和希实这么谈下来,架一方面因她的冷静而得救,一方面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对于真实下落不明的事,她就算表现得再急切一点也不奇怪。原来如此,或许正因希实想到了那个可能性,担心的程度也就没有那么严重了。

“我没有信心不责怪她……”

倘若事情真如希实所说,架的心情难以言喻。那个男人此时此刻还和真实在一起,一想到这个,架就担心得要发狂。更别说真实是自愿消失了。架死也不愿意这么想。

希实露出落寞的微笑。

“架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担心真实。但是,如果那是真实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多多少少还是希望尊重那孩子的意愿。”

虽然不是父母,做姐姐的也一样溺爱妹妹。

一旁的桐歌眨着一双大眼抬头看希实,好像很困的样子。希实说“抱歉啊”。

“说了奇怪的话,真抱歉。”


目送希实母女离开后,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收拾她们喝过的茶和果汁。手上拿着空的布丁容器,和架小时候用过的一样。架心想,这东西竟然还在家里,不由得佩服起母亲的爱物惜物。

“桐歌妹妹她们回去了?”母亲这么问。

“对啊,今天谢谢妈。”这时,架终于忍不住问:

“妈。”

“嗯?”

“我和真实结婚之后,妈会希望我们一起住在这个家吗?”

拥有许多爱好的母亲,或许根本不想过忙于照顾孙子或顾虑儿子媳妇的生活吧。原本架一直这么想。但是,手上不停收拾东西,看也不看架一眼的母亲回答:

“总有一天当然希望可以这样啊。上次我也这么跟真实说了。”

“跟真实说了?”

架第一次听说。母亲的语气却很自然。

“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只是说,和我一起照顾小孩一定比较轻松,想搬来的话随时可以搬回来啊。”

架深吸一口气,就这样屏住呼吸。难以置信。

架母亲竟然对真实说了这种话。就算她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这听起来不就是在催促抱孙和同住吗?架自己连要不要生小孩的事都还没好好跟真实谈过。

“这又怎么了吗?”母亲望着架,眼神说明了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察觉自己口干舌燥,架问:“那真实怎么说?”

“她说好啊,有妈妈在放心多了。”

“妈,不管是一起住还是孙子的事,你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母亲依然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嘟哝:“我没说过吗?”

架无言以对。留下客厅里的母亲,独自离开。

架走到刚才母亲陪桐歌一起玩的和室,独自待在里面。这间房间平常很少使用,总觉得现在还残留几分小孩玩闹过后的开朗氛围。淡淡的斜阳从靠檐廊那侧的玻璃窗照进来。

就连自以为很了解的母亲,架都有搞不清楚的地方,更别说是真实了。自己真的敢说认识真正的她吗?

真实提出想离开群马,是在小野里那边第二次相亲并拒绝对方之后的事。对方是真实自己选的,外表符合她喜好的牙医助手。

会是他吗?架暗忖。

一冒出这个念头,心就像被人揪紧似的,掠过一阵焦躁的痛楚。

真实现在也和这个人在一起吗?据她的说法是没有交往过,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对象。真实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和这个人一起失踪的吗?


关于真实的过往,有件事只有架知道。

这应该是连家人,包括真实的母亲与姐姐都没听说过的事。


——我是第一次。

和真实交往一阵子之后,第一次在她家过夜时,真实这么说。


二人开始交往后,除了她之外架已经没有其他特定约会对象,彼此又都是成年人了,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淋浴之后,上床裸裎相对,抱在怀中的真实身体硬得像石头。和柔软的肌肤与温暖的体温相反,因为紧张的关系,她的手臂、背部和脚底绷得就像一根棍子。

真实在发抖。

在那之前,她只是默默承受架的亲吻,躺在架怀中毫不抵抗,这时却像终于忍受不住似的,突然说出那句话。

那带着哭腔的虚弱嗓音,让架情不自禁发出短促的惊呼。真实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即使在只有橘色灯泡照明的昏暗房间,仍能清楚看出她满脸通红。

真实伸手遮住眼睛,手臂下的嘴唇紧咬着。

架一听就知道,那不是单纯为了讨好男人说的话。说完那句话的真实紧张得快要哭出来,在羞耻心与说是屈辱感也不为过的情感折磨下,她似乎很想当场逃离。从紧咬着嘴唇的模样也能看出,说完那句话后她立刻就后悔了。真实不愿让架看到她的表情。

因为难为情。

因为太难为情,恨不得自己现在马上消失。感觉得出她强烈地这么想。

三十三岁。想到她的年龄,架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不会吧”,随即后悔自己这么想。

架能理解。

真实大概原本也没打算说吧。想当作没有这回事,让一切自然发生。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不是谎言也不是演技。真实现在非常恐惧。

“真实。”架轻喊她的名字。

真实依然捂着脸。

“真实,转过来看我。”

耐着性子继续呼唤。亲吻,和过去一样亲吻她。为了清除她的紧张,亲吻她遮住脸庞的手,亲吻露出来的脸颊,抚摸她的头发。

不知道呼唤了几次,真实才总算放下手臂。双眼湿润,呼吸急促紊乱。无言哭泣的真实以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那是像过度换气一样断断续续的声音。

“为什么道歉?”

“说了这种话,让你压力很大吧,对不起,我——”

“没关系。”

不想再让她继续说下去。

架用亲吻堵住她还没说出口的话,不由分说地探入舌头,以至今最粗鲁的方式。真实轻声惊呼,声音旋即消失在喘息中。接下来,架忘我地向她索求,真实也不再说话。

仿佛在做最后的抵抗,真实的手臂、腿、腹部、背部瞬间用力挡住架的手臂。然而,在连舌头都要为之融化的执拗亲吻与爱抚下,她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

好久没像这样拼了命地拥抱谁了。

并非因为她是处女而兴奋,只是不想让她再那么痛了。

真实的呼吸声逐渐变成不知所措的呻吟。

“架,我……”

把脸埋进想说什么的真实耳边,进入她僵硬封闭的身体之前,架在她耳边反复低喃“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不要哭。

听了架的话,真实哭了起来。虽然原本就流着眼泪,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真实突然哭出声音。就在这时,她的情感破裂了。

因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一旦打开就变得非常柔软,毫无抵抗地接受了架。架凑上前问脸颊微微抽搐的真实会不会痛,她立刻抓住架的手臂,把脸藏进其中。

真实抓得架手臂发疼,发出混合哭泣与呻吟的喘息,终于开口:

“我也喜欢架,不要停。”

架想起待在父母身边时的真实。

她和跟踪狂没有交往过,和对方之间什么都没有,就只是被告白然后拒绝了。这话应该是真的。

自己是真实的第一个恋人,对此,架从未怀疑过。然而,他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件事太有自信了呢?

就算这样,那也不代表真实没有别的男人。她的人生未必没有其他故事。


隔周,架接到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电话。

上班时间,私人用的手机振动。一看到是以市外区码开头的陌生电话号码,架忽然有个预感,匆匆接起电话。

“这是西泽先生的电话没错吧?”

电话那头传来优雅的声音,令人不由得挺直背脊,一阵紧张。想起上次在前桥和这个人见面,站在她面前说话时,感觉就像站在法官面前等待判决。

“好久不见,忽然联系不好意思。现在方便说话吗?”

是小野里夫人。

她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架早已明白那只是表面的温和。他回答了“是”,听得出自己寒暄的声音有些沙哑。

“说是可以见面。”

小野里一上来就这么说。架“咦”了一声,她又继续:

“真实小姐的相亲对象,她来我这里时介绍给她的第一位男士。听我说了事情之后,对方表示可以和西泽先生见面。他的名字叫金居智之。”

脑中同时响起阳子说“金居先生”时的声音。那个由阳子做出选择,阳子比真实还中意的电子机械制造厂工程师。

不让人稍微喘息,小野里接着又说:“他现在住在前桥,已经结婚了。不过,如果您能过来一趟的话,他说见面也没关系。怎么样?您要来前桥一趟吗?”

架不明白小野里为什么忽然愿意帮忙牵这条线,或许觉得很有趣吧。想到小野里那高深莫测的优雅微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就算是那样也无妨。

“我想和他见一面。”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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