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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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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站附近的甜甜圈店面对面坐着,我把迄今为止的经历都告诉了田边。宫崎学长午休叫我出去,在图书室介绍百濑给我认识。神林学姐和宫崎学长,以及百濑构成三角关系,而我闯入其中。田边听着,没有插话。 “对不起,没跟你说实话。我怎么可能有女朋友呢。” 我们在彼此类似的立场里一路走来。人类等级个位数的人生。我们不仅容貌低于平均水准,学习能力和运动能力不高,而且连社会适应能力都不如五岁小孩,不可能讨女生喜欢,不可能被女生搭话,说不定活完这辈子都没有亲近的女生。这是我认识百濑前的想法,应该也是田边的想法。 “你发型跟平时不一样啊。怎么说呢,很整齐。” 田边指着我脑袋说道。 “前天下午就是这样了。” “是吗?” “是百濑给我剪的。” 我想起彼时屋顶的温暖。 “我演不下去了。” “为什么?” “感觉做不到跟之前一样。” “你真心喜欢上百濑同学了吧?” 我差点笑出来,但忍住了。 “真希望不认识她,真希望一直是陌生人。” 她都对我做了什么啊!真是太过分了。百濑,牵我的手,跟我妈妈聊天,给我剪头发——罪孽深重也得有个度。回忆的点点滴滴,之后无疑会将我推进无尽深渊。这对我而言是剧毒,我已虚弱不堪。孤身一人,明明应该司空见惯且理所当然。 能体谅我的,肯定只有同样过着与女生无缘人生的田边。我们必须抛弃奢望,过适合自己的人生。小心谨慎,不去憧憬谁,不去喜欢谁,贝壳般一动不动。不打扰别人,不闯进别人视野惹人厌,静悄悄地待着。不能对自己贫瘠的人生怀有疑问。毕竟,我的人类等级是二啊。别以为这样的自己能跟别人一样,做梦去吧。我只会倒霉,这点我不是心知肚明吗?然而,田边摇摇头。 “你虽然这么说,但我不这么想。这不是很美好吗?”他好像有些困惑,节奏缓慢地说。 “很宝贵啊。” “我的经历吗?” “你应该珍惜。” 他言之凿凿。 “哪会有那种蠢事?我肯定还是不认识她比较好。” 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后,想起十五岁时的事,我肯定都会胸口作痛。本来,我根本感觉不到这些。 “我倒是想体验体验。”田边说,“出生到现在,我从没体验过你说的那种感情。我是不是早晚也会得这种病?到时候,我会不会觉得曾经的自己很无知?说不定会痛苦得后悔。但是,我还是想体验这种感情。” “照照镜子吧,我们这是自取灭亡。你说的感情跟怪物一样,就算它在你心中大闹,你也拿它没办法。身体会被啃得四分五裂的。” “怪物?这话真新鲜。请告诉我哪座动物园有这种怪物?哪怕一眼也好,我想看看它。” 我无言以对,但并无不快。我低着头,田边对我说:“联系一下百濑同学吧?” 我们离开甜甜圈店,走向站台。田边要坐反方向的电车。 “谢谢。” 田边上车之前,我低头致谢。如果他没出现,我可能已经忘记百濑,远离宫崎学长和神林学姐了。 “你还有别的问题得解决。” “我知道。” 我点点头,下定决心。要乘的车进站了,我和田边道了别。 我回到家,用客厅里的电话打给宫崎学长家。 我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站上堤坝,看着筑后川里的月亮倒影。堤坝到河边这片河滩不见植物,只有石头,奇妙的是,氛围不像我儿时感觉的那么落寞。我将自行车留在原地,走下堤坝,想着“我是不是在这一带晕倒的”,边走边找,但确定不了位置。 时钟指向深夜零点,见面时间到了。远处传来摩托声,车头灯的光芒扫过堤坝上方,车在自行车附近停下。 “真怀念啊。那是几年前来着?” 宫崎学长一边走下堤坝陡坡,一边说。 “八年前。” 宫崎学长走近我,环视周围。堤坝斜面传来虫鸣,四下回荡。寒风已经停了。 “我在堤坝上走,听见你呼吸的声音。” 八年前的冬天,知道我没回家后,大人们找遍了居住区。宫崎学长也想一起搜索,但大人们说他还小,让他看家。所以,他深夜独自一人溜出了卧室。如今我在这里,都是多亏他。我活到现在,一直这么想。 虫鸣停息,沉入静谧。我们一起走过河滩,踩着沙砾靠近水边,河流声变大,水边的气味呛到了我。 “忘记吧。” 洁白月光落在宫崎学长的侧脸上。 “你觉得我是恩人,所以愿意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但你已经可以忘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尊敬你。” “我不是神,你没必要听我的。我利用了你,你应该恨我。毕竟,我当你是个方便的工具。” 他低下头,脸上阴影变浓。 “你叫我出来,是想跟我说百濑的事吧?” 堤坝没有路灯也没有人家,只有流水波纹上破碎的月光在闪烁。 “就算长大成人,我也不会忘记瞬哥。” “我都说了,我没那么了不起。” 鞋底碾过河滩的石头。尽管步数相同,学长却总在前面。因为他腿长。 “要去店里看看吗?我老爸的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那儿玩过。我想在办公室做点事。” 我与宫崎学长共乘他的摩托,从河滩前往店铺。夜风吹过脸颊,我和学长一边在漫无人烟的郊野滑行,一边像傻孩子一样“哇——”地大叫。抵达城郊宫崎西装店停车场,走下摩托时,我们完全回到小学时代,笑得直不起腰。 “很冷清吧?”宫崎学长边开店铺后门边说。 店铺的钥匙挂在摩托钥匙扣上。一段日子不见,学长爸爸经营的西装店变了样,总感觉有点脏。儿时感觉巨大的店面,现在也小了。 学长打开办公室的灯。办公室从前人来人往,现在却变成半个仓库,层层叠叠堆着纸箱,给人一种经营不顺的印象。 “上了大学,我想学经营,帮老爸的忙。” 学长一边示意我坐到椅子上,一边说。他坐在我正对面,跟我说了未来经营公司的计划。他说他有好几个想法,只要筹到资金就行。 “不论如何,没问题。我是个会成功的男人,对吧,升?” “没错。” 宫崎学长站起来,从蒙尘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圆珠笔,开始写文章。 “小时候真好玩啊。” “经常到这儿来玩呢。” 室内灯光照在窗上,窗户成了镜子,映出宫崎学长和我的身影。我们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宫崎学长写着字,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久,学长撕下纸页仔细叠好,用双手捏住。他仿佛要在信中埋下祈愿,一时一动不动。 “我给你画张地图,你现在能帮我送信吗?” “送到哪儿?” “百濑家。” 我们俩又乘上摩托,回到堤坝。我离开他身后,跨上自行车。 “帮我跟她问好。” “好的。” 我在宫崎学长目送下出发,踩着自行车骑了大概二十米,回头一看,学长跨着摩托的身影还杵在堤坝上。 三小时后,我边看地图边找到百濑家,东方天空已经泛白。我来回打量地图上写着“百濑”的名牌和门后的民宅,反复确认这确实是百濑阳的家。房子周围是数量正好的田园,有路灯有树丛,跟我家一样,是独栋。 我一直在骑自行车,双腿已达疲劳极限,连正常走路都有问题,于是抓着树篱,晃晃悠悠来到她房间下方。正如宫崎学长标在地图上的注意事项,面朝道路的二楼玻璃窗挂着黄色窗帘。 “百濑!” 这个时间,大部分人还在睡觉,我不想扰民,一会儿小声叫,一会儿捡小石子扔,窗帘却始终关着。 没办法,我攀上院墙。院墙离屋墙很近,站上去,应该就能直接拍到她房间窗户。以我现在的体力,这项工作很困难,但我总算成功了。 “百濑,醒醒!” 我用指尖敲打鼻尖前的窗玻璃。窗户后面的黄色窗帘晃了晃,拉开条缝。我看见窗后身穿睡衣眨巴着眼的她,双腿疲劳瞬间烟消云散。 “相原?” 她吃惊地打开窗户。 “你干吗呢?” “我来送信。” “信?莫名其妙!那是邮局该干的吧!” “没贴邮票哦。” 我掏出信给她看,她来回打量我和纸片。 “我下楼,你下去等我。” 她离开窗边,缩回房间深处。我听话爬下院墙,听见门开了,百濑依然穿着睡衣,脚踩人字拖走出来。看见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她吓了一跳。 “你骑这个来的?” “骑了三小时。” “你有病啊。” “这是宫崎学长的信。” “宫崎学长?” “他让我给你。” 虽说东方天空泛白,要看字还是有点暗。附近有路灯,她走到灯下。 她全神贯注地读完信,用睡衣袖子蹭蹭微红的眼角,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散散步吧。” 她折好信,说道。 我推着自行车,跟百濑并肩而行。一到筑后川堤坝便遮蔽全无,视野豁然开朗。她家跟我家一样,都在筑后川岸边。想到我俩分别在上下游长大,感觉很奇妙。 “我觉得,比起神林学姐,宫崎学长其实更喜欢我。虽然信里写了谎话。” “我不知道,我又没看信。” “这种情况,正常人都会偷看吧?” “才不会!” “是我就会。” “行了,他写了什么?” “我们好像分手了。” “为什么?” “就算两情相悦,也会有这种情况。虽然你大概不懂。” “嗯,无法理解。” “这就是你的优点。” “那,我们不用再演戏了吧?” “对,我们的戏就演到这里。” 视野辽阔的堤坝逐渐变亮,这个夏日清晨似乎会很热。堤坝斜面绿草茵茵,风一吹便晃动如波浪。 “谢谢你过来。但你真的很傻。”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百濑停下脚步说。 我摇摇头,说:“你肯定很难受,但要振作起来啊。” “你真是没心没肺啊,好羡慕。”她损我。我挥挥手,跨上自行车,骑了二十米左右。她看着我,一直站在原地。我停下车,她让我过去,说她还想一起走走,但要先回家换衣服。那天是周一,但我们逃了学,在堤坝上走了一整天。 *** “可以再聊会儿吗?” 暖气十足的咖啡店里,我出言挽留她。 “好啊。” 神林学姐点点头,坐回来。我们各自又点了一杯咖啡,透过窗户,看着福冈市天神地区的人群。不知何时,高楼之间飘起零星的雪花。 “我刚离开东京,宫崎学长就过去了啊。” “那边好像做什么都方便。” 她摸着肚子,带着毋庸置疑的幸福表情说。 宫崎学长正忙着开新店。他省略中间物流环节,成功降低自有品牌的开发成本,使用电脑管理信息,将顾客的性别、年龄整理成表加以分析,再在店里上架合适的商品。 提出在东南亚生产调货的方案时,他遇到了资金问题,而当时提供援助的正是神林家。他和她结婚,给双方家庭带来了持续不断的利益。 宫崎学长选择的人生。如果他没选神林学姐而是选了百濑,就不会有神林家的援助。那天晚上,他必须在两个重要的存在中二选一。我和百濑那天就演完了戏,宫崎学长却演到现在。 “他回来之前,你肯定很寂寞吧。” “没事,我们每天都打电话。” 从高中到现在,她孩子似的率直言辞一直没变。许多人可能会先迷上她的外表,但我真正喜欢的,是她的率真。不再演戏之后,我仍然会和神林学姐聊天。她毫无伪饰的话语让我心情平静。 “瞬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我?” “你不是一直留级吗?” “谁叫大学课程那么难!” “来我们公司上班吧。” “我多试试,如果都不行,请务必收留我。” “要在欠钱之前联系我们哦。” 后来,我们聊了他们婚礼时的回忆和新居。就算面对面坐着,我也不再紧张。我不再看低自己,能以朋友的身份跟她说话,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寂寞。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说起来,那天在办‘洛神珠集市’呢。” 我找准时机开口。 神林学姐将美貌不改的脸庞转向我。 “我们一起玩的那天?” “你捡了颗洛神珠,在公交车里给了宫崎学长。” 神林学姐眯细眼睛。 我手心捏汗。 “学姐,你很熟悉花语,应该也知道洛神珠的花语吧?我是大概半年前知道的。大学有个熟悉这些的人偶然告诉我的。” 洛神珠的花语。 背叛,不忠,外遇。 我们四个之中,究竟谁才是演技最好的人? 神林学姐面露微笑,食指竖在唇前。别告诉别人哦。这番举止妖艳性感,不是我一直以来认识的神林学姐——那个孩童般纯洁的女性。那名女性,似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我告别神林学姐,在天神街上走了一会儿,乘上电车。 抵达怀念的西铁久留米站,我前往和百濑阳约定见面的地方。我回故乡前联系了她,决定在西铁久留米站碰头。 最后,再写一点我和百濑的事。 戏演完了,我们仍然是朋友,在学校屋顶聊天,在食堂嗦乌冬面。她跟田边也熟悉起来,我们有时三人一起行动。我对她有好感,当时却烦恼自己这种晦暗灯泡无能为力,没能直言真心。犹豫着犹豫着,宫崎学长和神林学姐毕了业,岁月流逝,我们升上高三。田边去爱知读大学,我去东京读大学,百濑留在老家,开始工作。 我顺利考上大学,在东京租了房。扛着大件行李坐新干线上东京那天,百濑一直送我送到博多站站台。站台上,我说我其实一直喜欢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啊!”百濑生气地扭过头。“百濑,看这边。”我战战兢兢地搭话,她野猫般的眼睛转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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