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面对坐在眼前的男人,架不知如何是好。

困惑——说得更清楚一点,是错愕。


花垣学指定的见面地点,是高崎市内外环道旁的连锁家庭餐厅。和与真实第一个相亲对象金居见面时不同,这次是自己临时要求见面的,只能约这种地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下午三点多的家庭餐厅里,有身穿连体工作服看似作业员的男顾客正在吃迟来的午餐,也有带着年幼孩童的母亲们正在享用下午茶,随行的孩子们吵闹不休。

午后倾斜的阳光照入店内。

店内的客人之中,有一个男人正朝架的方向微微起身,欲言又止地望过来。没有自信的眼神对上架后,立刻眨了两次眼。

和金居那时不同,架看一眼就确定他是花垣。

“是花垣先生吧?”

走到座位旁这么问,他点头说了声“对”,声音很小。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敝姓西泽,非常感谢您今天接受我无理的要求。”

打完招呼,对方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哦”。桌上放着的应该是他喝过的哈密瓜汽水和水杯。

花垣五官精致秀气,人很瘦。白皙的脸很小,最吸引人目光的是双眼皮明显的大眼睛和略显鹰钩的高挺鼻梁。难怪真实看到相亲照片时会选择他。不过,或许是头发太长的缘故,花垣散发一股不安定的气息。或者该说——他不太像社会人士,也可以说是保持学生时代模样的成年人。

年纪应该和真实差不多。三十五岁上下的他看起来之所以像学生,和服装可能也有关系。身上的马球衫本身布料很好,但却皱得夸张。

服务生过来点单,说是不能单点咖啡,只能点喝到饱的饮料。架便点了一人份的自助饮料。服务生离开后,架问花垣:“您的工作没关系吗?”

按照希实的说法,打电话到他工作的牙科诊所时,接电话的正是花垣本人。这么说来,现在他应该是丢下工作特地过来的吧。架这么一问,花垣就说“是”,这时才第一次发出让人听得清楚的音量。

“没关系。”

“抱歉约得这么仓促。因为我今天碰巧来群马,想如果方便的话,就马上约您,才会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花垣又点点头“哦”了一声。架坐直身体说:

“我想希实小姐——坂庭真实小姐的姐姐应该已经在电话中提过,真实小姐她现在下落不明。”

花垣始终盯着架看。他看起来很神经质,不断眨眼。下定决心开口时,架还比较紧张。

“在失踪之前,她遇上了跟踪狂。”

花垣表面上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继续沉默地盯着架。频繁眨眼似乎是他的习惯,架甚至看不出他到底紧不紧张。

“我只知道对方是她在群马时认识的人,除此之外什么线索都没有。所以,我正在找她当时认识的人,想请问一些当时的状况。今天耽搁了您的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不会。”

花垣这么说。只是,在说完这简短的两字后又陷入沉默。架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等了一会儿,他依然保持沉默。

不可思议的沉默。

是因为心虚所以沉默,或是为了掩饰什么才不开口吗——总觉得都不是。话虽如此,他也不像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因为他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架。

和金居那时明显有什么不一样。看不出他想对架说什么或问什么。

“虽然您跟真实小姐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想请教一下,有没有什么可能的线索?”

“可能的线索?”

架挨不住沉默,只好主动提问。花垣思考起来,视线终于从架身上移开,停留在半空中,口中再次喃喃自语“可能的线索……”,沉默的时间长到令架期待花垣可能说出什么特别的答案,结果他还是低声回答:“想不出有什么……”

“这样啊。”

从这几句简短的对话,架开始明白。

一如真实对惠转述的内容。

——是个完全说不上话的类型。

——聊天完全无法进行。该说对方是怕生吗?不管真实说什么,他只回答一两句,然后对话就此结束。对方不主动提问,也不会自己制造话题。即使如此,他还是表示想继续见面,让真实很傻眼。

实际见面之后就能明白。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除此之外,他似乎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主动问什么或说什么。架曾听说不善言辞或社交能力弱的男人,即使其他各项条件出众,在婚活场合仍很难有所进展。不过,现在架也明白原因何在了。

话虽这么说,但不表示花垣是跟踪狂的可能性已经消失。刚才的沉默说不定是为了掩饰对自己不利的事,故意装出来的表现。

得认真判断清楚才行。

“花垣先生,听说您在高崎当牙医助手?”

“对。”

“从跟真实小姐相亲那时就从事这行业了吗?”

其实这些信息早就知道了,架只是为了找话题才这么问。花垣这次依然只是短短地“嗯”了一声。他似乎认为“嗯”就是明确回答了。

“令尊是院长?”

“对……啊,不对,跟真实小姐认识那时是他,不过现在是我弟。”

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这么长的句子。虽然提到了真实的名字,架却捏了一把冷汗,担心自己是否问了不该问的事。医院网站上看到的院长名字“花垣勉”原来不是他父亲,而是弟弟。希实提到医院名称变更过的事,可能院长就在那时从父亲换成弟弟了吧。

从父亲手中接手医院的不是哥哥而是弟弟,哥哥只以助手身份在医院工作——这肯定有什么内情。不知如何反应才好,架只能回答“这样啊”,花垣又说了一次“对”。

对话就这样中断了。

无论是架的工作或真实的事,花垣依然什么也不问。那看起来不是赌一口气故意不问,也不是对这些事毫无兴趣。要是真没兴趣,他就不会来这种地方和架见面了。即使如此,花垣还是什么都不说也不问,不主动开口说任何话。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低声嘟哝了什么。

“嗯?”

“饮料吧……”

起初没听清楚,架抬起头望向花垣。

“饮料吧……你不去拿饮料吗?”

“啊……”

架都忘了这回事。花垣指了指放了各式饮品的角落。

“那我先失礼一下。”

架这么说着起身,花垣无言点头。

架走到饮料吧旁,按下咖啡机上的按钮。等待饮料装入杯中时,才察觉自己一阵疲惫。苦于找不到适当话题,最后只能默默无语。因为得不到对方太大反应而不禁感到不耐烦,后悔自己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想到这里,架略带自嘲地笑了。

这简直就像婚活时跟话不投机的对象见面时的场景。

自己正在设法和对方多聊一点,努力舒缓场面气氛,对方却唐突地指出“你还没去拿饮料”——他这么说甚至没有恶意,反而是出于善意和认真的个性。花垣身上就有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特质。架完全可以想象他和真实约会时的情形。

一群妈妈带着好几个孩子朝饮料吧走来。喝什么好呢?我要哈密瓜汽水!我要可乐!可是我妈说不能喝可乐……趁他们还没走过来,架赶紧离开。

端着咖啡回到座位上时,花垣正滑着手机。是在联系谁吗?会不会是真实——这么想着,架仓促朝手机屏幕投以一瞥。没想到,出现在屏幕上的既不是电邮也不是通信软件,是——手机游戏的战斗场面。架只是短短离开座位一下,他就玩起来了。看到这个,架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了。

“……您今天为何愿意来跟我见面呢?”

回过神时,架已不假思索地问出口了。花垣放下手机,轻轻“哎”了一声。架继续说:

“为什么您今天愿意来见我呢?您只不过在几年前和真实小姐通过相亲有几面之缘,为什么愿意丢下工作来见我呢?”

花垣沉默不语。但他看起来并无不悦,眼中流露的纯粹是困惑的神色。

“那我就直说了,”架的声音有些颤抖,“其实,我怀疑您可能是真实的跟踪狂。所以今天才来找您。”

花垣瞪大双眼。

说这句话时下意识改变了称谓,从“真实小姐”变成“真实”。这么一来,也不用想套什么话了。架无奈地继续说:“您应该也有察觉我这么想吧?”

“没有……”

惊人的是,花垣眼中依然只有困惑。正因为他话不多,看起来更不像演戏。

花垣摇摇头:“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不善交际,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花垣或许确实不是受女性欢迎的类型。然而,说不定真实就是放不下他的弱点,对他产生了感情。万一乍看之下消极没有行动力的他,忽然展现强硬态度抓住真实,对她坦言一直喜欢她的心情……

脑中想象的故事情节一旦起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架开始觉得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结束和真实的相亲后,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架无从得知。但是,怎么想也不认为他会和金居一样组织家庭,过起安定的生活。这样的变化不会出现在他身上。金居与妻子已顺利踏上人生下一步,成了“一家人”,和那样的金居不同,花垣身上散发的是跟自己还有真实一样的味道。一种无法前进的味道。

“那么,为什么您今天愿意来见面呢?”

重复一样的质问。

难道不是因为你心虚吗?难道不是因为你现在正和真实在一起,所以才对我感到好奇,想来看一眼吗?架这么想。

“因为……您说想见面。”

花垣这么说。眼神并未低垂,始终凝视着架。

“就这样?”

这次是漫长的沉默。架心想,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家庭餐厅里,刚才在饮料吧旁遇到的那群小孩活泼吵闹,他们的笑声从花垣和架之间飘过。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发出声音。这次也听不清楚,架反问:“您说什么?”

“……因为担心。一般都会担心吧。”

像是勉强挤出来的声音。说完这句话,花垣的耳朵和脸瞬间涨得通红。

“所以我也很担心。”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大了点。

听到他的声音,轮到架沉默了。因为花垣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说谎。

毫无理由地,架就是知道。

不是他。

如果他心里打着更多坏主意,如果他具备掳走真实的行动力,并且想将她藏起来的话,至少做得出更像样的表情。然而,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这句话的花垣脸上表情看起来既生气又想哭。他平常一定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吧,才会做出这么难看的表情。

不过是几年前见过几次,早就毫不相关的对象,还是会担心对方。这句话肯定不是谎言。

因为她失踪了,因为她身边的人正在为这件事伤神,所以他来了,如此而已。

人家为什么找他,是不是在怀疑他,这种事花垣做梦都没想过。毫无心机,毫无算计,甚至可以说老实到了驽钝的地步。就像他自己说的“因为你说想见面,所以我就来了”。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架自己虽不是这种人,但他也知道世上真有这么老实的人。花垣就是其中之一。老实单纯,内心没有一点阴影的善良人。

坐在他面前,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困惑——说得更清楚一点,是错愕。还有反省,猛烈的反省。因为根本就不是他。

这时,花垣慢慢咬住眼前哈密瓜汽水的吸管。吸了一口汽水,中间还轻微呛到。

看着这样的他,架认真也坦率地想向他道歉。

“对不起。”

花垣还没从呛到时的驼背姿势中坐正,头转过来。

“您这么担心,我还怀疑您。”

“没事。”

花垣说话又变回小声,然后窸窸窣窣说了什么。虽然很抱歉但真的听不清楚,架问了“什么?”花垣抬起头:

“……如果您还有所怀疑的话,去问我爸妈也没关系。我不管是工作还是回家都跟他们在一起。”

所以他是和父母住在一起了。架回答“我明白了”。既然是跟父母同住,真实现在在他身边的可能性更是降低许多。

“还有……”花垣说。声音低沉微弱,不过,还是能听清楚他说什么。

“如果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随时跟我联系。虽然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就是了。”

架这才领悟,从跟他说第一句话时起,自己就下意识地贬低了他。

还处在歉意中的架向他道谢,花垣似乎不太习惯接受别人道谢,只是尴尬地轻轻点了点头。

花垣再次喝起哈密瓜汽水。不是用手拿起杯子,而是身体前倾,嘴巴直接靠近杯子,就像小孩子一样。


架结完账,走到家庭餐厅附设的停车场时,已在店内道别过的花垣还在那里。站在他自己开来的轻型车前,一看到架就轻轻低头致意,掀动嘴唇。他说的应该是“谢谢招待”吧,声音依然模糊难辨,但是看得出来,那对他来说已经是尽量放大的音量了。

深蓝色的轻型车和金居太太开的粉彩色轻型车不一样,看起来很旧了。车牌上不像金居太太的车那样挂着装饰框,后视镜上也没有项链造型的芳香剂。

架听说乡下地方的男人对汽车装饰很讲究。和大都市不同,汽车是乡下地方的生活必需品,架能体会男人们想把钱花在这上面的心情。但是,花垣对他的车似乎毫不讲究。

架心想,他是个寡欲的人。

站在自己这种“不善良”的人的立场看,花垣的自我欲望真是淡泊得惊人。寻找真实的过程中,架再次认识到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人存在。他们多半过着不求太多的生活,但也正因如此,经常被说是“没有自我”。

下意识把自己宝马的车钥匙重新拿好,藏进手心。并非担心让他认为是炫耀,而是架自己真的感到尴尬和羞耻。就算知道架有这种想法,花垣大概也没什么感觉吧。包括这点在内,都让架感到没来由的羞耻。

架并不讨厌他,只是一看到他就无地自容,希望他赶快离开。然而,花垣就像个不机灵的小孩,始终呆站在停车场里看架。

望着他,架心想。虽然也觉得自己哪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看到像他这样的人无法获得幸福,内心仍不免一阵落寞。只要一点改变就好——虽然不知道该改变的是什么——他或许也会是小杉购物中心里那些毫无特色的家庭成员之一。

为什么无法实现呢?

“今天很谢谢您,请先回去吧。”

架这么说,花垣露出惶恐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钻进自己的车子。

架站在原地,直到看着他那辆小车消失在外环道上。

知道花垣是这样的一个人后,一方面感觉得救,一方面也陷入一筹莫展之中。接下来,手头就没有任何找寻真实的重大线索了。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不管去哪里,一定都找不到接近事件核心的事。生活在群马时的真实,缺乏决定性的戏剧情节与生活插曲。

唯一得到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没想到的是,事情到了下个星期,竟出现意料不到的发展。


那天晚上,架受邀参加聚餐。

和学生时代那些死党好友一起。老实说,架提不起劲参加,要不是知道大原也很担心真实的事,再加上正好工作不太忙所以还是去了。

“架,好久不见。”

被店员带到桌边,却没看到大原。在场的只有传短信约自己的美奈子和她的死党阿梓。约定时间是晚上七点,因为工作关系迟到的架抵达时已经八点多了。

“咦?其他人咧?”

在并肩而坐的两个女生面前坐下,架才察觉不对劲。四人座的桌子,和平常聚餐时的情形不同。别说大原了,连平日最好约的那几个男生都没出现。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有点事想问架——应该说有点事想跟你说。”

“说什么?”

“抱歉,你以为是大家聚餐吗?”

阿梓一边歉疚地说着,一边递上饮料的菜单。看到这里有比利时产的啤酒,熟知这个品牌不错的架立刻点了这个,她们同时勤快地装了一小盘沙拉和意大利面,放在他面前。

看来,今天她们两个是专程找自己出来的。

“什么事啊,有点恐怖哎。”

身材好又长得漂亮的她们,虽然比二十几岁时已稳重了不少,化妆与穿着打扮还是毫不马虎。只有自己一个男的面对她俩,不免还是有股压迫感。

以前学生时代,小团体内如果有人恋爱,男生经常像这样被约出来谈。架最先想起的就是自己也曾因为恋爱的事,被女性友人围攻“你怎么可以甩掉她,太可怜了”。当时那些幼稚的对话,多半正因年轻才说得出口。回想起来固然怀念,如今彼此都有工作和家庭,再怎么说,也不会像过去一样为了人际关系或别人的恋爱拼命。所以,架实在想不出自己被她们单独约出来的原因。

“哪有什么好恐怖的。”

美奈子微微苦笑。然而,平日耍嘴皮毫不留情的她,说完这句之后应该会再挖苦个两三句,今天倒是马上收敛了。

架的饮料一上桌,阿梓就说声“辛苦了”,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杯。不知为何表情有些紧绷的阿梓说:

“架啊……听说真实失踪了,真的吗?”

正打算夹起沙拉的手停下来,架回看她一眼。这次轮到美奈子开口:

“你一直在找她吗?”

“你们听说真实的事啦?”

“不久前听大原说的。那之前我们都不知道,所以吓了一大跳。”

美奈子点点头,朝阿梓的方向望去。

“大原说架好像很忧心,所以问我们女生有没有听真实说过什么。但是,和亚优那时不同,我们跟真实又不是那么熟……”

“是啊……”

不知该如何回答,架只能随便点头。美奈子问:

“听说架每个星期都去真实老家?你每个星期跑去群马吗?”

“说每个星期是太夸张了啦。”

尽管觉得事情被夸大,但心情上确实处于一直找寻真实的状态。包括遍寻不着而产生的疲倦,其实也差不多了。

“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

自己说出口才发现,啊,已经这么久了吗。

和花垣见面后,架完全束手无策。正在考虑下星期是否要去一趟真实老家和阳子及正治见面,但又不认为去了会有任何进展。目前为止只限定在群马搜寻她的跟踪狂,说不定之后也该去问问真实在东京工作时的同事,例如之前寄信来过的Janet。

“她是二月失踪的吗?”

“对。”

“架,你瘦了。”阿梓这么说。

自己没有感觉,但或许真是如此。架没回应,沉默地喝啤酒。看来,她们今天约自己出来是因为担心吧。不料,美奈子忽然说:

“我跟你说……”

“嗯?”

“我们见到她了。”

见到真实了。听到这句话,架差点把嘴里的啤酒喷出来。一点也不夸张。

“在哪里?真实她现在人在哪里?”

面对一股脑追问的架,美奈子急忙摇头“不是啦”。一旁的阿梓用纸巾擦拭架打翻的啤酒。

“不是她失踪之后……应该是失踪前,一月三十一日,那时真实应该还没失踪吧?”

“对。”

确实是她失踪前,但是,这正好是她失踪的前一天。

那天她去参加公司为她举办的饯行会,难得比架还晚回家。

“你都没听真实提起这件事吗?”

美奈子的语气不知为何夹杂困惑。她是因为和阿梓彼此确认过了正确日期,才决定约架出来的吗?

“没听说。那天我先睡了,隔天我出门时她又还没起床,没好好说上话。”

架情不自禁朝两人探身。

“你们那天是几点遇到真实的?你们知道她隔天就失踪了吗?”

“知道。听大原说了。”

美奈子点头,眼神严肃。只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看起来像要哭了。阿梓从旁说明:

“我们是晚上遇到真实的。碰巧在我们几个女生聚会的店里,遇到她和一群人。”

“我们跟大学社团的伙伴正在喝两杯,有阿渚还有多佳子她们……”

“看到真实手上捧着一大把花,想说应该是饯行会吧。当时其他人去结账,他们好像已经要散了。”

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如果是真的,真希望能早点知道。面对说不出话的架,美奈子继续说:

“最初是阿渚发现的。她说,你们看,那个是不是架的未婚妻?我们一看,真的哎,是真实。就在这时,阿渚大喊‘喂,真实,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喝两杯?’你也知道阿渚那个人就是这样,想到什么立刻行动。”

“她跟真实说,要庆祝你们订婚。”

听不出她们这么说是想包庇不在场的朋友,还是想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那真实怎么说?”

“真实她们已经结束饯行会,她原本好像要走了,一个看似上司的人跟她说‘是你朋友?那就留下来吧’,然后她就走到我们这桌来。”

“那时大家都喝醉了——忍不住就说了。”

“说了什么?”

美奈子和阿梓对看一眼。一瞬间后,美奈子说:

“我们说,真实手段很高明嘛。”

“手段高明?”

“嗯,能抓住始终下定不了决心的架,还有本事让你跟她结婚,手段真的很高明啊。大家想这么说反正你们都订婚了,这么说也不会怎样吧。”

“对啊,在婚活中不但碰巧遇到架这种型的还没退会,竟然还能和你定下来,她真的超级幸运吧。”

架差点无法呼吸。不知她们如何解读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的态度,美奈子很快地继续说:

“你想想嘛,像架条件这么好,也是正常谈恋爱的类型,到了这把年纪竟然没有离婚经验,简直就是奇迹。我也觉得真实很幸运,你自己不觉得吗?”

架没有回答。胸口涌上一股怒气,使他呼吸困难——你们到底以为自己是谁?

这时想起的,是真实前同事有阪惠口中的“清库存花车”。对美奈子她们来说,自己的好友架就像在花车中挖到的宝。

明明婚活中的痛苦根本就无法用这么一句话说明。

自己曾是能够正常谈恋爱的类型,只是在某个阶段搞错了什么,现在才会在这里进行婚活——若说架从未有过这种念头,那是骗人的。正因为自己这样想过,才无法忍受别人不负责任地说这种话。感觉既受伤又火大。

“所以,我们原本就觉得那女的超级幸运啊,该说是幸运吗?也可以说奸诈啦。”

“什么意思?”

“谁教她演了一场那么容易被拆穿的戏,大家都在说,也算她勇气可喜,这么做算是值得了啦。”

“咦?”

“不是假的吗?那女的说什么跟踪狂的事。”

美奈子不以为意地说。瞬间,架耳边失去一切声音。

只听见心脏用力跳动。时间仿佛暂停。

默不作声,架也知道自己现在脸上肌肉僵硬,只能转动眼珠望向美奈子她们。没想到,她们脸上反而出现疑惑的表情,两人同时“哎?”了一声,先是面面相觑,再望向架。

“那种事肯定是骗人的啊。架,你该不会到现在还相信吧?”

“是说……”

心脏宛如结冰,要是一口气说出话来,胸中冰冻的寒气恐怕会跟着从嘴里冒出来,化为白雾。

不确定这是愤怒还是其他的什么。冲击太强烈了,无法好好将情感化为言语说出口。架凝视两人。

“你们到底为什么只能用这种恶意的方式看待事情?这样怀疑别人不觉得自己很丢脸吗?”

“我说啊,你们男生这方面真的是天真过头。”

美奈子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像是完全想象不到架内心受到多大冲击,语气非常轻佻,令架难以忍受。

“你想想看,架。你和那女的婚活认识了两年都无法下定决心结婚,她一定很焦虑,但又没有勇气对你正面逼婚。”

“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撒那种谎吧,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可是实际上,你就是因为发生那件事才决定结婚不是吗?”

美奈子这句话堵得架哑口无言。她接着说:

“我们大家就在说,那件事听起来太戏剧化了,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正好就在你跟大家聚餐时打电话来,说什么她逃出来了,当天就搬进你家同居……这不叫手段高明叫什么?”

“她不是这种的人。”

架说得斩钉截铁。并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真实或愿意相信她,自己的这些心情都先放到一边,唯有这点架无法退让。

真实是完全不懂心机算计的类型,善良驽钝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和在人际关系中冲撞打滚学会那种事的美奈子或阿梓不同,从来没有人教过真实那种事。要是真做得出来,恐怕还会活得比较轻松吧。正因为做不到,真实才会在她出生成长的故乡过得那么痛苦。这些架也都在群马亲眼见到了。

“我不是要帮她说话,她就真的不是那么机灵的人。”

“说不定就是这次她非常努力尝试算计了呢?”美奈子依然二话不说地否定架,“因为那个什么跟踪狂的,架只从她嘴里听过,根本就没亲眼看到过吧?你不也提议要报警了吗?”

“我是提过……”

“她确实说过不要报警吧?”

被阿梓这么一说,架再次哑口无言。

只是结果碰巧这样而已,架很想如此说明,却没有自信说服以恶意眼光看待这件事的她们。

“太扯了啦。”阿梓说。

“你想想嘛,她自己说跟踪狂对她做了什么?跟踪,偷拍,信箱还被擅自打开?”

“对啊。”

——架,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在看我。

真实以她惯有的谨慎口吻这么说。

“信件没有被打开,只是好像有应该寄来的东西却没收到,大概是这样。”

“一般人遇到这种状况应该就会觉得恶心,考虑搬家了吧。她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是因为,一开始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实自己遇到跟踪狂,她也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而已。你们自己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搬家吧?搬家花钱又浪费时间。”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后来她不是说跟踪狂都跑进家里了吗?下班回家时还撞了个正着什么的。”

“没有撞个正着啦,只是从窗外看到家里电灯亮着,她立刻就逃跑了。”

架回复美奈子的语气也冲了起来。

还记得那时跟真实说“幸好对方开了灯”,万一跟踪狂在黑暗的房间里埋伏的话,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然而,这两个女性友人又用欲言又止的表情对看了彼此一眼。阿梓说: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跟踪狂为何要特地选容易被发现的时间跑进她家?还好心开灯让她知道里面有人?”

“对啊,真正的跟踪狂应该趁她上班时间偷跑进去,这样才不会被发现。”

“这种事你们问我,我要问谁?”

虽然真的这么想,但被她们这么一问,又觉得颇有道理。在这之前,架从未怀疑过这些事。阿梓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架,耸了耸肩。

“还有,普通人遇到这种事一定马上报警的。毕竟,对方已经闯进自己家了啊?”

“真实不愿意啊。她说对方可能是自己在群马时甩掉的人,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是,不都已经有东西被偷了吗?首饰什么的。”

“……对。”

明知承认只是增加她们攻击的素材,架还是只能点头。结果不出所料,阿梓立刻发出类似哀号的声音:“太扯了啦!”

“连东西都被偷了,为什么还不去报警?要是我绝对报警,太恶心了,也无法原谅。”

“真实不像你们这么强悍啦。说不想把事情闹大应该也不是骗人的。”

“这不是强不强悍的问题。”

尽管阿梓这么说,和真实交往这几年下来,架其实有点能理解她的想法。不喜欢引人注目,日常生活中也不太讲究节日之类的事,尽可能想过得“普通”——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生,而真实毫无疑问属于这一种。

“哎,我问你。追根究底,跟踪狂为什么会有她家钥匙?对方怎么进得了她家?”

“当然是对方擅自打了备用钥匙啊。用黏土之类的东西塞进钥匙孔取模之类的吧?”

刑侦剧不是常有这种情节吗?再说,自己不在家时遭人入侵,这也是常见的跟踪狂手法,你们连这种事都不懂吗?怀着急躁的心情望向阿梓,没想到换来的依然是两人的白眼。

“你觉得那种事有这么简单就能办到吗?”

“嗯?”

她们默不作声看着架,架被她们看得狼狈起来,只好改口:

“可能是那天刚好忘了锁门……”

“啥啊?”美奈子故作夸张地大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忘记?”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

“一般人哪会忘记啦,女孩子一个人住哎?再说,自己正遇到跟踪狂,更是不可能忘记锁门吧?”

谁都可能忘记锁门啊。然而,面对语气强硬认定“不可能”的她们,架无法反驳。如果只有美奈子或只有阿梓,或许还有可能好好说话,一次面对她们两人就没辙了。女人毒舌到了这个地步是很难阻止的。

见架闭上嘴不说话,阿梓又说:“备用钥匙这种东西,没有原本的钥匙当底本是不可能复制出来的。我们从知道这点时就开始觉得可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是以前交往的男人擅自拿了她的钥匙配备用钥匙还比较说得通。我们就在讲,编故事也不编好一点,情节太松散了啦。”

“什么不编好一点……”

全身窜过一股凉意。在理解她们为何这么说之前,内心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应该要为女友遭言语侮辱发怒——虽然脑袋是这么想的,心却被另一件事冲击得乱了方寸。

按照真实的说法,她没有和那个跟踪狂交往过。只是对方向她告白,然后她拒绝了。

但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真实对自己说谎了吗?

回想起提及跟踪狂时,真实说的话、遣词用字,还有当时的表情。

——我不希望只有自己获得幸福,对方却因我报警而被捕,那可能会毁掉他的人生。真实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只是……总觉得不是不明白对方的心情。

——我想,他都三十几岁了才失恋,心里一定很难受,该怎么说呢,那种不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像是对结婚的焦虑、未来的人生等等,说不定都因为被我拒绝而忽然失去希望了。

那种包庇对方的说辞,会不会是因为真实和对方有过超乎想象的亲密关系?

“你们的意思是,真实和跟踪狂交往过吗?还是说,其实对方不是跟踪狂,真实同时劈腿我跟那个人?”

“不是这样的。架,你振作点好吗?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吧!”

阿梓这么说。架不明白,露出疑惑的表情,却看到美奈子对自己投以不忍卒睹的视线。从以前到现在,美奈子是和架交情最好的女性友人。平常朋友中讲话最毒的她,今天不知为何嘴巴比阿梓还安分。她开了口,用顾虑着架心情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我们偶尔会聊到,大家都认为那女的可能不只是架以为的那种‘乖孩子’。”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打从一开始,跟踪狂根本不存在。”美奈子这么说。

心脏再次猛烈跳动。架无言望向美奈子。

“根本没有什么跟踪狂。那只是为了让架担心才说的谎吧?为了让你跟她结婚的手段。”

“——不不不不不,这才真的是太扯了。”

架不假思索地这么说。那天,真实看起来打从内心恐惧。在电话里诉说“好恐怖”的语气和声音也不可能是演技。搭出租车赶到架家时,她的肩膀甚至还在发抖——她确实有在发抖。

“她是真的很害怕,别的不说,当时她都哭了。”

“都能撒出这种谎言了,流几滴眼泪有什么难?你们男人啊,真的太天真!”

阿梓这么说。美奈子依然显得有些顾虑,但仍清楚地表达赞同。

“很抱歉问这么多次,可是架,你实际上没有见过跟踪狂对吧?”

“对。”

所以现在才在搜索啊。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听真实说话,没有问清对方的姓名和底细。为什么自己没能好好听真实说话呢?起初,真实说“可能是自己搞错了”,所以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敷衍说些“有什么事马上告诉我”的话,不曾认真担心过。

想到这里,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错。起初自己根本没认真担心过。对真实说的话,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于是,在真实的描述中,跟踪狂的存在越来越明显。在真实逃到自己家那天晚上之前,架一直没当成一回事。从那天晚上之后,才真正开始担心。

“我们还以为架你早就隐约察觉了。”

美奈子这么说,语气充满无奈。

“以为你已经察觉那女的说谎。只是都打算结婚了,抱着就算说谎也没关系的心情。难道你真的全部相信吗?到今天都还相信?”

“我一直相信。”

架说得肯定。刚才还大声嚷嚷的两人都不说话了。一直相信。直到现在也还相信——架很希望自己这么想,内心却已开始动摇。

——拜托你,快点回来!

那是真实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架提出要求。

——救救我,救救我,架。

真实的声音是如此急迫。但是为什么,自己现在会因为美奈子她们的臆测而起疑?

“那为什么她会失踪?如果根本没有跟踪狂的话。”

架这么说。两位女性友人依然沉默,只是用带有深意但尴尬的眼光看了彼此一眼。见到她们这表情,架内心出现不祥的预感。

“你们该不会……”冷汗沿背脊滑落,“你们该不会跟她本人说了吧?说跟踪狂的事是谎言?”

“……说了啊。”

阿梓承认了。架简直无语问苍天。不是比喻,而是真的这么做了。像找借口似的,美奈子说:

“起初是阿渚说的。她说‘真实,你手段真高明’。那女的一开始好像还没听懂,跟我们扯什么‘对,我很感谢架选了我做他的结婚对象’,就因为她这样,那时我们心里——这么说很抱歉——但真的觉得很好笑。”

美奈子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刚才的顾虑不再,渐渐恢复平日本色。

“好笑?”

“于是我们就跟她说,不是啦,是跟踪狂那件事。不惜撒这种谎设计架向你求婚,手段很高明呢……这也是阿渚说的。”

架说不出话来。在无言以对的架面前,她们说出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可是,那女的没否认。”

“咦?”

“该说是没否认吗……总之,那态度应该就是承认了吧?”

美奈子这么说,阿梓也点头说“嗯”。架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回事?”

“……她忽然不说话了。一脸震惊的样子,脸色发青。明明可以笑着打马虎眼或提出反驳,但她这些反应都没有,突然就安静下来了。然后问我们——”


——架也这么认为吗?


“讲这话时,声音都沙哑了。所以我们也有好好跟她说,说我们什么都没告诉架,你们两人如果就这样决定结婚,我们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是,看她那反应就知道,跟踪狂的事真的是她在说谎。而且这女的根本就不习惯说谎,就这层意义来说,她确实是你口中的‘乖孩子’啦。”

“嗯,看了真觉得她还不如豁出去光明正大承认。”

心脏掠过一阵刺痛。

真实遇到跟踪狂的事是不是说谎,这还无法断定。要是可以的话,架也很想相信她。但是,美奈子她们的形容历历在目,完全想象得出真实当下的模样。

那完全就是真实会做出的反应。脑中浮现真实这么说着,脸色铁青的样子。那想象现实得令架毛骨悚然。就连架都忍不住想说,拜托你光明正大一点好不好。

架甚至没有责怪美奈子她们的意思。

“然后呢?”催促她们继续往下说的声音软弱嘶哑。“后来真实怎么样了?”

“她就不说话。但是看到那副德行,大家都知道说中了。这么一想,身为架的好友,有些话就忍不住说出口了。”

美奈子露出今晚最尴尬的神情。架心想,不管再听到什么,自己应该都不会再更震惊了吧——尽管这么想,美奈子却说:

“忍不住对她说,真实你或许以为架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对他的心情也是百分之百的喜欢,但是架之前有过百分之百的对象,对他来说,真实只是百分之七十的对象。”

一口气。

架倒吸了有生以来最深的一口气。感觉就像这口气吸进身体里某个地方消失了,再度开口时,什么都呼不出来。

耳边传来美奈子的借口——我们都醉了。

架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可以肯定的是脸部肌肉僵硬,明明想发怒,嘴角却抽搐得像在笑。

喝醉了,我们都醉了。一直说得毫不客气的美奈子,现在总算带点惭愧地这么强调了好几次。

“……说自己醉了就当没事了吗?你们……”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还以为自己的话语中会充满愤怒,不料语气透露出大受冲击的窝囊情绪,显得黯然神伤。当然也有对美奈子她们的愤怒,但比那更多的是一股近乎虚脱的感觉——难以言喻的情感揪紧了架的心。

第一个想到,这是自食恶果。那确实是自己说过的话。

想和真实结婚的心情只有百分之七十。这等于只给对方打七十分。无法下定决心结婚的原因也就在此。

无法否认。架确实这么想过。就连向真实求婚后仍是如此。直到她失踪前,架都还有迷惘。真的和她结婚就行了吗?

打从心底想诅咒过去的自己。

“抱歉。”美奈子道歉。道了歉,却又继续说:“可是架,你看过那女的Instagram吗?”

“看了。应该说,最近才知道她有在玩这个,所以是一口气看完的……”

就连美奈子她们都比自己更早看过吗?眼眶深处开始发疼。

“你们几个会不会太没品了?干吗偷看别人未婚妻的Instagram?”

“是碰巧发现的。而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她自己要对全世界公开啊。”

美奈子摇摇头,抬起头看架,眼神欲言又止。

“架,你看了那个都不觉得怎样吗?”

“咦?”

“因为架老是说她是乖孩子,我们也觉得说太多不好,所以一直没说而已。但那女的Instagram,该怎么说呢……”

美奈子小心选择遣词用字,顿了一顿才接着说:

“不觉得很扭曲吗?”

“扭曲?”

架这么反问时,嘴角微微抽搐,已经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发怒了。

看来,这些女性友人——不止这两人,大家平常都在背后拿自己的未婚妻当话题,批评得兴高采烈。为什么会这样呢——一方面这么绝望地想,另一方面,即使是被她们评为“太天真”的架也明白一点。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真实不是她们的伙伴。

和架过去的女友不同,她们和真实是不同类型的人。不知为何,架想起那个没有亲眼见过的真实以前的同学,那个真实对金居说自己“不太喜欢”的同学。明明从未见过那个人,架却从她身上联想到眼前的美奈子和阿梓。

内心恍然大悟了什么,同时涌上一股歉意。

真实肯定也不太喜欢自己的这些女性友人。虽然只安排她们见过几次面,现在想来,每一次真实大概都很痛苦。

“说什么自己是低调的人,结果那女的Instagram还放了那么多自拍照啊。而且还只有拍得好看的才放上去。看了会觉得其实她很满意自己,也很有自信吧,自我感觉相当良好啊。”

“账号还用了架的生日数字,这点也让人不敢恭维。”

“没错!”

她们一定背着架说过这件事很多次了吧,一边说着一边附和彼此。接着,阿梓又说:

“那女的写自己低调,讨厌引人注意,感觉只是出于对受注目女生的嫉妒。她瞧不起那些女生,说什么希望别人接受原本的她,自己却什么努力都不想做,简直是厚脸皮。”

“简直是厚脸皮”这句毫不掩饰的话直接刺入架心中,在内心盘旋不去。

“努力”这个词也是。“希望别人接受原本的自己”——架想,只要是曾为婚活不顺所苦的人,任谁都有过这种血淋淋的情绪。

“对啊对啊。写的好像是架选择了这样的她,我们看了只会觉得她傲慢。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几斤几两啊,真教人无法原谅。对那女的来说,架或许是真命天子,但对架来说可不是这样。只不过是妥协之下的求婚,她在得意扬扬什么。”

架一听就知道她们说的是哪天上传的内容,是在Instagram报告了架向她求婚的事那天。

总算明白社交网站的可怕。就连那种私底下写给自己开心的内容,也会被别人看到,还解读成当事人完全没有的想法。

“你别生气哦,”架什么都还没说,美奈子就说了,“因为,要不是撒了跟踪狂的谎,她根本不会被选上,她却写的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实在教人无法原谅。明明是她自己先说的谎,一被别人指责就闷不吭声,好像她才是受害人一样。”

“你不是一百分的对象。”

“对架来说你只有七十分——只是妥协之下的结婚对象,所以要让你知道。”

这些话多么残忍。她们一定不明白,这是足以捣毁真实整个世界的恶魔宣言。投入婚活时,彼此怎么在心中计算彼此的价格,这种过程她们根本不懂。

正因为她们不懂,才提得出局外人的忠告。架已经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或许是我们多管闲事。”

不出所料,美奈子这么说。语带顾虑地皱起眉头,窥视架的表情。

“那个女的,别再交往比较好。”

“……为什么这种话你们过去都不说?”

听得出自己的语气已失去感情。不是故意这么做,说出口时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这时,美奈子眼中第一次出现轻微的退缩。

“因为我们不知道后来真实就失踪了。”

“嗯。架什么都没说,我们还以为那之后真实自己跟你说了什么,结果你们还是决定好好相处下去。再说,我们也答应她不把跟踪狂是谎言的事告诉你。”

“要是她自杀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架的声音渗着一丝寒意。自己说出口才想到有这个可能,心情倏地沉重下来。感觉难以呼吸。

然而,听了架这句话,女性友人又是面面相觑,照例翻了翻白眼,交换了一个架无法理解的眼神。

“……不用担心啦。”

那声音冰冷的程度不逊于架,美奈子再次半叹气地说:

“我说架啊……那女的不可能自杀啦。因为她很满意自己的啊。低调、不擅长表现自己——还有什么来着?只适合谈孤独的恋爱?这都是她写的吧。话说回来,孤独的恋爱到底是什么鬼啊?连在写负面的条件时,她都会用正面积极的‘适合’来肯定自己。那女的就是这种女人。自我评价过低,自恋程度却高得不行。‘我会自己放弃,所以你们什么都别说’,一直都是说着这种话逃避各种事的吧。”

说到这个地步,美奈子的声音已毫不留情。

一路走来恐怕都和真实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靠着算计心机在一群女人中披荆斩棘走来的这些女性友人,如今在架眼中就像陌生人。

“架,你人太好了。”美奈子说。

“真实失踪的原因,你觉得会是哪个?是承受不了自己说出口的谎言,还是因为生架的气?”

“哎?”

明明想对美奈子她们发怒,听到这个问题,架却发出狼狈的呻吟。一口气明白太多事情,心情来不及整理。

架还没回答,美奈子就说了。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她的失踪绝对不是出于谦虚退让。还有,一般人不管怎样也不会玩消失的。我再说一次,最好不要再跟那女的交往了。架,你真的认为那种女人好吗?”


按捺着焦虑的心情等到天亮,架立刻开车前往真实的出租屋。

或许是因为后来和当初拜托他们开门的不动产业者联系过好几次,熟悉原委的不动产窗口在得知架想再看一次真实的房间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不需要父母或担保人希实同行。

“我在外面等,结束后请叫我一声。”

将架独自留在屋内,不动产窗口离开了。

暌违三个月造访真实的房间,还是一样看不出有人回来过的迹象。和刚失踪时相比,看不出明显不同。

架这次要找的,是上次没确认过的地方。

打开壁橱,包括衣物箱和衣橱都打开看了。

最后,在放内衣裤的抽屉深处找到架想找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偷偷躲藏起来似的,被人收藏在那里。

——刻有端整图案的浮雕宝石胸针,以及架去年送她的项链。

跟踪狂入侵房屋后,真实说有两样东西好像被偷走了。一个是母亲去意大利旅行时买回来送她,她也一直很珍惜的胸针;一条是架送的项链。两者都是真实平时经常戴在身上的东西,两人还讨论过或许因为这样才会被跟踪狂偷走。那个价格昂贵的胸针,还记得对警方提到东西可能被偷走的事时,阳子歇斯底里大喊:“那个胸针不见了?”

项链是细致的银制品,可能因为放了很久没戴,好像有点褪色。那天晚上之前,真实每天都戴在身上——既然如此,为何偏偏跟踪狂来那天这条项链会放在家里呢?架第一次惊觉这一点。

拿起两件首饰,站在拉开的抽屉前,架动弹不得。房间里的化妆台上,放着架求婚时送的蒂芙尼湖水绿小盒子。真实连这个戒指都不带走吗?

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蒙上一层淡淡尘埃,彻骨冰冷的房间里,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自己终于承认了。

根本没有跟踪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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