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傲慢与善良  作者:辻村深月

回想起来,那是找工作面试时的事。

“本公司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因为还有父亲认识的议员介绍的县政府工作,眼前这家公司其实不是我的第一志愿。学校有很多毕业生利用推荐就职名额进入这家公司,正因如此,我对这家公司有点抗拒。虽说和大家一样也没关系,要是可以的话,跟大家不一样才显得我比较特别。

所以我这样回答:“不是,还有别人介绍的工作,那里才是我的第一志愿。”

面试官是一位男性,他看起来似乎有点讶异,但我并未太在意。

“你的第一志愿是哪里?”

“是县政府。”

“那份工作——是正职吗?应该不是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如此回答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是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父母只告诉我是县政府的工作。是不是正职,我也不知道。

面试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再多问什么。

之后,确定要去县政府工作时,姐姐希实对母亲说:“就算只是民间小企业,真实也应该当正式员工才对!”听到她跟母亲的对话时,我才知道自己当时去面试的是正式员工的职位。

因为人家叫我那天去,我就去面试了,心想反正也不会被录取。那时候的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一起去面试的大学同学们后来都获得内定录用,只有我没有。妈妈问我“怎么会这样”,我才把面试上的对话说出来。说及被问是不是第一志愿的事时,爸妈都傻眼了。

“那种时候不管怎样都要回答‘是的,只要获得录取,我打算来贵公司报到’啊。真是的,真实就是太老实了。”

“可是,那不就变成说谎了吗?”

“有时也需要善意的谎言啊。真实真是的。”

姐姐回家时,妈妈向她提起这件事。我正好从二楼下来要进客厅,她们大概没想到我会听见。

“什么?真实是笨蛋吗?”姐姐这句话让我很受伤。说“笨蛋”就太过分了。我听见妈妈反驳的声音。

“没办法啊,真实就是老实。”

“你们老是说她老实,因为老实而吃亏的话,老实又有什么好处?”

“她是乖孩子啦。”妈妈这么安抚姐姐。

学生时代,我曾谎称要一起去滑雪旅行的都是女性朋友。到最后一刻,因为还是觉得说谎不好,对母亲坦承了也有男生。姐姐得知这件事时,用同样的语气说了一样的话。

她说:“你是笨蛋吗?”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和当时好像有什么很类似。

这样的我,放弃了当一个乖孩子。

就这么一次,我抛弃了一直以来坚持守住的善良——被迫抛弃。我说了一个谎,这辈子最大的谎言,用尽全力。

不夸张,我真的这么认为,然而,却像这样被这些人轻易识破。

“真实,你手段很高明嘛。”

听到她们这么说的时候,内心产生不祥的预感。

架的朋友们都不是我过去交好的朋友类型。我虽然喜欢架,但每次被带去参加他的朋友聚会时,心里都觉得很讨厌。

可是,我们已经要结婚了。所以,当她们醉醺醺地说“就当作庆祝你们订婚”时,我当真了。

只要早一点或晚一点走,说不定就不会被她们看见,我也已经回家了。

“还好吗?”要先回去的Janet那时担心地看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她也感觉到某种不愉快的氛围。Janet是我来东京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开始在现在的公司工作,认识像她这样的人,老实说,我真的很开心。语言能力好,靠自己实力领取奖学金留日,之后又发挥所学与专长找到工作的Janet,个性比我过去认识的任何日本人朋友都更爽快,头脑又好。和架的那些女性友人说话时,我经常在脑中想着Janet,借此忍耐过去。

我告诉自己,我拥有像Janet那么有魅力的朋友,根本不用在乎眼前这些人说什么。

以前我曾直接跟Janet说:“好羡慕你的行动力和语言能力。”那时,Janet问我:

“真实,你会想直接跟外国人沟通,或是想去不同国家生活吗?如果你没有这类强烈的欲望,过自己喜欢的人生又有什么关系?对什么东西没有兴趣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这句话大大拯救了我。过去,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因此被各种人瞧不起。Janet让我知道,有问题的是瞧不起我的人。

这么喜欢的同事那样担心我,我还说着“没关系”,让她先回去了。

我想我是一时大意了。

“真实,你在外商公司工作吗?”

“不是吧?我记得是在学校当行政?”

大概因为刚才跟我在一起的同事里有美国人和英国人讲师,她们才会这么问。但就连这种问法,都让人感到厌恶。

来我工作的英语补习班上课的学生大都很认真,其中也有不少人打算考取其他资格或执照。最重要的是,每一位讲师都积极学习日语,和我或这些轻浮的人不一样,他们都是脚踏实地、很了不起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喜欢被人轻视,但更极度讨厌这些同事被她们瞧不起。心想自己得说点什么反击时,却听到她们开启了另一个话题:“阿渚,你的英语超流利,是去哪里补习的吗?”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啊,只有出国留学,在日本没学过。”

“这样啊?还以为你是归国子女。”

“五岁前确实住在加拿大,但那时的记忆早就没了啊!”

“阿梓英语也蛮好的。”

“还行啦。没办法啊,毕竟有个外籍主管,磨也磨出来了吧?”

——原来她们都会外语。

受到这事实的强烈冲击,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外表这么浮夸,给人轻浮印象的她们,头脑竟然也很好吗?跟我那些认真努力的同事一样?

“不过如今这时代,会英语也没办法换什么好工作。”

另一个人这么说。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听架说,这些女生里有人已经结婚有小孩了,那么今天她们是把小孩交给别人照顾,自己出来喝酒啰。这点也让我难以置信。既然已经走入家庭,为何不好好待在家里,还要像这样装作自己单身似的。无法理解。

“真实,你手段很高明嘛。”这句话让我理智断线,怒火中烧。但我心想,只要自己坚定态度就没问题。所以这么回答:

“对,我很感谢架选了我做他的结婚对象。”

就算这些人满不在乎地对我用亲昵态度说话,我仍坚持对她们使用敬语。这么一回答,她们面面相觑,对彼此使着讨厌的眼色。其中一人说:“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指的是跟踪狂那件事。不惜撒这种谎逼架向你求婚,我们大家都在说,你手段很高明嘛。”

这些人至今到底说过多少谎。

一想到她们满脑子都是令世人认为“女人真可怕”的算计与谎言,却能像这样打扮得漂漂亮亮,面带社交笑容,我就不由得全身发寒。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感觉身体里的寒气就要从嘴里吐出来了。

就那么一次,我赌上整个人生在夜里狂奔,她们却如此轻易就能识破我、嘲笑我。可见她们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中。

我毫无反击能力。

哪种程度的谎言算善意,哪种程度的谎言可以接受,我已经搞不清楚了。我这才明白,在说谎这件事上我真是个外行。她们像这样嘲笑我,但似乎不打算去跟架打小报告。说来可怕,她们明明讨厌这样的我,却能接受我的谎言。甚至还说我“手段高明”,承认对我甘拜下风。

“真实,你可能以为架百分之百想选择你,不过不是这样的。”

和架感情最好的美奈子小姐这么说。

“咦?美奈子,你要说出来吗?”“要说亚优的事吗?”其他人的声音此起彼落,但是,没有一个人真心阻止她。于是,美奈子小姐对我说:

“架说了,你只有七十分。如果是一百分,他早就决定跟你结婚了吧。会拖到现在,大概是拿你跟过去那些一百分的女朋友比较的关系。抱歉,我是觉得架在勉强自己。毕竟,你跟他从前那些女朋友完全不同。架对你也是还有点客气的感觉,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合适。”

和架感情最好的美奈子小姐,也是这些人当中,我最讨厌的一个。我一直拼命告诉自己只是不擅长和这种人相处,但老实说,我就是讨厌她。这时我终于发现,也认为承认这点也没关系了。

她又没有要跟架结婚。

她在架的人生中明明什么也不是,要跟架结婚的人又不是她。不过,这个人应该很喜欢架吧。所以她才无法原谅自己喜欢的架跟她不喜欢的人结婚。

即使能接受我说的谎,甚至拿来嘲笑,却不能原谅我用这种手段跟架结婚。

“七十分”和“他应该早就决定结婚了吧”。

“没能让他立刻那么做的我”和“至今交往过的那些一百分的女朋友”。

她们说的这些话——

“在找结婚对象时捡到像架条件这么好的对象,你真的很幸运。要不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忘记亚优,迟迟没有结婚……”

“架也真是笨,要是正正常常谈恋爱的话,早就和谁结婚了吧。”

已经分不出哪句话是谁说的,只觉得她们所有人都在指着我骂。

“正正常常谈恋爱”。事后回想起来,就是这句话使我非常痛苦。对这些人来说,架“只是为了找一个结婚对象”才选择我,我们之间“不是正正常常的恋爱”。我觉得自己被彻底看轻,根本没被当人看。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知道——那些自己不知道的,至今没亲眼看见的事实,从某部分来说,或许只是故意别开视线不去看罢了。

架总是用粗鲁的口吻和这些女性友人说话,偶尔也拌嘴吵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非常讨厌这件事。他从来不会那样对我。对待我时的客气小心,说好听是珍惜我,其实也是一种冷淡。

不过,我一直告诉自己这很正常。

我说服自己,只有我才看得到架绅士的一面,其他人都看不到。

“感觉架很不自在。”

“对啊,一副很无趣的样子。”

美奈子小姐那么说,不知道谁附和着她。

“其实你们要结婚是没关系啦。我们也不打算去跟架碎嘴说真实根本没遇上跟踪狂。”她们不负责任地说。

“反而觉得你为了架能做到这地步颇有勇气。只是,身为架的死党,总觉得无法放手祝福就是了。不过,你们幸福就好。”

嘴上这么说,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好。这时,我忽然惊觉——

我应该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说“那不是谎言”才对,我却忘了发怒,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

明明可以装傻,我却连这也做不好。

好想回家。我站起来说“抱歉,我要回去了”。身边这些人似乎感到滑稽,纷纷笑着说:“看吧,都是美奈子欺负人家。”

“喂,”美奈子小姐叫住了我,“要请我们去喝喜酒哦。”

美奈子小姐面带微笑。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会跟架说,放心。”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话,或是回了什么。

“真实,Bye-bye。”

“别放在心上,下次再一起玩!”

她们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比我高明好几倍。她们都是专业的说谎高手。我所坚信的“不能说谎”的信念在她们的世界里不是常识。她们在这样的世界里活得这么高明。

走出店外,深冬夜晚的寒气抚上脸颊,终于流下今天第一滴眼泪。

我感到丢脸,想尽快离那家店,越远越好,于是小跑起来。比曾经那个夜晚的狂奔更为急迫,口中发出呐喊般的哭声。

那无力克制、宛如野兽咆哮的哭声吓到擦身而过的路人,尽管受到周遭路人注目,但我没有停下来。怀着幸福的心情接受Janet她们欢送的饯行会好像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

我只是想活得善良。

和那些活在虚伪世界里的人不一样。

但是,我是不是错了?

自从说了跟踪狂的谎,用算计与心机逼架结婚那时起,我是否已不再善良,是否已失去轻蔑她们的资格?

哭着跑到最近的车站,把饯行会上大家送的花束往墙上砸,直接丢掉了。非常非常悲伤,被迫做出这种事,我非常悲伤。

回到家,架已经进卧室了。

一把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其实连他的脸都不想看见,其实在生他的气。但就因为在生他的气,所以想跟架说话。

只要说了,说不定就会明白今天的一切都是误会。

只要说了,就能回到什么都不知情的昨天,那或许才是真实。

“架……?”

我窥看卧室,轻声呼唤他。架说梦话似的回应:“噢……你回来啦?”但是,马上翻个身又睡了。

今天架比平常回来得早,讲话却口齿不清,大概还是去喝酒了。

真想杀了他。

据说这个人给我打的分数是七十分。

我当场就想反驳“没那回事”,却没办法做到。因为这人确实没有立刻决定跟我结婚啊,还害我撒了那种谎。明明跟我交往了,明明现在正在跟我交往。

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我这么想,所以才跟他结婚,他却对别人说只给我打七十分。不是八十分,而是七十分,这一点让我大受打击。七十分绝对不算低,但也称不上高。也就是说,不是不及格,也不是满江红,只是个不知道到底是好是坏、勉勉强强的数字。

把人拿来打分数这件事本身就很过分。

我从没有打过眼前这人的分数。真的要打的话——真的要打的话,虽然不甘心,但在昨天以前,我会给他将近一百分。

难道你对我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因为给对方打了一百分才决定结婚的吗?不是因为除了对方之外没有别人了吗?对,难道不是因为你选择了我吗?

脑海中思绪奔腾。

连我在哭的事,这人都没发现。快点发现,急着安抚我,受我责备而手忙脚乱,然后向我道歉,找借口辩解。

我脑中一直这么想,这么想象。

可是,架都不起来。

明明我一直在床边哭泣。

整个晚上我都在床边哭,做好责怪架的准备,几乎没睡。

我也想过干脆伸手去勒他的脖子,或是从厨房拿菜刀来。

不是想要他死,只是希望他能察觉。

可是,架完全没察觉。

说不定把他叫起来骂还比较好。但是,我希望他能在我那么做之前自己先察觉。为什么只要我不采取行动,这个人就什么都不会发现?

天亮了,架好像快醒了。

我躺在一旁流泪,他甚至没有摸摸我的头就站起来,走向洗脸台去了。连叫一声我的名字都没有。

快点发现,快点发现,快点发现。

我全身僵硬着等待,架却出门了。

电视剧或电影里的恋人,其中一方出门时,总会爱怜地摸摸另一个人的头发,呼唤对方的名字。那种事从未发生在我们之间。之前我不曾在意这种事,如今却感到心碎成片。我终于发现——

自己从未受到珍惜。

因为只有七十分。

因为他对我的喜欢,只有七十分。

听得到架在洗脸台边盥洗和刮胡子的声音。做好外出准备后,他就出门了。都没有对还在睡觉的我说声“我出门了”。

没有他在的屋子里,我哭着起身。明明已经哭得够多了,眼角依然涌出新的热泪。

想起饯行会上大家送我的花束。

从来没收过那么大把的花束,我却把它丢掉了。

明知我昨天参加饯行会,他却没发现家里连一把花都没有吗?没发现我昨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昨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他也根本没想到要说点体恤的话,慰劳关心我几句吗?

我捶打枕头,像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在床上跺脚翻滚。内心深处暗自期待他这时回来。明明我是那么期待。


不知该如何是好。

怀着难以收拾的心情,暂时回到好一阵子没回去的出租屋。

回去之后,我看到自己放在化妆台上当装饰的蒂芙尼订婚戒指盒时,心又乱了起来。

拿到这个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是真的。

我发出“呜呜”的呻吟,强忍拿起戒指盒往墙上砸的冲动,把戒指放回盒子里。因为舍不得,一直没把戒指戴在手上。但是,总觉得现在如果把这个万分珍惜的戒指丢掉,仿佛连心也会丢失一部分。

就这样我在屋里哭了好久。

脑中不断重现昨天那些人的话和她们的声音,以及没能勒住架脖子的事。每想起一次,我就会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好想问昨天的每一个人,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

就在这时,架打电话来了。

看到手机屏幕显示“西泽架”的名字时,我全身紧绷。

心里想的是“说不定他发现了”。

或许美奈子小姐跟他说了。说抱歉,我们喝醉了,对真实说了过分的话。架听了一定慌了,急着来跟我道歉。

内心一阵雀跃,接起电话。

期待所有错误受到匡正,内心就能重拾平静。

“——喂?”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架稀松平常的声音:

“啊,喂?刚才婚礼会场跟我联系,关于预约有些事要再确认,你现在可以打电话吗?”

看来,架那里什么异状都没有。一想到这点,从昨晚起不知第几次感觉到的绝望就把我的心染成一片黑色。

美奈子小姐是不会跟他说的。

她真的不会把我的谎言告诉这个人。

因为她们是习惯住在谎言世界里的人,就算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对她们来说也没什么。

所以架永远不会察觉,也永远不会向我道歉。

七十分的分数,永远不会有收回的一天。

这么想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受伤的原因虽然很多,其中最讨厌的就是架给我打的分数。想拜托老天爷让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让我从七十分变成一百分。这都无法实现吗?

我即将跟不给我打一百分的人结婚,一辈子和他一起生活吗?

“啊,抱歉,现在有点事……晚一点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我现在也正要出门处理一件工作,晚上再说也可以。”

他挂上电话。在这通毫不拖泥带水的电话结束后,空虚的感觉不断扩大。

心受了伤。


回过神时,我正在回前桥老家的路上。

不管怎么想,今天晚上我都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对架,话虽如此,也没有勇气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

该怎么告诉他呢?要在省略跟踪狂谎言的情况下,只把她们对我说的那些过分的话告诉他是不可能的事吧。昨晚我思考过无数次,一旦架跑去责备她们,事情立刻就会曝光。到时候会有什么后果,光想想就教人恐惧。

但是,无法原谅架的心情和恐惧一样强烈。

我希望有人听我说话,希望有人安慰我。希望架和我一起数落那些女性友人的不是,陪我一起生气。有问题的是在谎言世界里如鱼得水的她们,我的心情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我希望他能这样告诉我,让我得以回到至今相信的价值观世界。

回老家的话,我在那里生活时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还在,我的房间也还在。所以只带走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我就搭上电车了。

在不知来过几次的前桥车站下车。平时白天的车站很安静,站前出租车排班处附近的广场上,只有推婴儿车的母亲和几位老人家。与昨晚颠覆我整个世界的狂风暴雨形成对照,干爽的冬阳明亮地照在每个人身上。

打电话给妈妈吧,请她来接我。

她一定会很惊讶,我打算把事情告诉她。听到妈妈声音的瞬间,我说不定会哭出来。一察觉我在哭,妈妈一定会很担心,然后——正当我想到这里时,仿佛命运的恶作剧,手机振动了。

我发现自己仍下意识地期待看到架的名字。

说不定不用哭着跟妈妈说那件事了。要是架打来的话,这次一定能把话说开。我怀着雀跃的心情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架的名字,竟是我正打算打电话的对象——妈妈。

“——喂?”我不假思索地接起电话。

我以为,妈妈说不定从哪里得知我回来了的事。妈妈察觉我的心情了吗?怀着这种想法接起电话,却听到妈妈连珠炮的声音:

“噢,真实啊,是妈啦。你现在可以打电话吗?我跟你说,关于婚宴的事,你上次不是说亲戚只请叔叔婶婶,堂兄弟姐妹就不请了吗?可是啊,美笑现在住在东京,你婚礼又是在东京办,至少该请她参加吧?我跟你叔叔婶婶他们聊到婚礼的事,他们也说当天晚上会去美笑跟她先生家住。我跟你爸就在想,这样的话,不请美笑好像太失礼?”

妈妈噼里啪啦地说着,我一时无法回应,也感到困惑。

一直等到她说完,我才理解妈妈根本没有发现我回前桥了。

“啊,嗯……”

拖拉着没有正面回应,内心逐渐涌现一股不耐烦。

“婚礼还那么久以后的事,你何必急着打来说这个……”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上次才跟你说到要不要请堂兄弟姐妹的事嘛,就有点操心。”

她从来就是这样,只要一想到什么就非得马上去做不可。尤其事关孩子时更是如此。姐姐为此不知和她起了多少次冲突。

妈,听我说。我跟架……

正想把被她打断的话说出口,就在这时,我停下动作。

在这晴朗但犹有寒意的二月天空下,一对母子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此时,一辆看似来迎接她们的家庭式休旅车开到她们身旁。她们站起来,开车的男人下来协助妻儿上车。

看见那个男人的瞬间,我感觉心脏剧烈跳动。

像个少年一般戴着便宜的棒球帽,身材有点矮胖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像从前和我相亲过的对象。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个工程师。我完全无法把那个人视为恋爱对象。

孩子们高喊“爸爸”,朝他跑去。孩子的妈在后面说“小心不要跌倒”。男人温柔地对妻子说:“欢迎回来,结果怎么样?”

由于站在稍远的地方,我产生一股走上前去确认他长相的冲动。虽然觉得很像当年的相亲对象,但也可能只是帽子和服装及身材正好相似而已。但是,就算听到声音,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他。

男人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现在只看得到他太太。

身材纤瘦,头发梳得很整齐,长相普通。就是寻常太太的样子,我的同学里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

看着他们,我忽然发不出声音。

“真实?你最近过得怎样?没记错的话,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吧?”

耳边忽然传来妈妈的声音。瞬间我发现,不行。

现在不能寻求妈妈的慰藉。

“嗯,昨天同事帮我开了饯行会。”

“哎呀,这样啊。那你是从这个月开始去架的公司工作吗?”

“预计是这样。”

“小心点,要是结婚前因为工作的事闹不愉快,最后无法结婚可怎么办。”

妈妈发出不负责任的讪笑。我敷衍地回应几句“噢、嗯”。

“那就再联系。”

和打来时一样,妈妈自顾自地挂上了电话。

车站前的母子上了车,早已不见身影。我一直看着那辆车开远,还在想那人到底是不是以前相亲的对象。是不是那个穿着品位差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金居先生。啊,这时终于想起他的名字。

跟金居先生相亲,已经差不多是六年前的事。

这么算起来,就算对方已经结婚也不奇怪。就算有小孩也一点都没问题。

那个金居先生戴着棒球帽,穿着不像刻意做旧,就只是穿了很久的破旧牛仔裤。正因事前听说他是工程师,见面时不禁失望地想“就是他吗”。不但长相没有预期的帅,明明一直都住在东京,说话时还是夹杂群马腔,这点也让我不太满意。当工程师的人头脑应该很好才对,他却和想象中清瘦的秀才类型完全相反。

和我学生时代暗恋过的男生也都不一样。那时我心想,原来靠人介绍的对象会和理想差这么远,不禁觉得自己好悲惨。

但是那时,我也曾这么想——像他这种类型的人,就算早就在哪儿和谁结婚了也不奇怪。

虽然我没有选择他,但一定有人愿意跟这种类型结婚吧。如果他不是在婚活场合遇到的人,而是同班同学的先生,我说不定会觉得他“人看起来挺好的”。

刚才那个开车来接妻儿的男人,就是这种随处可见的“好爸爸”类型。

拒绝金居先生时,妈妈说“明明是看起来那么好的人”。问妈妈“抱歉,可不可以拒绝”时,我哭了。特别中意他的妈妈说:“把这么好的人拒绝,他马上就会跟别人结婚了。”听妈妈这么一说,我感到有点羡慕。

不过,我并不是羡慕对方可以和金居先生结婚。

是因为我自己没办法将金居先生视为结婚对象,另一个女人却可以,所以我羡慕她。

羡慕她不在意他可怕的服装品位。羡慕她不在意他粗俗的说话方式。羡慕她可以认为“这个人很好”。工作、学历等条件都很好,所以妈妈中意他。要是我也能和妈妈一样中意这个人,那该有多好。每次和他见面时我都这么想,希望自己能喜欢上他。但是始终没办法,所以我非常痛苦。

正因如此,我真心羡慕能认为金居先生很好,愿意成为他妻子的人。

刚才那个乘休旅车离开,可能是金居太太的人,能将我无法视为结婚对象的人认真地视为结婚对象。这么一想,我到现在还有点羡慕,并且觉得自己好悲惨。我不是想跟那个人结婚,也不后悔拒绝他,只是,总觉得和他们比起来,自己似乎太不成熟了。

或许是因为现在和我视为唯一对象的架变成这样的缘故吧。但是,我真的打从心底羡慕看来再平凡不过的那一家人。我完全不认为自己和架能成为那样的夫妻。

无法想象架开着车来,那样温柔地迎接带着孩子等待的我。

即使如此……

大概是在东京时,我在架的公寓和自己的出租屋里都一直在哭的关系,现在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冷风无情刮过哭累之后泪痕早已干透的脸颊。

即便如此,除了和架结婚之外,我别无选择。

因为我发现,要是刚才把昨晚的事告诉妈妈,一切就玩完了。

他给我打了“七十分”,还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女性友人,以及她们为此嘲笑我的事。要是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气到发疯。不但生气,还会因此讨厌架。即使现在还在担心我万一搞砸工作会连婚都结不成,到时候肯定会完全站到讨厌架的立场。到那时候,她也不会答应这桩婚事了。就算最后婚还是结得成,往后她一定会动不动就嫌弃架。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仓促之间想到这里,我就发现了。

我现在不想看到架,认为他很过分,也觉得他背叛了我。现在我还不想回他的公寓——可是,我连一丝不想嫁给他的念头都没有。

我只希望有人安慰我,说我没做错。但是,我没想过要和架分手。

然而,一旦把昨天的事告诉妈妈,和架大概就得到此结束。就算今后我和他好好谈过,一切问题也都解决了,妈妈恐怕还是不会接受他。

所以,我不能说。


我想起来了。自己当初为什么离开家。

为什么想一个人生活。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还在县政府工作时的事。

在妈妈介绍的小野里夫人那里相亲不顺利——跟职场的人提过这件事后,我就被带去参加联谊。那是跟县政府其他部门男同事合办的聚餐,起初我都会拒绝,但去了之后发现也挺有意思。只是后来得知也会有已婚男性参加,感觉不像是认真找对象的场合。

里面有和金居先生气质相近的人,也有和我第二个相亲对象花垣先生一样不管跟他说什么都只会点头的人。已婚男士们故意炒热气氛,像拼命想劝我接受对方似的说些“这家伙其实很老实”之类的话。看到那样的人时,虽然心里也会想“啊,确实看起来人挺好的”,但那个人不但不懂得推销自己,对帮忙炒热气氛的同事也不怎么感谢,这或许就是他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原因吧。

老实的好人。

那个时候,我再次羡慕起素未谋面的对象。

县政府员工、老实认真、是个好人,要是我也能把这样的人视为恋爱对象,不知道有多好。但是,我就是做不到。从介绍认识的那一刻起,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对方视为恋爱对象,遑论进一步的发展。不是故意讲反话,要是能出现让我觉得不错的人,真的不知道有多好。但是,就是没办法。在婚活或联谊的场合,这样的事一再重复。

不过,就算是这种话不投机,也不被我当成结婚对象人选的人,人家也未必满意我。尤其是头脑好的人,自尊心往往很强。

当时我在议会事务局工作,老实说,进那里工作前,就算在街头看到选举海报,我也分不出县议会议员和国会议员的差异。跟事务局的同事讲这件事时,大家都很傻眼。有一次参加聚餐,我为了炒气氛,就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结果,一个几乎没交谈过、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对我说:“你那样很糟糕吧。”

说这话时,他眼中清楚地浮现出瞧不起我的目光。

“在这种地方工作还这样,太糟糕了吧。会把那种事在这种场合讲出来的你也很有问题。”

即使是这种不受异性欢迎的人也有他的自尊,我心想,现在我就是被他拿来满足某种自尊心了吧。这么一想,微笑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他也露出嘴角抽搐的微笑对我说:“真想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这种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金居先生。金居先生的学历比眼前说难听话挖苦人的男人更好,他却完全不会说这种难听话,对我总是很亲切。我怀着想哭的心情告诉自己,连那样的人都说想继续跟我相亲呢。只能紧抓着这个事实不放了。这种事,那阵子经常发生。尽管拒绝金居先生一点也不可惜,我还是自私地这么想,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可是,真实也很认真向上啊,她有在积极学语言和手语。”

帮我说话的是约我参加聚餐的女性正职员工。那段时间我确实在她的邀请下参加了县政府举办的免费课程,和她一起去学语言。虽然不曾认真想学会说英语或汉语,唯有手语,总觉得学会的话好像挺酷的。

然而,听到她这么说,那个男人更嗤之以鼻,瞥了我一眼说:“学那种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

“你学那个不是因为工作上需要吧?难道你想换一个用得到手语的工作?如果不是的话,何必学那种东西?”

明明在聚餐上没看到觉得不错的对象,也不怎么愉快,我还是随波逐流地跟着去唱了卡拉OK。不知不觉超过晚上零点,急忙拿出手机一看,有好几通妈妈的未接来电。

我叹口气,也想过是不是该回电,但都走入社会了,过去也从没这么晚回家过,应该没关系吧。于是,就这么直接回家,心想妈妈可能已经睡了。

不料,夜里一点多回到家时,妈妈还醒着。醒着,用冷淡的声音对我说:“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你爸爸也一直等到刚刚才去睡,他很不高兴。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跟县政府的年轻同事去喝两杯。”

“都是女孩子吗?玩得这么晚,那些孩子的爸妈到底在想什么?”

我噤口不言。那时,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只不过是今天碰巧超过零点才回家,和同事相比,我算是几乎不参加聚餐的人。妈妈用那种训斥高中生的口吻教训我,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爸爸不高兴的事也是。平常总摆出一副我不结婚让他很伤脑筋的样子,现在不过是晚点回家而已,他就不高兴,这又是为什么?要是真交了男朋友,在外留宿什么的肯定都是极为平常的事。

“真实,妈决定了,你把家里的钥匙还我。以后妈妈都会等到真实回家才上床睡觉。”

妈妈这么说,我一阵错愕。

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妈妈却是十分认真。

“妈妈顶多只能撑到十一点。记住,只有在你回家后大家才能睡觉,你得惦记着这点过生活。还有,超过九点没回家就要联系家里,懂吗?”

妈妈这番话说得毫不犹豫,仿佛天经地义。和爸爸的不高兴一样,她在说这些话前并未深思,同时,这些事对她而言理所当然。

妈妈会一直等到我回家才去睡——一想象那个状况,我手臂上就冒出鸡皮疙瘩。

“还有,你既然有时间跟人家聚餐喝酒,为什么不帮忙多做点家务?厨房和洗手台的擦手巾,你以为平常都是谁换的?玄关和浴室这么干净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你也该帮忙做家务啊,我们来定一下规矩吧。”

你也该帮忙做家务啊。我被这种对小孩子说的话震惊了。

继续这样下去,我会被绑在这个家里动弹不得。

不搬出去的话,将就此被母亲定下的规矩吞噬,无法建立自己的家。我想起老早就搬出家里的姐姐希实。正因为结了婚、有丈夫的姐姐拥有另一个家,对母亲才丝毫不用顾忌。但是我如果继续这样过下去,就无法做到像她那样。也不会有人认为我做得到。

我忽然觉得,妈妈好可怜。

妈妈,抱歉。都怪我一直乖乖顺从你的话,事情才会变成今天这样。或许都该怪我,才会害妈妈以为她只要这么做就没错。

升学和就职原本都该是我展现独立的时刻才对。

——真想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那天那男人说的话,此时再次翻涌心头。让父母遭到那样的批评,我感到非常抱歉。

帮忙做家务、定下规矩、把家里的钥匙还回来——母亲气冲冲说着这些束缚年幼小孩的话。我看见她头上没染到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我学生时代增加了不少。看到这样的她,我觉得很心痛。

妈妈,对不起。

让你说这些话真的很抱歉。

那是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想让父母看到自己独立的模样。

离开父母介绍的工作和婚姻介绍所吧。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靠一己之力生活,靠一己之力寻找结婚对象。只要我还生活在她眼皮底下,妈妈永远都会插手我的事,永远认为“这个孩子自己做不到”。

我想让她安心。

想自己找到结婚对象并介绍给爸妈,我这么想。


我茫然地望着微阳下车站前成排的行道树。从以前看到现在,那排榉树都像这样绵延无尽,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去。我有一种自己将被吸入其中的感觉。

无法好好整理现在的情绪。

架是我自己找到的结婚对象。

我知道自己被讲了过分的话,也认为那无可原谅,但是,我没有不跟架结婚的选项。

在婚活过程中认识许多觉得不错,但无法视其为结婚对象的人,费尽千辛万苦才遇上架。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关于这点,我也认为自己很现实。但是,遇到一个自己能够视为恋爱对象的人就是这么难能可贵。我想好好珍惜这份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心情。所以才想跟架结婚。

他有很多爱好,朋友也多,看到的世界比我的更加辽阔。要追上这样的他实在很辛苦,我想好好努力。发现他似乎愿意认真跟我交往时,也觉得这样应该没问题了。

我不明白。直到昨天还被我打一百分的架,现在在我心目中的分数是多少。可以确定的是扣分了,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放弃和他结婚。

这么一想,另一种不同的焦虑涌上心头,脸颊倏地发烫。昨天遇到的美奈子小姐她们,会不会把跟踪狂的真相告诉架呢?我为此恐惧不安。刚才明明还因为她没告诉架而绝望,现在却因为她们掌握了事实真相而非常害怕。即使真的和架结婚,我也必须随时生活在被她们拆穿谎言的恐惧中。

把手机压在胸口。连打给母亲哭诉的力气都没有了。

凭着一股冲动回到前桥才发现,要是我哭着把跟架的事告诉妈妈,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做不好吗?妈妈一定会认为我一个人果然什么都不行。跟她说把家里的钥匙还回来和我会醒着等你回家时一样,无论我活到几岁,还是无法摆脱这种事。

一旦回老家,我就再也无处可去了。

察觉到这点时,我意识到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或许可以去依靠姐姐。然而仔细想想,结果还不是一样。比母亲明事理的姐姐对架可能比较宽容,但是,姐姐对我有时比妈妈还严苛。“你是笨蛋吗?”这种话从小到大不知被她说过多少次。

像姐姐那种一帆风顺的人一定无法理解我。

我也想不出任何能聊这种事的朋友。我跟谁都没有交往到这么深的地步,就连前同事Janet也是。我很喜欢她,也觉得她很棒,但是过去我们很少聊到彼此的恋爱话题。我担心那么有行动力又聪慧的她听了我这些事,会不会对我失去耐心。即使我把对方当作朋友,我们的感情或许也没有想象中好。发现这个事实时,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总觉得,这种时候不能去依赖她。

我咬紧嘴唇,凝视着那排榉树。

继续待在这里,不知何时会被什么人看见。在车站看到我的事,说不定会传入妈妈耳中。在这里相亲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虽然很喜欢家乡,但这里实在太小了。当初相亲时,我曾想象万一遇上初中认识的人怎么办?一想就觉得那种事好讨厌。虽然对外都说是我自己想进香和女高才去就读的,但其实我原本想考的是姐姐读的那所公立高中。万一相亲对象的朋友碰巧熟知初中时代的我,这件事就会被拆穿了。和金居先生碰面时,曾在谈话中发现我们好像有共同的朋友,当时我也赶快把话题岔开。

跟姐姐提起这件事,被她说“你竟然这么在意这种事”。那时,她的语气和说“你是笨蛋吗”一样,带点轻蔑。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会在乎初中时代的事啦。”姐姐这么说。

姐姐她一定不明白。

我偷偷环伺四周,担心和认识的人对上视线。关掉手机电源。在自己也理不清头绪的心情下,把手机收进包包,回头走进车站。


——辞掉东京的工作后,我曾去过灾区。

我想起那个戴便宜棒球帽的金居先生这么说过。提起为了当义工而辞职的话题,金居先生或许是想帮自己加分。但是我听到时,反而觉得跟这人在一起的门槛更高了。

心想,原来他是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啊。没有行动力也想不到要去做这种事的我,越发感到他和我距离遥远,是不同类型的人,对他更没兴趣了。

“可能跟当时的公司合不来也有关系吧。在那里当义工时,脑中的杂念完全摒除,无论去那里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做整理清扫的工作就好,又能帮上别人的忙。我很庆幸自己去做了这件事,在那里有提供给义工住的设施,也交到一群好朋友。对我来说,在那里的相遇将成为自己这辈子的财富。”

他越是毫无心机地描述这件事,我对他越失去兴趣,或许因为那听起来也像在炫耀吧。除了“这样啊,好厉害呀”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回应什么。

早就忘记的这件事,如今只有“摒除杂念”四个字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浮现。

能摒除脑中杂念的工作。

那是对我来说既遥远,又耀眼,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光是这样就无法让我提起劲儿跟他恋爱,见一次面就知道彼此合不来。

从未将他视为结婚对象,更别说想跟他接吻或上床了。若是试着想象,厌恶的心情总会先浮上来。我羡慕能毫不排斥跟他上床的人。要是能像她一样,说不定我也早就成为谁的太太了。

——结婚和恋爱不同。

在婚活的过程中,听过太多人这么劝我。

可是,只是一起生活,却不再接吻也不做爱的话,还能称为夫妻吗?

每次妈妈说“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不把握”时,我都回答“因为在一起不开心啊”。妈妈说“就为了这点小事”。小野里夫人也是——我感觉得出她对我有些不耐烦。同样在县政府工作的小惠说我“眼光太高”,真的是这样吗?我想要的一直都不多啊。

光是因为不想跟对方接吻就拒绝,这种理由不行吗?

所谓的夫妻是什么?

结婚又是什么?我搞不懂,所以很痛苦。

那位做牙医助手的花垣先生长得很帅,我愿意跟他接吻,但却说不上话。为什么他偏偏是那种完全不自己主动说话的人呢?我非常非常——非常失望。

就不能用这种单纯的心情选择对象吗?

恋爱和结婚有什么不同,我无法理解。

我想和架接吻,受到这份心情驱使而采取行动的这段日子,截至今日是个错误吗?

坐在回东京的新干线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我还是不懂。

太难了,我搞不懂。

只想摒除一切杂念。


唯一明白的只有——那些被我看不起,认为“无法视为结婚对象”的人,他们没有跟我结婚,恐怕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和能够好好面对他们的人结婚,一定能获得幸福。

我还这么想——我和架有好好面对彼此吗?

架,有好好面对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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