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真实过去工作的群马县政府是一栋气派的建筑。

高高耸立的县府大楼隔壁是另一栋近代化的县议会议事堂建筑,旁边的停车场不时有汽车忙碌地驶进驶出。隔着一条宽敞道路的另一侧则有另一块地,上面矗立几栋宛如电影布景般的复古建筑。那些应该也是公家机关吧。想来,与县政府相关的行政机构大概都聚集在这一带。

三十三层楼高的县政府大楼最上层似乎有个瞭望台,游览车的随车导游高举与公家行政机关氛围格格不入的旗子,正带领一群观光客朝电梯方向走去。架听到观光客里有人说汉语,没想到这种地方也会有外国观光客,不免有些吃惊。

正逢午休时间,从县政府出来用餐的员工也不少,人人行色匆匆。

混在分成几组等待电梯的团体观光客之间,架也乘上了电梯。瞭望台楼下那一层好像有餐厅,不少人是要乘电梯去那里。

瞭望台很大。

在瞭望台上漫无目的地走动,走到最近的窗边一看,底下有一条河流过。还看得见一处占地很广的公园。

公园里樱花绽放。

平常很少注意到的樱花树,只有在花季盛开时才突然释放存在感。现在的架即使看到花开也不太雀跃,因为这只提醒了他,真实失踪的冬天已经过去,下一个季节来临了。他在内心隐约想着,原来这里的樱花开得比东京迟啊。赏花季节的公园果然拥挤,连从这边看过去都能感受到赏花人群的活力。

看着下方发呆时,背后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是西泽先生吗?”

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以不太确信的语气叫自己的名字,架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位女性。

“是的。”注视着眼前的女性,架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有阪小姐吗?”

“我是。”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

“不好意思,劳烦您到这种地方来,还连时间都配合我。”

“别这么说,是我先拜托您的,我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所以请别介意。”

“原本是想跟您约下班后的时间,可是我孩子还小,下班后得马上去幼儿园接小孩,真是不好意思。”

架听说有阪惠和真实同年,外表看起来却像大真实好几岁。脸上化着很淡的淡妆,穿的是色彩单调的衣服。布料光泽的白色衬衫外披着深蓝色的羊毛衫,下半身搭配细条纹的深蓝西装裤。乍看之下以为是制服,想想应该是特地选了看起来像制服的服装。发型也很朴素,只用素色发夹束起马尾而已。

这位女性在真实过去工作的县政府上班。是希实查到并联系上她,再介绍给架的。她同时也是真实的初中同学。

架对她深深低下头。

“我才不好意思,您有小孩一定很忙,还抽时间跟我见面,真是抱歉。”

“现在是午休时间,没问题的。我也跟办公室同事说好等一下可能会晚一点回去。”

真实也是给人沉稳印象的女人,眼前的有阪惠更是加倍稳重,或许是因为有家庭的缘故。“我们坐下来聊吧。”在她的催促下,两人在瞭望台找了张长椅坐下。

大多数观光客都站在窗边瞭望景色,没有人坐在椅子上。

“那条河是利根川吗?”架这么问,惠点点头。

“是的。有时下过雨后水量暴增,从这里看过去还会觉得可怕。还有,那边是赤城山。从这边看的话是利根川看得比较清楚,如果想看山,就要从相反方向看。”

架只听过利根川,对赤城山这名字就感到陌生了。虽然陌生,但也只能说“这座山很美呢”。听架这么一说,惠再度点头。

“赤城山、榛名山和妙义山,这三座山在我们这边是小学运动会时分组用的名字。东京的学校可能都分成白队和红队吧,我们这里则是叫赤城团、妙义团,等等。”

一边以有些急促的语气说明,惠一边朝山的方向望去。接着又说:

“其实昭和厅舍楼下有咖啡店,约在那里的话至少可以喝个茶。只是很多县政府员工这个时段都会在那边休息,只好跟您约在这里,连杯茶也没法招待,早知道我应该买点什么带来才对。”

“没关系,请别介意。”

“瞭望台观光客多,员工倒是不太会来。我平常也几乎不来这里。其实景色很美,不来才是可惜。”

她口中的“昭和厅舍”应该就是旁边那些具有复古氛围的建筑物了吧。心想差不多该言归正传,架坐直身体,她果然开口问:

“听说真实失踪了,是真的吗?”

惠压低了声音。架点头说“是”。想来,希实已经把大致的情形跟她说过了。

惠倒抽了一口气,低呼“真不敢相信”,声音低得有如喃喃自语。架问:

“您最近有和真实联系吗?”

“联系得不是很勤……但我知道她要和西泽先生结婚的事。没记错的话,婚礼预计九月举行吧?真实说要在东京办,还邀请我去参加。”

惠小心翼翼地看着架,那视线令他如坐针毡。架强装平静再问:

“她大概是几月跟您联系的呢?”

“大概是一月中旬。她说已经辞掉当时的工作,结婚前还有一点自由时间,回前桥时再约我见面。”

这么说来,她们的联系就真的是真实失踪前不久的事了。惠抬起头,看着架的脸:

“我也常听她说起西泽先生。结婚的事,她非常开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从希实姐那里听说了,我还是不敢相信。”

“她遇上了跟踪狂。”

架这么一说,惠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她以生硬的语气说“我听说了”。架继续说:

“我没有见过那个跟踪狂,所以不知道是哪里的什么人,不过真实说过是在群马时认识的。她现在很可能跟那个跟踪狂在一起。”

“平安无事吗?”惠的声音听起来像被冻住一般僵硬。

“我不知道。”架这么回答,也只能这么回答,这事实令他心痛。

“警方说除非知道对方是谁,否则不会采取行动。”

架凝视着惠。

“我猜想跟踪狂应该是她在这边认识的人。真实不是忽然辞掉工作独自搬到东京居住吗?说不定是为了从那男人身边逃离。我认为,她在这里工作时可能发生过什么事。”

“真实忽然辞职时,我也吓了一跳。更何况,如果是在这边一个人搬出来住也就算了,竟然还搬到东京去。”

“关于那么做的原因,她有提过什么吗?”

“感觉不像有什么特别原因。真要说的话,都是些正面积极的理由。像是我也差不多该自立了,人家不是说三十而立吗之类的。”

“三十……?”

“人一过三十岁就会自然产生这种心境吧。实际上她搬出去时可能是三十一或三十二岁,但或许在那之前就一直有这想法了。我还以为她是在东京找到正职工作了呢。”

三十而立啊——轻易就能想象真实以谦虚的口吻说这句话的样子。架又开口:

“想请教一个问题。请问,县政府的临时员工是能长期任职的吗?可以待好几年?”

“啊,可能是‘临时’两个字听起来像短期工作,其实很多人都做很久。虽然是一年一签的约聘,只要跟职场上的人互相信赖就能每年续约。真实过去是这样,我也是。”

希实联系架的时候说,有个真实的初中同班同学也在县政府工作,可以介绍给架认识。当时她也提到对方和真实一样,都是县政府的临时员工。

“我因为生小孩的关系离职过一次,现在孩子状况比较稳定了,所以又回来当临时员工。”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大概是因为我原本就在这里工作,主管信任我的经验吧。说来也很感恩。”

“您初中和真实同班对吧?”

“对啊,不过毕业后就没有联系了。在这里遇到时我们都很惊讶,直说世界真小。”

惠继续说:“其实我们录取的部门不同,那时是碰巧遇到。真实还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们常一起吃午餐,晚上也常一起去喝两杯。”

惠轻轻吸口气。

“我想,真实对异性应该不算太积极,甚至可以说不太急。”

“……我想也是。”

架根据自己的印象,情不自禁这么说了,惠这时才第一次露出微笑。

“这样说吧,她对联谊之类的事好像不太习惯。县政府组织庞大,我也曾被拜托过主办联谊聚餐之类的事,原本以为她一定会参加,真实却说‘这种活动,我还是算了’,让我挺意外的。心想她又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不参加。所以我就跟她说,参加这种活动也算是经营人际关系,还是邀请了她,她就回答‘我不适合这种事,看到像我这样的人在场,参加的男生也会失望吧’。”

“她竟然这么说吗?”

这种说法未免把自己贬得太低了吧。惠苦笑着说:

“尤其一开始的时候特别明显。我想她是个性太老实了。工作一阵子之后,渐渐也灵活了,做人才圆滑了点。不过我猜,学生时代的她对异性应该也不太积极。”

“你们不聊异性的话题吗?”

“会聊啊——真实她不是去相亲了吗?”

因为不确定架知道多少,惠小心翼翼地试探,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这么说。架点点头说:“这事我听她爸妈说了。”

“她会找我商量相亲对象的事,像是‘最近跟这个人见面了,你觉得如何?’之类的。”

“具体来说,她都说些什么?”

“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像是来相亲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像小孩子一样戴顶棒球帽,牛仔裤口袋里的钱包还连着别在裤腰上的链子,总觉得这种家伙不怎样……大概都是这类的话。”

这说的应该是金居吧。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和架见面时戴的那一顶,一听到戴棒球帽,架脑中就浮现金居的样子。

“真实还说对方品位低得难以置信,身上穿的棉质上衣图案很奇怪,为什么不穿素色的,不然就穿优衣库也可以。偏偏他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讲究,这点也让真实看不顺眼。她还说,听说对方是个工程师,但完全看不出来,应该和自己合不来吧。”

架也知道女人在批评不在场的人时能把话说得多不留情面,只是没想到,原来真实也不例外。

说了一长串的惠,此时才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可能觉得自己太多嘴了。

“另外一个是看了照片觉得不错,见面才发现对方是完全说不上话的类型,真实也很遗憾的样子。”

“这是第二个相亲对象吗?”

“应该是。真实总共跟几个人相亲过?”

“据我所知,是两个人。”

“那应该是了。”

“完全说不上话的类型是什么状况?”

“听说聊天完全无法进行。该说对方是怕生吗?不管真实说什么,他只回答一两句,然后聊天就此结束。对方不主动提问,也不会自己制造话题。即使如此,他还是表示想继续见面,让真实很傻眼。”

“这样啊……”

听到这个,架知道自己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真实对那个男人没有好评,但毕竟当初是她先看上对方的长相,主动选择了第二个相亲对象,架一直把对方视为假想敌。不得不承认,架一直想这么说服自己——就算真实现在跟这个人在一起,一定也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没记错的话,这第二个相亲对象好像是高崎人?”架问。

惠接着说:“对,记得她也说过,这也是一开始会选择他的原因之一。真实说自己从出生到成长都没离开过前桥,找个高崎人也不错。”

“有那么不一样吗?”

老实说,对架而言根本不明白哪里不同。不管是前桥或高崎,不都在群马县内吗?

这么一问,惠就笑了。

“是啊。相较起来,前桥这边有县政府和大学,城市的氛围比较死板;高崎那里有新干线通过,给人商业城市的印象。两地的人也都视彼此为对手,甚至可以在县内的书店找到《前桥对上高崎》之类的书呢。”

就算内心寻求改变,结婚对象还是只考虑住在同一个县的人,这挺像真实会做的事。不过,与其说是架认识的真实,更像她父母及姐姐口中的真实。希冀生活能有某种改变,想脱离父母的干预,寻求自由,却又害怕离家太远,所以就算要结婚,最好还是找同县的人。

正因如此,架重新意识到,这样的真实会说出想自己一个人生活,搬到遥远的东京,对她而言必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惠拉回话题。

“我想,真实的相亲应该不太顺利。对方似乎很满意真实,但按照真实的说法,和对方就是名副其实的‘没话聊’。”

“这样啊……”

架一边点着头,一边感觉胃底隐隐抽痛。

想起那个性格豪爽,令架留下好感的金居带着妻子离开时的身影,以及金居太太凝视自己时那抹嘲弄的视线。

“没话聊”的人们。

真实或许真的对眼前的女性友人这么说了。嫌相亲对象服装品位差,社交能力弱,连话都谈不来。说她无法想象自己跟那种人结婚。

但是,事实是有别的女性选择了那样的金居,认为他条件好,想成为他的妻子。比真实年轻、有行动力,在职场上深受上司青睐的女性,人家可是选择了金居。

真实或许没有好好把对方看在眼里。

尽管遗憾,架仍没法不这么想。只因为对方打扮老土,光凭这一点就认定对方不适合自己,认定自己和对方没话聊。都已经这么认定了,要她再进一步去看对方的优点,恐怕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不去看对方的优点,而是拼命找寻可以用来拒绝对方的缺点,找出说服自己不选择对方的原因——架在自己的婚活过程中也常这么做。现在的他已经非常清楚这有多傲慢,然而,假设今后架要再次参加婚活,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

缺乏恋爱经验与人生经验的真实,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婚对象?

为什么经过那段婚活后,真实选择了架?

“我虽然没见过对方,但也觉得真实在相亲时遇到的人确实很有可能是跟踪狂。”

“真实当时还有提过关于其他男人的事吗?”

如果是相亲的对象,架也调查过了。可是,按照真实的说法,跟踪狂是她还在群马时曾追求但遭她拒绝的人。

“除了相亲之外,比方说,职场上有没有人向她告白,但被她拒绝了。真实提过类似这样的事吗?”

“或许有吧,我不确定……真实跟我聊到恋爱话题时,其实不太提及特定对象。包括相亲的事在内,她更常挂在嘴上的是‘都遇不到好对象’,她烦恼的主要是‘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好对象’。”

“她也常这样问我,”惠又苦笑着说,“她总是说,好羡慕小惠跟先生是自由恋爱。身边虽然很多朋友说结了婚就失去自由,小惠家倒是没这方面的问题。被她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有阪小姐很早就结婚了吗?”

“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早……”惠露出难为情的微笑,“我刚才也提到,是在跟县政府其他部门共同举行的聚餐上认识了我先生,二十五岁时结婚的,应该和一般人差不多吧。真实也来参加过婚礼,婚宴就在那边举行。”

惠站起来,朝窗外指去。架跟着起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栋像是饭店的建筑物。旁边还有一栋看似教堂的圆屋顶建筑,大概是这一带的老字号饭店吧。

架不经意间想起真实读的女子大学推荐就职的事,接受推荐找到工作的女孩,进入职场后就成为同事的“最佳媳妇候选人”。县政府正职员工和来当临时员工的年轻女性结婚,或许也是类似的状况。惠在生完小孩后还能回到原本的职场工作,和他先生是县政府正职员工应该不无关系。

架想起希实的话。

“结论不就变成真实结不了婚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受异性欢迎吗?既然同样环境的女孩都能结婚,剩下的原因就只有真实魅力不足了。”

惠和丈夫的相遇在她那个年纪是顺理成章的事。反观真实,不习惯联谊之类的场合,因为害怕受伤,就先用“像我这种人”之类的话贬低自己,为的是做好被甩受伤时的心理准备。于是,这样的真实在那个年纪落后同龄女孩,无法像惠一样遇到对的人。

“我也鼓励她说,那些说自己结婚就失去自由的人,说不定结了婚都很幸福,也因此感到安心啊。对了,当时就是在瞭望台这里说的。”

“哎?”

“虽然我不常来,真实倒是偶尔会来这里想事情。只要有一点休息时间就会来,有一次我们碰巧在这里遇到,那时她也跟我商量了恋爱结婚的事。”

惠朝远方的山望去。她看的是刚才那三座山的哪一座,架分不出来。

“我也曾干脆跟她说,已婚的朋友们说结婚一点也不快乐,会失去自由什么的,这些话只是在体恤单身的朋友,其实没必要当真。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

惠唐突地这么说,眼神再次飘向窗外。

“结婚后固然少了自由,边养育小孩边工作也确实很辛苦,但生活因此稳定了啊。最重要的是,结婚虽然少了自由,有时这样反而轻松。和朋友的聚餐或自己的爱好,随着年龄增长往往无法持续。我先生在育儿和家务上算是愿意帮忙的,但这种话当着别人的面说有点难为情,有些人还会以为我在炫耀。有时是因为这样,我才故意说婚姻的坏话。”

她应该是个诚实的人吧。从她的语气里,架感受到不同于真实的认真。

瞭望台安静下来,刚才成群的观光客不知何时已离开,不见踪影。

“这种话我平常也不会说。但是,真实就是会把人家说的那些照单全收——人家都说结婚很辛苦,不结也不会怎么样吧。她未经深思就这样接受了。所以我才跟她说实话。”

真实的那股憨直,架也很清楚。正因为个性憨直,只要别人铺了路,她就会往上走。没有自我,无法自己决定。

“只因为相亲不顺,她就说‘我是不是欠缺喜欢人的情感’,我跟她说没这回事,要是来了个帅哥,你还不是马上喜欢上人家。她就笑着说‘好像是耶’。”

惠刻意瞥了架一眼。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回答“这样啊”。

“严格说起来,真实的相亲之所以不顺利,是因为她都在清库存商品的花车里找对象吧?我这么对她说了。清库存商品的花车里或许也有机会挖到宝,但你为何不去摆满正常标价的新商品的架上看看呢,想要的东西那边才是应有尽有,你应该过去看看才对。我这样跟她说。”

惠说得若无其事,架却听得差点喘不过气。默默望着她,惠依然满不在乎地继续:

“直接就走相亲路线,还不认识就两人单独见面,真实就是去了这种地方才会遇不到好对象。换作是她排斥的联谊聚餐,吃一顿饭能和好几个人交流,从交流中也可以看得出对方的待人接物,这样不是比较好吗?我是这样建议她啦。”

“真实怎么回答?”

“她说好啊,那我再去那种地方找找看。”

惠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老实说——别说当时的真实,眼前的架听了就先自尊受伤。

清库存商品的花车。

和卖新书或新专辑的地方不一样。

惠学生时代应该有几次恋爱经验,毕业后又自然遇见现在的对象并且顺利结婚,这样的她说那种话肯定没有恶意。但是她不明白,从以前就缺乏恋爱经验、无法采取行动的真实,其实也是花车上的库存商品之一。真实不是抱着好玩的心态跑来挑拣花车商品的顾客,她自己就是花车上的商品。

架也是。尽管年轻时有过在联谊中与异性交流的经验,也颇受异性欢迎,不是没有和异性交往过。但是曾几何时,情况已经不是那样了。

惠或许是抱着“我朋友才不是花车商品”的意思说这种话,她所谓的库存商品指的应该是真实相亲遇到的那些“没话聊的对象”。然而,看在旁观者眼中,真实就是库存商品之一。如果没有爸妈在后面推,她就无法前进。

架想起小野里夫人说“婚姻介绍所不该是最后的办法”。但是在惠的心目中,婚姻介绍所就是用来清库存的地方。正因世间多数人的想法都像她一样,小野里夫人才会如此愤慨。

惠抬起头,看着架说:“所以,听到她要跟西泽先生结婚的时候,我也很高兴。那时真实看起来好幸福,我想她去东京确实是正确的抉择。”

架默不作声,心情复杂。

站在人变少的瞭望台窗前,想象过去真实和惠站在这里的样子。比现在年轻、不成熟、幼稚的真实一边俯瞰下方,一边对朋友诉说恋爱烦恼的模样。

“她去东京前,跟几个初中同学最后约了见面。那时也不觉得她是为了什么事才要离开这里,感觉不到那种气氛。其中一个朋友开玩笑说‘别丢下我’,真实还笑着说‘抱歉抱歉’。”

“那个说‘别丢下我’的朋友,和真实特别要好吗?”

“嗯……不是特别常碰面,但应该算是吧,因为她高中也和真实同校,该怎么说呢,她们的小团体很团结。”

惠微微苦笑。

“你知道吗?真实她们高中的集体意识很强。”

“是香和女子高中吧?”

“通过大学的推荐就职名额,很多人毕业后又进了同个职场,从初中到高中都是死党的人,一直到走入社会后继续跟死党当同事,这样的例子很多。真实虽然不一样,但大家聚集在一起时,她们学校的人感情就是明显好。”

“别丢下我”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怀着什么心情说出口的呢?

“那位朋友未婚吗?”

架忍不住这么问。惠的脸上瞬间露出失言的表情,一会儿之后才点头说“对”。语带犹豫,她又接着说:

“真实她啊……跟那个朋友道别后曾对我说‘她怎么毫不掩饰地讲出真心话,这样真的好吗?别听她好像在开玩笑,其实她是认真的吧……’这样讲或许不太好听,说这话时的真实显得很高兴。”

真实应该是沉浸在她小小世界里的优越感之中了吧。至少旁观者惠眼中是这么认为,架也很清楚这一点。惠又接着说:

“所以……我认为真实去东京,单纯只是为了追求生活中的期待或变化。不像是为了逃离跟踪狂或什么讨厌的人事物。”

“可以请问您一件事吗?”

架这么说,惠抬起头。架想起前阵子听说的事。

“听说真实和第一个相亲的对象去小杉购物中心看电影时,好像在那里遇到了朋友。那时那个朋友似乎正怀着身孕,和她先生走在一起。差不多是五六年前的事。那位朋友会不会是你们的共同友人?您想得到可能是谁吗?”

问这个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真实在那个地方出现时的线索实在太少,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提出来问问看。架继续说:

“对方问了她‘是你男朋友吗’,真实回答‘不是啦,只是认识的人’,大概是这样的对话。”

“会是谁呢?五六年前的话,那个时候生小孩的朋友会是谁呢……”

“真实好像说那是‘不太喜欢的朋友’。对几乎是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说这种话,我总觉得不太像真实会做的事。”

架这么一说的瞬间,惠低声“啊”了一声,问架:“对方长得很可爱吗?”

“是不是有点艳丽的感觉,眼睛大大的……”

“我没有直接见到,细节就不清楚了。”

架制止想继续描述对方特征的惠。她才说:“可能是小泉。没记错的话,小泉那时正好要生第一个孩子,回娘家待产。”

“那位泉小姐,也和真实一样读香和女高吗?”

“不,小泉不是。初中虽然和我们同班,但她上的是和真实姐姐同一所高中,大学也在东京读。”

听到惠说出那所大学名称时,架有一点惊讶。是自己的母校。

“她结婚后,现在住在东京。听说原本在贸易公司工作,和先生结婚后就辞职了,那阵子回来应该是为了待产。”

“真实不喜欢那个朋友是吗?”

“该说是不喜欢吗……我只是想起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类似的事?”

架这么一问,惠便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陷入短暂沉默的思考后,她才再次开口:

“有一次因为工作需要,我们借了县内某所短期大学当会场,在那边举行会议。虽然是其他部门主办的会议,我和真实都有一起去帮忙。那时,我们在大学附近的便利商店遇到小泉。那次小泉好像也是碰巧回娘家。”

“好久不见!咦?是小惠和真实?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你们有这么要好吗?”

小泉这么问,两人回答“是工作”,还说了现在都在县政府工作的事。

当时,小泉说了一句话。她看着真实说:“对了,真实你好像也是这所学校的?”

惠说:“我想小泉那时根本没有认真听我们说话,才会没头没脑这么说。一开始我们也没听懂她的意思,真实还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我们就直接回会场帮忙了。等到会议接待的工作告一段落,真实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仔细想想,刚才小泉是搞错了吧?她是不是以为我是从这所短期大学毕业的?”

“真实说这话的声音既沮丧又愤怒。”

“好不甘心。”

“我们一起工作那么久,我第一次从真实口中清楚地听到她说‘不甘心’,第一次看到她那么生气,所以有点吓到。小泉她……该怎么说呢,其实没什么心机,说那种话也没有恶意。真实根本不需要为了那种事跟自己过不去。我这样安慰了她好半天,她的情绪才平息下来。起初我也不懂为什么真实气成那样,过了一阵子才想通。对于自己从香和女子大学毕业这件事,真实比我想象的更自豪。”

“我想——或许正如你所说的。”

在这狭窄世界里的自豪,来自培育她成长的阳子的价值观。惠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当时真实的反应,简单来说,就是“被瞧不起了”的情绪。

站在她的立场,一定会认为“我明明是从名门女子大学毕业的”。

于是,惠叹了口气,继续说:“可是……那些事对小泉而言根本微不足道。说实在的,那时真实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我对她也有点不耐烦了,所以就把话说得比较直白。”

“看在小泉眼中,地方上的女子大学和短期大学都差不多啦。”惠这么对真实说。

“小泉她以前就聪明,人长得可爱,又很用功,高中也进了将来有望考上东大的学校。我想她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念书。站在这种同学的立场,不管我们这些人上的是哪所大学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因为一样不如她。”

惠说得满不在乎。正因她说得满不在乎,这话才更重重地刺进架的内心,在他心中回荡。

最重要的是——不久前的架也抱持同样想法。听到阳子炫耀真实读的是地方上名门女子大学时,架曾感到滑稽,认为那种价值观只适用于这个乡下地方。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读的也只是地方上的短期大学。”

惠再次苦笑。那不是讨人厌的笑容,反而看得出她某种程度已经看得很开。在这样的微笑下,她继续说:

“所以我就忍不住跟她说了。我说,在小泉眼中我们都一样,她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你也别那么在意了。”

感觉背脊微微发凉,架没有说话,继续听惠往下说。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先生是群马大学毕业的,所以,只要和他的家人说起这个,我就会有一样的感觉。公公婆婆常会提到他们送儿子去上大学,是为了让他学习什么什么,换成是我家,我爸妈就算记得我上的是哪所大学,肯定也搞不清楚我读的什么系。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供我上大学这件事,至于我在那里学到什么就不关他们的事了。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一点。”

听着听着,架渐渐能体会真实当时的心情。

“才不一样。”她一定是这样想的。

尽管惠说“在小泉眼中我们都一样”,对真实来说,事情大概不是这样。她一定很焦虑,很想大喊“才不一样”。

惠之所以能这么豁达,怀着某种冷静的情绪认为“大家都一样”,恐怕是因为她已经结婚,拥有家庭的缘故。若是身边没有那位和自己成长于不同环境,拥有不同价值观,从地方上国立大学毕业的丈夫,她说不定也无法像今天这么豁达。

架试着想象。两件事确实有类似的地方。和金居一起去小杉购物中心的真实,被小泉这样的朋友问:“是你男朋友吗?”对真实来说,只不过是走在被自己批评为“品位差得难以置信”的男人身边才被这么问,她当然会回答“不是啦,只是认识的人”。

那时的真实有什么想法?好丢脸,他才不是我男朋友,才不是。

也可以这么解释吧——我的价格明明比这高多了。

然而,想起自己对金居的好印象、他待人的真诚以及和妻儿一起离去的背影,架还是会这么想。

在那个朋友眼中,原来都一样。

这不是帅不帅或有没有穿衣品位的问题,问题的层面不一样。跟丈夫走在一起,挺着大肚子的小泉打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她看真实的眼光,也不像真实以为的那么瞧不起人。对她来说事情很简单,她想问的只是真实和金居是“建立家庭的状态”还是“情侣状态”,如此而已。然而,正苦于婚活不顺利的真实却因为自我意识过剩而拘泥起那些小细节。

所以她就算投入婚活也结不了婚。

真实和架都一样。

架也已经察觉,那种从容是自己实际上还无法获得也看不到的境界。

架在婚活中苦于“遇不到对的人”,为这件事跟已婚友人咨询过好多次。每次他们都说“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人”。和这种感觉很像。

就是因为已经结婚了,他们才说得出这种话。他们对架说“我也不觉得自己遇到的就是对的人啊”。那你为什么要跟现在的对象结婚呢?要是这么问,他们大概回答不出来,顶多只能说“就是知道是她”吧。他们明明就是“遇到对的人”了却不承认,这令架羡慕不已,也感到自己无法融入大家。没办法在正确的时间“以自然的形式”遇到对的人,事到如今才开始婚活的自己因此痛苦不堪。

“在小泉那样的女生眼中,我们大家真的都一样啊。”

惠又强调了一次,耸肩苦笑。

“过了几年,我也碰巧在小杉购物中心的儿童游乐区遇到小泉。当时她对我说,小惠,你现在在市公所上班对吧。我说不是,我是在县政府。她只说咦,是吗?我只记得你是公务员——她好像连我是临时员工也不知道,我跟她说了老公也在县政府上班的事,她就说真好,夫妻工作都很稳定——明明就不是这样。”

惠望向窗外,视线前方是一个看似小型游乐园的地方。工作日白天园内也有游客,从瞭望台上就能看到几个家长正带着小孩搭乘电车造型的游乐设施。

“嘴上那么说,实际上她根本一点也不羡慕吧。我虽然没问小泉的先生从事什么行业,但感觉得出来,她应该认为公务员的工作虽然安定但很无趣。”

即使这么说,惠的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沉重。架有点讶异。

一定是自己明明是临时员工,却被泉当成正式公务员的缘故。当时惠应该因此觉得挺开心的吧,从她现在的话里清楚地听得出这一点。

在小泉眼中,大家都一样。

县政府也好,市公所也好,临时员工也好,正式公务员也好,短期大学毕业也好,地方上的名门女子大学毕业也好……

明知这一点,还会因为那微不足道的误会和虚荣而心喜,这是为什么呢?惠也和真实一样,拥有小小世界里的优越感,只活在这个世界里。

嘴上说真实和自己一样,那么对惠来说,区分“我们和小泉不一样”的基准是什么?

架思考着这个问题,忽然恍然大悟。不知为何,领悟的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基准或许是——“有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停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从出生到成长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升学就业都在这座城市中完成的是惠和真实。和她们不同,懂得思考自己想做什么,选择离开这里的小泉应该是“那种女生”。正因如此,惠一边用近乎向往、充满赞美的方式提起小泉,一边还是和她撇清关系,说她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女生”。

架想起真实的朋友那句“别丢下我”。

在小杉购物中心度过学生时代后,剩下的步骤只有建立家庭了。必须和谁成为夫妻并成为谁的父母才行——架想起自己在购物中心里感受到的气氛。

无法在这块土地上达成这个目标的真实,与那个说着“别丢下我”的同学。架忽然明白她们在这里活得多么局促。惠之所以能豁达地承认“自己和小泉那种女生不一样”,之所以能和小泉撇清关系,是因为她在这块土地上已经建立了家庭。没能建立家庭的真实有多痛苦,惠无法理解。

还不确定是不是有什么直接原因促使她那么做。但是,就算不是为了躲避跟踪狂,架似乎稍微能体会真实想离开这里的心情了。就连假日去逛个购物中心都可能遇到认识的人,这个地方就是这么逼仄。惠和工作日住在外县市的小泉巧遇时,不也正是在购物中心的儿童游乐区吗?

不结婚就无法离家,家人也不让她独立。既然无法融入这片土地,真实能想到的就是干脆离开这里,成为和自己不一样的那种女生。

现在的架已经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真实失踪的原因,您真的都没有想法吗?”

道别时,出乎意料地,惠这么问。

两人站在瞭望台电梯门前,架陪着说自己得回去工作了的惠一起等电梯。送她下去后,架打算自己在瞭望台再待一会儿。

架望向她,惠道了歉。

“不好意思,很抱歉说这种失礼的话,可是,除了跟踪狂之外,我在想会不会是真实自己的心意有所动摇?”

“你的意思是……婚前抑郁症?”

架这么问,惠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语带犹豫地点头说“对”。

“真实性格很敏感,容易受伤,我在想,会不会是和西泽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她失踪前一天我们真的都过得很正常,连架也没吵过。”

明明想冷静,还是克制不了愤愤不平的语气。架脱口而出:

“如果原因是跟我结婚的事,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特地跑来这里问你这么多了。”

“但是,真实外表看起来文静,其实有她强硬的地方。”

“什么强硬……”

愤怒的情绪翻涌的同时,架忍不住嗤之以鼻,发出轻蔑的闷哼:

“如果像你说的这样,她已经失踪超过两个月了。这段时间她究竟在哪里做什么?对父母、朋友什么都不说,她一定知道这样大家会担心,到底是怎样的婚前抑郁症可以让人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这个意思,很抱歉惹你不快。”

她大概是出于担心,才会忍不住那样问吧。惠低下头。

“结婚的事,真实真的非常高兴,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点担心。真实缺乏恋爱经验,所以对婚姻更容易怀抱梦想。她有点太理想化,现实中只要遇到一点小挫折,就可能形成很大的反弹。”

“挫折?”

架丝毫不认为和自己结婚会给真实造成任何挫折,反问的语气也就不太客气。惠不由得苦笑。

“婚事决定后,真实看起来真的很幸福,所以我有点担心。说了自以为是又失礼的话,很抱歉。”

“不,我才应该道歉,让您担心了。”

“我也会祈求真实早日回来的。真的,希望她平安无事回来。”

说着,正好电梯来了。简单告辞后,惠搭上电梯。只载了惠一个人的电梯关上厢门。


留下来的架独自走回瞭望台的长椅。一时之间无所事事,只好拿出手机。在工作相关的邮件中,发现一封来自陌生寄件人的信。

信件标题是“真实小姐的事”。

打开一看,收件人架的名字下方那行“第一次发邮件给您”映入眼帘。原来是真实在东京工作时那个英语补习班的同事。真实刚失踪那阵子和这位女性联系了几次,后来也接过她几次电话。当时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所以她才写信来吧。

真实登记的那家派遣公司始终不愿积极提供协助,连架表示想直接联系真实工作的英语补习班时,对方都显得面有难色。反而是补习班的同事都打从心底担心真实,现在也还时常关心架的近况。

这位和架联系过几次的女性是个精通英语、汉语和日语的台湾人,听说和真实年纪差不多。架不知道她的汉语名字叫什么,只知道英语名字是Janet,寄件人也显示为这个名字。真实还在那里工作时,经常听她提起这位Janet。

第一次发邮件给您。

不知道那之后,有找到跟真实小姐相关的其他线索吗?

我们很担心,大家现在也常在说是不是能多提供一些跟她有关的事。

就在这时我们想到,架先生是否看过真实小姐的Instagram(照片墙)?她上传了很多照片,其中或许有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架先生看了就明白的东西。

现在虽然停止更新了,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上去看看。

文章虽然有点生硬,已经是程度很高的日语了。

看了这封信,架有些意外。完全没想过真实会玩社交网站,过去两人也从未聊过相关话题。明明是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都没想过要查查看,架不免感觉自己真是无用。

连操作手机的手指也不太听使唤了,赶紧按下随信附上的网址。

打开的画面中,第一个吸引架视线的,是真实的Instagram账号。

Mami

daily

love

life

接在这几个单字的后面,是数字1125。但是,真实的生日是九月七日。

1125。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架的生日。

真实每日的爱与生活1125。

这就是她的账号名称。

眼前,刚才看到的游乐园中游乐设施还在转动。背后群山环绕,附近就有河流经过,还盛开着樱花。这座城市悠闲且美丽。

架倒抽一口气。真实开始玩Instagram是在和自己交往后不久。

里面都是真实的照片。

最后一次更新是一月二十一日。她离职的前一天。

和架一起去轻井泽时拍的照片、东京都内餐厅的照片,也有去参观婚宴会场时拍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都配上简短的文字。

记录生活点滴与纪念日的照片之间,穿插着啤酒瓶或标签的照片。看到这些照片的瞬间,一阵痛楚沉重地压上架的心头。那些都是架公司代理的商品和标签。

还以为每一种都喝过了,没想到又有了美味的新发现。啤酒的世界真深奥,我还在学习中。

一起去吃饭时,从没看过真实在餐桌上拍照。这些标签照究竟是什么时候拍下的呢?架想象自己离席时,一个人留在位子上的真实拿出智能手机按下快门的情景。难忍内心的激动。

——那是架辛苦工作的成果,我不想讲得好像都是我的功劳似的。当然,听到他们那么说我很高兴,也很想跟他们炫耀一下,可是我忍住了。

忘了什么时候,真实曾经这么说过。

Instagram上也有很多真实自己的照片。多半用了滤镜,不是有些褪色感,就是蒙上一层柔焦,营造出一种时下流行的氛围。咬着吸管的自拍照和平常真实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虽然应该没有修图,但也有着柔嫩的肌肤和亮闪闪的大眼睛,就像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从自己喜欢的角度自拍的照片充满时尚感,使真实看起来都不像真实了。Instagram上她的脸对架来说显得好陌生。

但这就是真实。

上面也有几张架帮她拍的照片。不过,这些精心挑选上传的照片都和架熟悉的真实不太一样。仿佛杂志上的读者模特似的。

靠光线拍出让自己更上相的照片,这种事对经历过大量婚活洗礼的架来说毫不稀奇。只是架心想,她根本没必要拍这种照片。

从真实失踪那天至今,架脸上第一次流露自然笑容。看着真实的照片她心想,你根本就不必这样勉强自己。不用拍这种装模作样的照片,原本的你对我来说就够有魅力,够可爱了。就算不是世人标准中的时尚美人,我还是觉得很可爱。

架一时之间并未找到透露跟踪狂线索的照片或文章。原本以为至少能找到一点有言外之意的信息,往回翻看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可能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刻意不留下那类令人不安的信息吧。每张照片下都有看似真实朋友留下的留言。像是“好羡慕,男朋友公司的啤酒,我下次也想尝尝”“大姐,你酒量很好呦”等等,都是半开玩笑的口吻。其中似乎也有Janet和补习班同事们的留言。架对这个Instagram账号的存在毫不知情,她却对这些外国同事公开,总觉得这点也很符合真实的行事作风。从照片和文字叙述里看到的真实,比架认识的真实更开朗活泼,个性也更开放。或许她是受到同事的影响才开设Instagram账号的吧。原来她也有这样的朋友,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架意外发现自己或许不太知道真实的事。

回家后再用电脑仔细看吧。

这么想着,正想停下时,忽然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熟悉的,装在蒂芙尼盒子里的戒指。

这篇帖文发表于架将这枚戒指交给真实,向她求婚的隔天。

今天要跟大家报告一件事。

我即将和交往的对象结婚。

还不太敢相信。问了好几次‘真的可以娶我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将一个人活下去,过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人生。以为我适合的是孤独的恋爱。

从以前就不擅长与人竞争,和人对立或融入人群。有点低调的我。

不会只为了自己出风头就挤开别人,我就是我,或许是因为一直抱持这种态度的关系,连配合别人说话都不太会,回过神时,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

从未和女性友人出国旅行,也不曾迷上歌手而去参加演唱会,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我有点奇怪。

然而,终于出现认为这样的我也很好的人,选择我与他携手共度人生。我真的真的,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最喜欢你了,谢谢。

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眼前山上的天空出现一抹宛如雨后阳光的光芒。也因为这样,感觉四下比刚才阴暗了一些。

就在这时,手机微微振动。

简直就像真实算准架抵达这里的时机一般。架急忙朝屏幕显示望去,真实姐姐希实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喂?”

“喂?是架吗?我是希实,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酷似妹妹,令架心头为之悸动。内心咀嚼着仿佛受那声音打击的滋味,架回答“可以”。

她这么说:“我知道真实第二个相亲对象是谁了,是在高崎市当牙医助手的人。”

忽然听她这么一说,架一阵错愕。发出短促的“哎?”希实继续说:

“是我妈想起来的。她说当初用对方的名字上网查高崎市内的牙医诊所,找到一间‘花垣齿科医院’,听说在地方上颇受好评。”

阳子不是对真实自己选的第二个相亲对象没有兴趣吗?

即使如此,她还是着手调查了一番啊。调查之后,发现对方家境不错,也不管相亲是否顺利,阳子一定会和别人说。就像她“忍不住”把女儿相亲对象的个人资料拿给朋友看一样。

忍不住。阳子一定又忍不住这么做了。

“我搜索之后也找到了,他们现在不叫‘花垣齿科医院’,招牌改成‘花牙医诊所’。院长的名字是花垣勉,应该是相亲对象的父亲。”

希实为自己擅自采取行动道歉。

“我想如果我搞错人,害架白跑一趟也不好意思,就先打了电话过去确认。接电话的就是花垣家的儿子,和真实相亲的牙医助手本人。”

架抿紧双唇,屏住呼吸。在小野里介绍下,真实自己选的第二个相亲对象,是架到目前为止认为最可能是跟踪狂的人。

“你和他说了吗?”

“嗯。他说小野里夫人打过电话向他问起关于真实的事,但似乎没告诉他详情。我把情况告诉他之后,对方非常惊讶。”

还不能确定是真的惊讶还是装出来的吧。

这个有着真实喜欢的长相,由她亲自选择的对象。但是实际见面后,却是“无法说上话的类型”,被真实遗憾地判定为“没话聊”的对象。

金居那时也是如此。对方一定很错愕吧。明明事先听到的都是真实颇中意自己,怎么实际见面后就被她拒绝了。

真实的母亲也说过——真实从高中起就念香和女子,对方父母也看过真实的个人资料表,一定全家都很中意真实吧。我听小野里夫人说,真实拒绝对方后,他父母还联系了小野里夫人,说是无论如何都想继续交往,问她能不能想想办法呢。

架还记得她说这番话时振振有词,声音中充满对女儿的自豪。

与此同时,架也想起刚看完的真实Instagram上的内容。

——我一直以为自己将一个人活下去,过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人生。

——以为我适合的是孤独的恋爱。

——然而,终于出现认为这样的我也很好的人。

除了架之外,明明就还有其他人“认为这样的真实也很好”。

明明就有,只是真实不喜欢而已。无论是金居还是那个牙医助手花垣,她都无法认可。她没有选择他们,而是选择了架。现在架已经无法单纯为这件事感到喜悦。真实把对方的心意踩在脚下,只要不是自己认可的对象,她就当作自己人生故事中没有对方的存在——实际上见了金居,看到他建立的家庭后,架更是这么认为。

真实对那两人的态度正是傲慢。

在架心中,当然还是难以拂去被真实选上而产生的优越感。求婚那天,真实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揣摩今后将与架踏上的人生道路,想到这个架内心也还是很高兴。纵使如此,架内心还是有所不平。明明就有其他“认为这样的真实也很好的人”,是真实自己拒绝了对方。拒绝对方,然后说成不曾存在过。其实她说的没错啊,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一心只想按照自己意愿谈的恋爱确实是“孤独的恋爱”。

“对方说愿意跟我们见面。”

听到希实这么说,还坐在长椅上的架瞪大双眼。

“真的吗?”

希实接着说:“嗯,所以我也一起去。一起去问问他。”

拿着手机思考,一个深呼吸后,架问:

“姐姐,很抱歉这么麻烦你,可否问问对方今天稍后能见面吗?”

“咦?”

“其实我现在人在群马县政府。上次姐姐介绍给我真实的前同事有阪小姐,我刚才和她碰面了。等一下我马上去高崎。”

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希实倒抽了一口气。架说:

“如果关于真实的事对方能提供什么线索的话,时间最好不要拖太久。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对方现在有可能和真实在一起,接到姐姐你的电话之后,他或许会马上把她带到别的地方。”

尽管用了“如果”“万一”等假设性的言辞,架内心已有一半这么认定。说不定对方还没放弃真实,这个念头还是很强烈。

“……我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希实说,“我来跟对方确认,马上联系你,等我一下。”

“姐姐。”架不明白自己为何选这时候问这问题。回过神时,在挂掉电话前,架最后问道:

“姐姐,你知道真实大学读什么系吗?”

“咦……?”相较于刚才急迫的对话内容,这个问题仿佛天外飞来一笔,希实瞬间发出愕然的声音。

像希实这样勇于反抗父母,凭自己意志决定升学与就业之路的人,大概正是惠口中“和我们不一样”的女性。

架之前听希实说过,她大学时读的是经济系。因为和自己所学相近,所以架很有印象。然而,架并不知道真实大学读什么系,她也从没提过自己在大学里学什么。

希实的语气有点狼狈。

“呃,没记错的话,是香和女子大的……抱歉,查一下应该马上就知道了,你很急吗?”

听到这语气,架轻轻闭上眼睛,心想“唉……”。

她根本不记得了。即使是如今这么心系妹妹的姐姐,也不记得妹妹在大学读的是什么科系。在她心目中,那种事肯定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记得那个学校只有法律系和文学系,反正就是其中之一了。”

——从以前就不擅长与人竞争,和人对立或融入人群。有点低调的我。

——不会只为了自己出风头就挤开别人,我就是我,或许是因为一直抱持这种态度的关系……

脑中闪过真实Instagram上的文字。

因为大家都上大学所以自己也要上大学,因为父母已经决定了所以去县政府上班,因为本来就该这样所以去相亲。

尽管这当中完全没有真实的自我意志和意愿,她还是有她自己对异性的爱好,也有她的自尊——因为在这个小小世界中还是有着自恋,所以无法获得自由。总是感到痛苦。

但是,世界上“拥有自我意志”的人究竟有多少。有资格责备真实的人,究竟有多少。

架睁开眼睛。

“不,没关系,不好意思。”向希实道歉,挂上电话。

接着站起身来,靠在窗边的扶手上,等待希实再次来电。

她立刻就回电了,说真实的第二个相亲对象花垣学答应和架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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