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不知道是哪个人,架花了点时间才找到。

星期天的午餐时间,对方指定的意大利餐厅生意兴隆,或许那是这附近很受欢迎的餐厅吧。有结伴前来的年轻女性,有让小孩坐在婴儿椅上的夫妻,也有带着祖父母来用餐的一家三代,各个年龄层的客人都有的店内已经客满。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按照顺序登记名字的表格,旁边就是等待区,这里也挤满了人。

店内弥漫着橄榄油与大蒜的香气。

对方指定碰面的地点,真的是这间店吗?环顾店内,看到一个男士从座位上半站起身子,对站在门口的架轻轻点头。架凭直觉猜测就是他了吧。

“请问您是金居先生吗?”

走到靠窗的这个位子向对方询问,对方立刻点头:“啊,是的,我是。您是西泽先生吧?”

说这句话时,“吧”的声音轻了点,听起来很像“您是西泽先生呗?”不过,和年轻人没家教的语气略有不同,对方给人一种比较憨厚随性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想找这附近最好吃的店,跟我老婆商量之后,她也说不然就这里吧。没仔细考虑就选了这里,现在才发现好像不太适合谈话。”

“不会的,没关系。让您久等了,我才不好意思。”

其实架是按照约定时间准时抵达,不过还是这么道歉了。金居摇着头说“没有关系啦”。

“这里星期天不接受预约,所以我才先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真抱歉。再说,三月正值年度结算的时期,您工作一定也很忙吧。”

架客气地回应,金居爽朗地摇摇头。

“不会不会,我今天休假,也没什么要紧事。”

从店内拥挤的程度看来,金居肯定很早就来了。架微微低下头,在金居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边趁机偷瞄金居的表情。

出乎意料——这是第一眼看到他时的直接想法。

听说金居曾在东京知名电子机械制造商当工程师时,架下意识想到的是戴眼镜、穿西装,体型比一般人更纤细的形象。然而,眼前的金居智之体格魁梧,与其说是理工男,不如说他是个运动员更有说服力。

肌肤晒得黝黑,像个少年似的头戴棒球帽。身上穿的T恤和罩在T恤上的格子衬衫看来都不太新,站起来时还看到牛仔裤屁股口袋破了个洞,皮夹一角从洞里露出来。仔细想想,星期天怎么可能穿西装,话虽如此,第一印象还是出乎意料。

架心想,这个人应该不太注重外表也不太关注流行吧。相较之下,今早自己出门前特地选了看上去最新的一件有领外套。不知为何,架对这样的自己反而感到难为情。

要去见女友过去拒绝的对象,而且是面对面坐下来谈。这种前所未有的经历让架觉得不可思议。金居是没被她选择的对象,自己才是被选中的那一方,若说没有优越感是骗人的。尽管没有明确的角力心态,但也难免涌现不想输的想法,架会拿出衣橱里最好的外套,恐怕也是出于这种心态。

“难得的假日,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啦。您一定也很折腾吧?今天是从东京过来的吗?”

“对,今天早上。”

“开车吗?”

“是。”

“这样啊,毕竟乘电车的话得多绕一大圈,还要转车也很麻烦。来前桥的话,还是开车比较方便。”

金居的语气单纯坦率,架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这么一来,他才发现自己相当紧张。

“要吃什么?”

金居说着,熟练地出示菜单。架客气地接过。就连这种时候,在看主餐前还是先确认了葡萄酒和啤酒等酒水部分,只能说是职业病了。不知是否注意到架的动作,金居问:“虽然时间还早,要喝两杯吗?”

抬起头一看,金居露出爽朗的笑容,比了个举杯畅饮的手势。他说这话的语气也不带言外之意,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感觉。

“您等一下不会不方便的话。”

“不了,很可惜我等一下还要开车。”

“啊,对。说的也是。我才刚问过就忘了,真抱歉。您距离比较远,不像我可以找代驾帮忙开回家。”

接着金居又自言自语:“但我也不可能大白天就喝到要找代驾就是了。”听他这么一说,架忍不住笑出来。

“这间餐厅看起来很不错,不能喝两杯太可惜了。早知道就不该开车来。”

“这里的比萨啦,意大利面啦,都很好吃。要是晚上来的话,还有生火腿之类的下酒菜。”

“您平常都和家人一起来吗?”

“是啊。平常都和老婆小孩一起来。这里有儿童专用座椅,也会帮忙准备儿童餐具,很为带小孩上门的客人着想。”

第一次见面,而且对方还是自己一度考虑交往对象的现任未婚夫。这种事对金居来说应该很荒谬,也可以想象他的心情有多复杂。然而,从刚才到现在,金居表现出的言行举止没有一丝勉强。他一定是个真正有度量的人——个性可能还有点迟钝。不过,架对他的迟钝很有好感。相较之下,因为真实选择了自己就产生优越感,为了和对方较劲,连服装都那么在意的自己格局实在太小。别说和架较劲了,打从一开始金居就没把架当成敌人,大概连想都没想到架会把自己视为对手。

“今天的事,尊夫人也知道吗?”

点完餐,架问道。金居这次依然爽朗地点头。

“知道。应该说,小野里夫人联系时,最先建议我来和西泽先生见面的就是我老婆。”

“夫人那么说吗?”

“是啊。她说跟踪狂这种事很严重,要是有任何被怀疑的可能,不如干脆见个面澄清一下比较好。反正,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我们家和这件事毫无关联,家里也没有多余空间藏一个人。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来家里看个清楚。”

金居模仿妻子的语气,苦笑着说。

“不是我说,我家真的很小。生了小孩之后空间更是狭窄。现在正在讨论要搬家还是干脆盖自己的房子,这方面的事我全都丢给老婆决定,最近还因此被骂了呢。”

尽管一脸拿太太没辙的表情,说这话的金居显然是乐在其中。架向他道歉:“不好意思。”

就算金居的太太没这么说,架也已经明白。

不是他——他不是真实的跟踪狂。

来到这里,见到金居的那个瞬间,架就这么认为了。

应该不是他。

这么一来,和真实有关的线索又断了,一切将回到起点。失望的感觉瞬间掠过心头,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更强烈。一方面架拼了命想得到线索,另一方面又害怕得知真实真的陷入危急之中。说来丢脸,见到金居之后,他散发的开朗氛围着实令架安心了不少。

架身边没有金居这种类型的男性。同时,架也明白这种类型的男性在真实出生成长的乡下地方是会受到周遭喜爱,适合在这里生存的类型。

——或者,和都市或乡下无关。他这种迟钝少根筋,与人相处时不钻牛角尖的个性其实是一种天赋。拥有金居这种天赋的人适合组建家庭,架很清楚这个人一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正因为那是自己没有的,所以架心生羡慕,但也无话可说。

“让尊夫人担心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是怀疑金居先生,不可能怀疑。只是实在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想着跟您谈过之后,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抱着求助的心情,才会拜托小野里夫人请您跟我见面。”

再次正面凝视金居。

“我们这边发生的事,您大致上听小野里夫人说了吧?”

“听说了,”金居深呼吸,表情瞬间凝重起来,“我吓了一大跳。认识真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之后也没再见过面。一直以为她还住在前桥,没想到再听到消息竟然是说她遇上跟踪狂,而且她现在已经不住在这了,真是意想不到。”

不愧是金居,依然是有话直说的语气。提起真实失踪的事时,众人都会小心遣词用字,和金居的直白形成明显对比。不过,他的语气并不惹人厌。正因没有无谓的顾虑,听起来反而顺耳。

“我也报警了。但是警方说,在不知道跟踪狂身份的情况下,警察也无法采取行动。我认识真实是她搬到东京以后的事了,关于她之前在家乡发生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想麻烦金居先生回想一下认识时的经过,如果其中有任何可能和事件相关的线索,无论多小的事也没关系,希望您能告诉我。”

“话是这么说,我认识真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共也只见过三次左右吧。”

金居这么说不是嫌麻烦推托,他的语气甚至透露着歉意。

“撇除这点不说,不管怎么样,当时都是以可能交往为前提见面的,彼此也会尽可能不提过去的恋爱。真实是这样,我当然也是。”

说到这里,金居像察觉什么似的低声惊呼,再次望向架。

“不好意思,我从刚才就一直喊她真实,好像跟她很熟似的。其实是因为当初见面时就这样称呼了,反而想不起她姓什么。小野里夫人打电话来时久违地想起她的姓,现在又忘了……请问,真实姓什么来着?”

“坂庭。坂庭真实。不过,没关系的,当时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架这么一说,金居耸了耸肩,又说了一次“不好意思”。

“认识真实时,我才刚回到前桥,老实说,生活里一下子发生了很多事,我自己也手忙脚乱。”

“听说那之前,您在东京的公司任职?”

“对。虽然老家在这边,但我大学就去东京了。”

“您在东京工作了几年啊?哦,不是啦,因为我也曾跨行跳槽。”

为了顺利开启对方的话匣子,架主动提起自己的事。

“以我自己的状况来说,换工作时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当时还真有点不安。”

“哦……我啊,其实在前公司没有待很久。我原本就走入社会比较晚,因为读的是理工科,系上继续攻读研究所的人很多,我也就自然而然接着念了,研究所毕业才找工作。”

这么说来,他的最高学历就是硕士。从他草草带过的语气判断,金居应该毕业于相当知名的大学。无论是婚活过程或工作上,架偶尔会遇到像他这样隐瞒学历的人。不但没有把学历拿来炫耀,高学历反而像是一件尴尬的事。对于正在找结婚对象的女性来说,她们担心的或许是高学历吓跑对方。不过,金居的状况纯粹来自良好的教养。

对金居的说话方式抱持好感的同时,架也因此想通了一件事,内心波涛起伏。

真实的母亲相中的,大概正是金居的学历吧。

金居有些坐立难安,伸手调整了一下头上棒球帽的帽檐,笑着说:

“虽然只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东京那家公司。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只是忽然从学生成为社会人,心情还没调适过来吧。总之,我就是一直在烦恼自己是否该待在那家公司。当时的我不懂,其实不管在哪里工作都很辛苦。”

“不过啊。”这么说着,金居露出严肃的表情。

“那年正好遇上地震。”

“地震?”

“对,东日本大地震——在东京工作时发生了这么不得了的事,我开始觉得‘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那种感觉……我大概懂。”

那次地震被称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即使每天看着东北海啸的画面,听着最新受灾状况,待在交通瘫痪状况隔天就获得解决的东京,那年不管是谁都会有这种感觉吧。即使只是一如往常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是难免怀有罪恶感。那种感觉,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架心中。

“那金居先生是因为地震的影响才把工作辞掉回前桥的吗?”

担心老家状况,决定回故乡生活。这样的事在当时并不罕见。即使是在东京出生成长的架也能体会那样的心情。不料,金居摇了摇头。和提起学历时一样,脸上浮现因为难为情而想隐瞒的尴尬表情。

“不,其实我没有马上回老家。那时,我一鼓作气跑到东北去了。在南相马市待了差不多一年吧,和地方上的人们一起搬运残骸瓦砾或清除污泥。”

架睁大双眼。

“您的意思是去当了义工吗?”

“嗯,对。”

“不惜辞掉工作?”

“应该是说,结果看来或许是这样,但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并不是为了当义工才辞掉工作的。刚才也说过,原本就觉得不适合那家公司,只是正好就在那时发生了地震。如果只是为了当义工,我应该不会辞掉工作。”

服务生端上附沙拉的意大利面。“吃吧。”金居说。

“义工有各式各样的人,其中也有不少人沉迷其中。说‘沉迷’可能用词不当,但是必须承认,用铲子搬运污泥,直到粗棉手套和橡胶长筒靴都不堪使用,埋头做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摒除脑中杂念,感觉仿佛能够永远做下去。说到做义工,或许会被认为是想得到别人的感谢才去做,其实倒也不是。当然啦,受到感谢时也会很高兴就是了。”

可能实际上真的被谁讨论过或问过这种事吧。金居草草带过,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

“真的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志向或出于正义感才去做这件事。幸好之前工作还存了一点钱,当义工那段期间也有免费的地方住,该怎么说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是处于某种中毒状态吧。”

“中毒……状态?”

“这样说听起来或许有点奇怪,但我那时过得很充实。在那边和一群义工一起生活虽然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但气氛就像学生时代的宿营,身边多了一群伙伴,和地方上的人也渐渐建立了感情。我因为在职场上没能得到这些,总觉得在那里找到了容身之处,现在也还和当时的伙伴及地方上的人保持联系。我想,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维系,今后也将成为我的财富。只是如今想想,可能还是因为经历了那么严重的震灾,精神状态和平常不太一样。”

金居再次露出尴尬的微笑。

“即使我的动机是这样,实际上污泥确实清干净了,我的行动算是派上用场,也有为此感到高兴的人,这样也可说是好事一桩吧。”

“……我觉得很了不起。”

架谨慎地选择词汇,最后还是只说得出这一句话。

那场震灾后,肯定有很多人开始思考自己能做什么。架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若细想自己实际上究竟做了什么,几乎没有具体行动的记忆。依然待在东京,顶多捐了点钱和配合做了一些呼吁。地震至今这么多年,连一次也没前往过灾区。大多数人只是想想的事,金居却采取了实际行动。以他的个性确实是会这么做的吧,架从和他的谈话中看得出来。面对如此具有行动力的他,无论架说什么,听起来都毫无分量可言。

“是吗……?”金居苦笑着问。

在他心中或许仍留有当时无法厘清的心情。“那我开动了。”金居拿起叉子,将刚送上桌还冒着热气的意大利面卷起来送入口中。架也跟着望向自己的盘子。

金居忽然抬起头,一边吃一边接着说:

“不过呢,这样的生活过了差不多一年左右,老家的爸妈火大了。问我辞掉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到底想要怎么样。老爸破口大骂,老妈一看到我就哭。到了那时候,我也开始觉得没必要继续留在东京,心想搬回老家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么想着,姑且先回来看看,结果,回来第二个星期就被安排去面试现在的公司。因为我老爸认识公司董事,想办法把我塞进去了。”

“换句话说,就是靠关系录取的啦。”金居以自嘲的语气这么说。这番话让架想起前阵子从真实姐姐那里听到的“推荐就职”。不是出于自己意愿选择工作,仿佛众人分食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大饼一般,大家平分就业市场上的职位。这种想法在这里似乎天经地义。

真实毕业的那所女子大学据说有通过推荐方式进入地方企业的保障名额,以这个渠道就职的女孩多半直接成为未来同事的媳妇人选。在某种阴错阳差下,真实和金居说不定根本不用相亲,直接就在他现在的公司自然相遇了。光是从这点也能感觉出乡下地方生活圈的狭窄。

“去小野里夫人那里相亲,说来也差不多是这样,”金居说,“回到老家,开始工作不久,父母忽然开口要我去相亲。在那之前,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事。只是听说对方看了我的照片和履历之后非常中意,想说不然就见个面吧。”

“去婚姻介绍所登记前,令尊令堂没有先跟您商量这件事吗?完全没有?”

“婚姻介绍所……?哦,说的也是,小野里夫人那里也算是一种婚姻介绍所。”

金居苦笑道:“我没把那里想得太正式。”架心想,以他的个性确实会这么想。

“小野里夫人人很好呢。”

听着金居天真的声音,架以微笑打马虎眼,再喝口水掩饰。

相信小野里只是好心牵线,认为人与人之间存在无条件的善意,恐怕也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特有的感觉。委托小野里介绍需要登记费,介绍成功还要支付酬劳的事,金居的父母可能根本没有告诉他。真实也是。

“搬回老家不久,爸妈就问过我有没有女朋友了。一回答没有,事情就在我不知不觉中进行下去。之前父亲说找工作的履历表要用,我就给了他一张大头照,那张照片也被擅自拿去当相亲照。知道这件事时我真是吓死了。”

“好扯哦。”

“很扯对吧?真希望他们饶了我。”

金居虽然苦笑,语气还是很开朗。

“我爸妈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说我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对象。可是我又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他们什么都不懂就那么说,真是气死人了。”

“也难怪你会生气。”

为了不让场面太过严肃,架以轻松的语气搭腔。金居半开玩笑地看着架的眼睛问“是不是?”

看到这样的金居,架暗自心想,他也是一样啊。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经历了各种事,也曾有过恋人,然而一旦回到父母身边,还是会被当成小孩。在父母心目中,他就是个连相亲都得靠父母筹划,自己一个人连谈恋爱都不会的小孩。

“因为他们从没信任过。”

不经意地,架想起真实姐姐的话。

认为自己必须帮孩子做决定,必须帮孩子采取行动,否则孩子就什么都办不到。父母之所以如此认定,未尝不是因为他们既老实又善良。他们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融入社会、独当一面或发挥社交能力的模样。

“只是啊,既然相亲的事都进行下去了,对方又说中意我,那就去见个面吧。当时见的对象就是真实。”

“西泽先生。”金居的声音多了点郑重的感觉。看着架的眼睛,他接着说:

“我想,真实应该不太喜欢我。”

“不,怎么这么说呢?”

架不假思索地回应,金居轻轻挥了挥手。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听到的说法是对方很中意我,实际一见面就知道,真实对相亲的事不太起劲。当时我心里就想,咦,怎么不太对。后来又见了几次面,结果还是被她拒绝了。大概是见了面之后发现我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吧。”

中意金居而选择他的不是真实,是真实的母亲。虽然不知道金居知不知道这个,站在他的立场想必相当错愕。自己只是被父母催促才相亲,更何况听说的是“对方颇中意自己”,实际见了面真实却态度冷淡,他一定很不是滋味。

“当时你觉得她怎么样?”

犹豫一番后,架还是问了。金居回答:

“她很文静,不知道是紧张的关系,还是原本就这种个性。只是后来想想,大概是觉得无聊吧,她应该对我不太满意。”

可想而知不是一段太好的回忆,金居说来语气依旧淡然平静。只是,与其说他努力这么表现,倒不如说跟真实的关系原本就只像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也真的对这件事不在意。

“所以,基本上见面时都是我在说话,另外还去了小杉购物中心看电影,好像也开车兜风过一次?不过,真实条件很不错,我当时也觉得可以继续交往下去。”

金居苦笑着说。

“差不多约会三次之后,她就说,‘还是没办法,抱歉’。我才知道,啊,原来人家根本不中意我啊。也曾想过既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明说呢,男人毕竟还是比较迟钝一点。”

“这样啊。”差点脱口道歉,架硬生生吞了一口气。

光听阳子描述,还以为金居的态度更积极,其实他似乎没把事情看得那么重。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出阳子过度一头热,她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事实上了。

架问金居:“您和真实第一次见面就是单独见面吗?还是有父母陪同?”

“是单独见面。说到相亲,给人的印象多半是在料亭或饭店之类的地方,先由父母或媒人陪同,之后才是让年轻人自己聊聊吧。不过,现在好像已经不是这样了,当时我也有点意外。”

“和她见面时的事,您还有什么其他印象吗?任何小事都可以。”

“嗯……您的意思是可能和跟踪狂有关的事吗?”

尽管语气悠哉,金居很清楚架想问什么。“我想想看……”这么嘟哝着,继续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

坐在对面的架也继续吃起意大利面,看着金居默默思考的样子,心想希望大概不大吧。

真实和金居相亲后才遇到那个跟踪狂的可能性很高。别的不说,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料,金居忽然说“啊,对了”,抬起头,微微歪着头说,“可能完全无关也说不定,真的只是一点小事。”

“当然没关系,请问是什么事呢?”

“那时我跟真实一起去小杉购物中心看电影,看完后去喝茶,碰巧在那里遇到真实的朋友。不是男生,是女生朋友。对方和丈夫两个人一起,好像怀孕了吧,肚子很大。”

“是。”

“那个女生叫住真实,两人说了一些‘好久不见’‘最近都在干什么’之类的话。我还记得对方看了看我,问真实我是她男朋友吗,真实说不是,只是认识的人。”

“然后啊,”金居继续说,“那个女生和她丈夫离开后,我问真实那人是她朋友吗,真实却说是朋友,但不是很喜欢的朋友。还记得当时我对这答案感到很意外。”

金居眼中流露困惑的神色。

“在那之前,我跟真实在一起时一直觉得她是个乖乖女,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自己的朋友。我和真实那时几乎可以说是不熟,她却对我说得这么直白,这让我吓了一跳。”

感觉得出和真实的这番对话,让金居对真实的好感打了折扣。

连这种程度都无法接受,可见这个人纯良的程度。不过,架对这样的他颇有好感。反观自己早已习惯学生时代至今那些女性友人的口无遮拦,金居纯朴的反应不由得令架莞尔。

话说回来,得知真实曾说出那种话,架本身也不太能接受这件事。不是说不能有讨厌的朋友,只是毫不掩饰地对约会对象说出这种话,这实在不像真实的作风。

“若说还有印象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了吧,”金居的语气充满歉意,“没帮上忙真不好意思。”

“您说的小杉购物中心,是这附近那家购物商场吗?”

“对,那是一间很大的购物商场,里面还有电影院,我家出门购物时大概都去那里。”

金居总算露出安心的表情。

“今天也是,其实我老婆带小孩去那边买东西了。那里的儿童商品也很齐全。”

“您和尊夫人也是在小野里夫人那里认识的吗?”

和真实的相亲失败后,小野里是否又介绍了其他对象给他呢?架这么问,金居却摇摇头。

“不是的,后来我就没在小野里夫人那里认识其他人了。不过,也可以说是真实的事推了我一把。”

“推了你一把?”

“对啊。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结婚,当然总有一天一定是会结的,只是没有具体思考过。可是,被真实拒绝后,我才发现自己得积极一点才行。像是公家机关主办的青年联谊或市政府主办的婚活派对之类的,过去我从来不感兴趣,那之后才开始积极参加,因此认识了我太太。”

各地的地方政府现在积极推动青年联谊的事,架也听说过。

公家机关主办的青年联谊,架在刚开始婚活时参加过几次。参加人数虽然多,但也因此无法深入交谈,架自己在那里认识的人都没有进一步交往。金居能在那种地方找到终身伴侣,只能说是奇迹了吧。

“您参加过很多次吗?”

“咦?”

“婚活派对啊,青年联谊之类的活动。”

架忍不住这么问。出乎意料的是,金居回答说次数不多。

“青年联谊和婚活派对各参加一次。和我老婆是通过婚活派对认识的,不过,活动当天我根本没看到她。”

“没看到她?”

“我参加的那场婚活派对,主办单位制作了参加者名册。因为当天人数众多,无法和每个人说上话,所以就制作了类似介绍所有参加者的名册发给大家。里面有照片和履历等等。”

“是噢!”

架忍不住发出惊呼。在这越来越注重个人信息的时代,这种少根筋的做法还真是罕见。话说回来,事前应该取得参加者的同意才是。反过来说,现代人的婚活之所以觉得束手束脚,或许正是太遵守这种时代礼仪的缘故。

金居微笑着说:“我回家后根本忘了这名册的存在,是我老婆参加完活动后,回家重新看了名册才注意到我。她说当时心想,原来还有这个人啊,对我很好奇,就联系了主办单位,问是否能跟我取得联系。”

“好厉害!”

架再度发出惊呼。正因为自己也参加过婚活,知道这种行动力有多难得。这才真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金居既难为情又喜滋滋地继续说:“她和我取得联系后,我们决定两人单独见面,一开始就很谈得来。我心想,啊,这个女生很不错,所以就主动向她提出以结婚为前提进行交往的请求。”

金居越说越难为情,再次浮现那个尴尬的羞赧表情,即便如此,仍难掩声音里的炫耀语气。

“正好那时候,我因为工作关系必须换部门。要是换了部门,可能得调到外县市,因为公司在新潟和长野都有工厂。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和她正式展开交往,就提出了那样的请求,结果……”

“是。”

“结果她很爽快地说,要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最后还是分手,两人年纪也都不小了,到时岂不是更难受吗?我喜欢金居先生,金居先生也想结婚,与其交往,不如干脆结婚吧。”

架倒抽了一口气。

这次连“好厉害”三个字都说不出口了,感受到言语无法形容的震撼,脑中浮现的,依然是小野里夫人说的话。

当架问她,“婚活顺利的人和不顺利的人有什么差别”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婚活顺利的人,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也是看得到自己今后生活愿景的人。”

金居的太太正是这样的人。

后来嫁给金居的这位女性,当时就看到了自己未来生活的愿景。

同时,架也这么想——在现年三十九岁,已经知道婚活是怎么一回事的自己眼中,金居太太真的值得尊敬。但要是更早以前,比方说,还在和亚优交往时三十二岁的自己,若是听到金居太太这番话,又会怎么想呢?或许会用“女人真可怕”来形容她的积极态度吧。过去的自己就是如此傲慢,竟然认为自己有资格使用这种词汇形容对结婚采取积极行动的女人。

当时的金居不晓得几岁呢?但是,和年龄无关,以他的个性,即使听到女人说这样的话,一定也不会做负面解释。

无论学历或工作经历,金居作为结婚对象的条件绝对不差,甚至应该算是好的。但是,他口中的“像我这种人”也不是故作谦逊之词。他总是不过度评价自己,当别人对自己示好时,也懂得心怀感激。世上就是有他这种人。和当时无法把亚优视为独一无二的架不同,金居懂得珍惜眼前的对象,怀着感恩的心情视对方为自己的唯一。在评价对方时,用的不是自己强项的高标准,反而是用最低的标准衡量对方。现在架已经很明白,在婚活中顺利找到对象的,都是能做到这点的人。

所谓“找到对的人”,或许应该是这样才对。

正因为把对方的价值想得比自己高,才能对对方的话语及心意心存感激。此时的架很难不想起过去的自己,那个不懂感恩的自己。

“我大受感动,所以主动向她正式求婚,告诉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希望能和她结婚。只是,万一我真的换部门,可能得离开群马,她也有她的工作,之前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没有求婚。结果她说‘我愿意’。”

“夫人那时几岁啊?”

架挣扎许久,终于把这问题问出口。金居看着他说:

“应该是二十六吧?她小我六岁。”

这么算来,当时的金居是三十二岁。金居的妻子小他六岁——这件事也令架大受打击,亚优最早对架提起结婚的事时,彼此正好就是那个年纪。

为什么呢?架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看得见人生愿景的他们,在那么年轻时就能把结婚的事放在脑中,主动寻找对象呢?既不是被父母催促,也不是看到身边的人纷纷结婚的缘故。为什么他们懂得在该着急的时候好好着急呢。他们和我们——和我及真实有什么不同?

有人教过他们应该那么做吗?

“那哪是别人教了就会懂的东西。”

架想起最近好像听谁这么说过。聊到恶意和心机要怎么学会时,真实的姐姐希实这么说过。那种事必须靠亲身体验才能从中领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希实说的没错。人生的愿景自己如果不动脑想,肯定无法看见。不过,有些人就算看不见,也能在父母安排或随波逐流中过日子就是了。

“婚礼办得挺仓促的。”

金居接着说。一边说话一边找间隙进食的他,已经把自己那份意大利面吃光了。相较之下,几乎只负责听的架却还剩下超过一半。

“隔年,我真的被调到长野的工厂,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先在老家办了正式婚礼。”

“太太把工作辞掉了吗?”

“她原本在信用金库上班,那里的上司在婚宴上致词时还酸了我几句,说她好不容易工作都上手了,眼看就要出人头地却被我娶走,给公司造成严重的损失。”

这么说来,她不是约聘人员,而是正职员工啰。能在乡下地方的信用金库找到正职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件事,连架也想象得到。虽说婚礼上的致词多少有点夸大其词,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那么优秀。但是,能让上司在公众场合说出这种话,至少可以肯定她深受上司和同事信赖。

那是真实身边不曾发生的事。

不是推荐就职,就是靠人介绍,顺水推舟地靠父母找到工作,连结婚对象都靠父母帮忙找。和真实的状况不同,像金居妻子这样的例子,架在自己身边看过许多。架能清楚感觉到,金居的妻子参加婚活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后来更主动争取和金居认识的机会。

架一直认为真实在群马的婚活和自己在东京的婚活不一样。现在看来,这或许不是群马与东京的差异。毕竟金居的妻子无论婚活与就职,都和生活在大都会的架身边的人类似。

“其实我们结婚后,就这样在长野住了好一段时间,回前桥才不到两年。所以,这段时间这边发生的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真实的事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能的线索。”

“我明白了。”

架点点头。和金居这番谈话下来,架渐渐感觉到自己找错人了,今天等于是浪费了他的时间,这令架坐立不安起来。小野里说的没错,金居和真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活在与真实和架不同的世界,过着自己的生活。

“今天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

架这么道歉,金居便急忙挥着手说:“不会不会。”接着,他瞄了一眼架的表情。

“这么说来,您应该不会再怀疑我了吧?知道我不是真实的跟踪狂……”

“当然当然,刚才也说过,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怀疑的想法跟您联系。真的非常抱歉。”

“不会,只要您能理解就好……啊,真是太好了。”

金居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出他为人善良。他的正直和给人的好感,不知为何也刺激着架,令架无地自容。这不是金居的问题,是架自己的问题。正因自己没能拥有金居的那份正直,才会产生自我厌恶的心情。

架的意大利面盘子里,最旁边的芝士已经开始变硬。冷掉的意大利面几乎吃不出味道。

说服客气推辞的金居,架伸手拿起账单,打算支付两人份的餐费。站在收银台边排队等结账时,金居朝玻璃门外望去,“啊”了一声。

午餐时间已过,店内不再人声鼎沸。金居视线前方是玻璃门外宽敞的停车场,里面停的车也比刚到时少很多了。一位带着两个小孩的女性站在那里,大的孩子大约四五岁,小的差不多两岁。

那是一位身材纤瘦,个子不高的美女。穿着宽松的棉质上衣和长裙,给人稍嫌稚嫩的印象。不过,若想成是带着两个小孩的母亲,这点倒也不明显了。两个孩子站在她身旁,对店内用力挥手。

金居也朝门外挥手。

“是我老婆和小孩。真是的,都说好我会去购物中心接他们的,真拿她没办法。不好意思啊。”

“两个都是男孩吗?好活泼。”

“第三个是女儿,预产期在夏天。哎呀,养小孩不容易啊。”

经他这么一说,架才仔细打量金居的妻子,相对于纤细的四肢,肚子确实有点大。会穿那么宽松的衣服,大概也是怀孕的缘故吧。金居太太似乎察觉了架的视线,朝这边点头致意。架也点头回应,对金居说:

“您快过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咦?”

“我来结账就好,您先请吧。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样啊?不好意思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金居一脸抱歉地说“多谢招待”,然后望向架。

“希望能快点找到真实。”

“谢谢您。”

金居朝店外走去。门上的铜铃发出丁零丁零的清脆声响。同时响起的是孩子们喊爸爸的声音。架转头一看,他们面前正好停着看似金居妻子驾驶的小型车。车牌上镶着的应该是孩子们喜欢的迪士尼造型外框。

不经意感觉到视线,架转移目光,金居的妻子正看着自己。

站在抱起孩子的丈夫身边,她紧盯着架的脸,像是想确认什么。时间大概不到五秒吧。一瞬间,就只是短短一瞬间,她的眼底似乎浮现嘲弄的目光——这应该不是架的错觉。

拿着账单的右手手指微微弯起,强忍视线不再朝金居父子望去,架转向眼前的收银台。

金居的妻子——她大概是为了看架一眼,才特地开车过来接丈夫的吧。和今天早上为了见金居而特地选择有领子的外套,打算一较长短的架怀有相同的心情。不过,她较劲的对象不是架,而是架身后那个过去曾经甩掉丈夫的女人——真实。

她无法不来看架一眼,通过这一眼确认现在自己的幸福。架的心情虽然复杂,但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她那位豪爽的丈夫,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刚才那一眼。对她来说,恐怕这样就够了。一顿饭下来,架只有徒劳无功的感受。

感觉好累。面对金居太太嘲弄的视线,与其说是不愉快,愧疚的心情反而更强烈。很想告诉她,你不用这么剑拔弩张也没关系的——反倒是架自己,陷入输给了她的自虐情绪之中。

结完账,走到停车场,已经不见金居一家人的身影。


回到车上,原本打算立刻回东京,却不由自主打开导航搜寻。输入“小杉购物中心”,立刻出现位于前桥的地址,选定地点后按下,显示距离这里只要十分钟车程。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回过神时,已经驱车前往小杉购物中心了。

正如金居所言,小杉购物中心是一间很大的购物商场。在写着“KOSUGI”(小杉)的大广告牌下,还有大小差不多的优衣库、星巴克及电影院等招牌。开到附近一看,架就有点后悔了。开不进停车场的车沿着建筑物排成一圈,占满了一条车道。该不该进去呢?架犹豫了一会儿,反正也没其他事好做,就跟着其他车一起排队吧。

以停车场为目的地,车阵缓缓前进。朝车窗外望去,可以看见停车场入口和购物中心入口附近的情形。排在这里的大多是小型车或可以容纳多人的家庭式厢型车。看到和金居太太车上一样的迪士尼造型车牌框,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他们还在,不过不是。仔细一看,停车场内还有许多和金居太太的车类似的小型车,这样的车在这里一点也不稀奇。

不是为了做什么才来这里。架等了大约十分钟,终于将车停在离购物中心建筑相当远的地方,走进购物中心内。一走进去才想到,现在是星期天的下午啊,果然很有星期天下午的感觉。

购物中心到处都是携家带眷的人,气氛热闹。

这一带的居民不管是购物还是看电影都来这里。

换句话说,约会应该也是来这里了。然而,环顾整个商场,却很少看见年轻情侣。有夫妻,也有看似高中生或大学生的清纯小情侣,却几乎没看到类似当年一起来的金居与真实的相亲男女,或跟还在进行婚活时的架差不多年纪的情侣。书店也好,美食区也好,星巴克也好,就算一时之间看到男女成对的组合,随他们的视线望去总会看到跌跌撞撞的小孩,或是看到女方包包上挂着孕妇的识别牌。或许因为带着这种目的寻找,架总觉得这里怀孕女性和贴心陪在身边的男性组合特别多。

相亲的人都在哪里呢?

感觉就像这栋购物中心硬性规定大家在经历童年时代与学生时代后,都得毫无异议在此组建家庭似的。仿佛一种无言的压力。真实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到三十出头的吗?

既没有想买的东西,也没有想做的事,只是随意漫步商场中。女性服饰橱窗展示的衣服,和真实常穿的风格类似。差不多每两间店就会有一间摆出跟金居太太身上那条长裙类似的裙子。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什么特色。几乎毫无特色可言的服饰卖场,也不是品位低俗,就只是没特色。

架想起金居身上那条看似穿了很久,裤袋都破了的牛仔裤。金居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有时尚品位,甚至在某些女性眼中,应该是会觉得老土而不想接近的类型。然而,这样的他在回到妻儿身边时,他们看起来是非常协调的一家人。

这座购物中心里充满许多像金居家一样的家庭。在这群人之中,架找了条长椅坐下。

旁边就是手扶电梯。那里既不会出现真实的跟踪狂,也看不到真实或她过去和金居一起来时遇见的“不太喜欢的朋友”。明知如此,架还是注视着不断循环的电梯输送带。

乡下地方的大型购物中心也好,里面贩售的衣服也好,穿着那些毫无特色衣服的一家人也好,吵闹的小孩子也好,这一切对过去的架来说,或许都是想敬而远之的事物。他也可能认为这一切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丝毫不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的架不这么想了。

现在的他想的是——好想和真实一起来。

好想和你一起融入这些毫无特色、携家带眷的人群中。

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拿起手机查看,大原不知何时发来了短信。内容是对架的担心,也不落痕迹地询问找寻真实的进展如何。是一条非常体贴的短信。

另外有一条语音留言。不是电子邮件也不是LINE(通信软件),而是语音留言,在这时代可以说是挺罕见的事。说不定是真实打来的,架不由得暗自期待。不过,打开一听,原来是麻布的婚宴会场米朗洁花园。

对方表示,关于婚礼和婚宴的预约,希望能尽快回复确认。架深深叹了一口气,无言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真实失踪至今已经快两个月了。

距离九月的婚宴还有半年。婚宴场地的预约要不要取消,架还没找任何人商量过。距离婚宴日期三个月内取消的话就要扣百分之二十的违约金。这个期限渐渐逼近了。

预计举行婚礼和婚宴的日期及场地,架与真实皆已告知双方父母。要是没找到真实,当然不可能举行婚礼。然而,如果现在取消预约,不就等于承认真实不会在那之前回来了吗?这点架无论如何都不想接受。

万一正如希实所说,真实和跟踪狂离开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那么就算她人回来了,或许还是无法举行婚礼。自己可能只是紧抓着渺茫的希望不放罢了。

提不起劲回电给婚宴场地。就这样,他终于能够承认。

“终于能够承认”的心情涌现。

真实失踪那天,架内心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这件事至今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又要从头来过了吗?”他情不自禁地浮现了这样的念头。

真实失踪,去报警,正式确定她下落不明的那一刻,这就是架心头涌现的真实感想。

大原不也说过吗——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啊。

这句话正确得可悲,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法否认。和亚优分手后,先是一直忘不了她,之后又经历了痛苦的婚活过程,终于说服自己和真实交往,但交往两年还是无法下定决心结婚。像金居太太那样跳过交往过程直接结婚成为家人的事,架连想都没想过。他甚至还想出结婚前先尝试同居的方法,多设定了一段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时间,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然而,发生跟踪狂的事后,架第一次产生想保护她的心情,无法放她孤单一个人。好不容易想跟真实结婚了,好不容易能够这么想了。

事到如今终于能够承认,之所以能下定决心,是因为自己也想和购物中心里这许多家庭拥有一样的幸福,想和真实成为那样的一家人。

一念至此,心就猛烈地发抖。为什么会发抖也不知道。年近四十的大男人了,真是窝囊——尽管这么告诉自己,喉头还是涌上一团热气,险些发出声音。在流泪之前先哭出声音,这种哭法架第一次经历。用手捂住眼睛,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真实失踪那天,架最先浮现的想法不是担心真实的安危,也不是无法原谅跟踪狂。仓皇中,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

又要从头来过了吗?

好不容易才找到真实这个对象,认为自己能和这女孩共同组建家庭,又得再度失去了吗?

为了找寻新的对象,又要再次投入看不到尽头的婚活,从头开始找起,重复那些一来一往的过程了吗?光想就害怕。一方面担心真实,一方面无法直视自己的孤独与不安。

究竟是为了什么寻找真实的下落?说不定不是为了真实,而是为了自己。

喜欢一个人明明是一件单纯的事,为什么这么为难。好不容易喜欢上了,如果不执着于这段情感上,实在不认为自己找得到下一个人,所以才会这样搜寻真实的下落吧。人说恋爱的本质应是喜悦与欢乐,为什么自己却这么痛苦,只觉得内心受到折磨?

眼前的手扶电梯不断转动,承载了那么多人,自己在寻找的那唯一仅有的人却不在这里。明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架却无法离开长椅,只是不断眺望电梯输送带。仿佛在此等待真实如奇迹一般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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