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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 1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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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日本脑神经外科学会将满足下列六项条件、持续处于该状态三个月以上的患者定义为迁延性意识障碍者。 无法自己移动。 无法自己进食。 大小便失禁。 眼球偶尔追随物体移动,但无法视物。 可发声,但无法发出有意义的语句。 可回应“睁眼”“握手”等简单命令,但无法进行更多交流。 有别于脑死亡,维持生命必需的脑干部分还活着。所以,他们可以自行呼吸,只要获得营养就能存活。据说,持续数月以上的迁延性意识障碍几乎不可能恢复。 说到我这个病例,溺水事故后约三个月就被逼出院。对医院来说,恢复希望小,甚至无法实施治疗行为的患者利润太低。爸妈和姐姐找过可以转院的地方,但几乎没有医院愿意接收,最后,我的身体在自己家接受看护。 爸妈找了上门看诊的医生。妈妈和姐姐帮我擦身体,检查有无月经,向医生汇报。痰堵在喉咙里就会让我窒息而死,妈妈大半夜也必须醒着。要换睡姿避免褥疮,要处理排泄物,等等,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很难照管。我勉强能吃流食,因此,到了吃饭时间,就会有人拿勺子喂我。 爸妈与居家看护带来的孤独和不安战斗着。女儿会不会再也无法恢复意识?他们说自己查到几个国外病例,把那当成了精神支柱。从长眠中醒来的人虽少,但确实存在。那天,我也成了其中一人。 我在风雨之夜睁开眼睛,麻痹感压满全身,仿佛之前一直在跪坐。室外雷鸣电闪,雨水敲打窗户。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妈妈,却发不出声音。姐姐站在房间门口,模样和我们最后在高中门口分别时大不一样。她抱着个婴儿。 我看看房里贴的月历,2002年11月。姐姐怀里的婴儿哭了。我晕晕乎乎,搞不懂情况。姐姐察觉我的困惑,解释道:“人类已经迎来二十一世纪了,就在你睡觉的时候。你现在二十一岁。你可能无法相信,但已经过去五年了。” 1997年春天,我顺利升上高中,跟姐姐穿上一样的校服,成了低她一级的学妹。我们模样像发型也像,校服再一样,就常常被认错。我和姐姐大多在不同时间回家,那天却恰好坐了同一班电车。轨道沿海而建,透过公交般只有一节车厢的电车窗户,可以看见海边林立的民宅的屋顶和海平线。等在这片景色中看见海湾,木造的无人站就不远了。 我在车站下车,跟姐姐一起走过沿海道路。穿过杂木林旁,海边视野豁然开朗。 海湾岸边站着个少年。他身穿泳裤,后背晒得黝黑,光头矮个儿,体格精瘦。 “哎哟,我还以为是野猴子呢。” 姐姐看着少年感叹。少年回过头,一瞬与我视线交汇。他立刻垂下眼,跑进海水游了起来。他眼里满是怒气,吓得我脊背发凉。 “你很闲吧?帮个忙呗。想不想打工?有份当家教的差事。瞧百合子那样儿,只有你能教人读书了。” 周六晚上,妈妈如此提议。姐姐躺在客厅地上,挠着屁股跟交往中的男生打电话。她脑子里全是明天的约会,看来确实没法辅导别人学习。 “家教?教谁?” “附近小孩。他4月开始就不愿意上学了。” “叫什么名字?” “灰谷小太郎。” 我有个包想买,听我妈说有工资拿,就答应了。 第二天是周日,我跟着妈妈去灰谷家,被带到客厅,见到了晒黑的少年。我们看看彼此的脸,都耸起肩膀。他好像想说“怎么是你”,似乎记得我的长相。而他正是我在海湾看到的少年。 小太郎床上胡乱放着漫画杂志和游戏掌机,房间角落扔着足球和用魔术笔拙劣涂色的机器人塑料模型。我两天来这房间一次,满心怀念地翻开小学六年级课本,让小太郎坐上椅子,教他学习。然而,小太郎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大概十分钟。他挠挠头,丢掉铅笔,在床上滚来滚去,滚落地面又跳起来,满嘴怪叫,开门试图逃跑。 “你没男朋友吧?计划总是一片空白,所以才能随时来我家。你好孤独啊,姬子。” “不准直接叫我名字。” “那我以后叫你老师。老师,你会模仿吗?你得再可爱点啊。” 有天下大雨,我正在辅导,忽然打雷了。强光透进窗户,在墙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是我和小太郎的影子。稍后,天空响得像要裂开。我想躲到书桌底下,但学生还在看,就忍住了。 “老师,为什么会打雷?” 小太郎看着窗外问。他两眼发光,等着窗户下一次闪烁。 “因为云和地面有电位差。” “电位差?” 窗户闪出白光。“轰”地一响。我想哭着求饶,又不想被十二岁的小孩嘲笑,于是强装平静。 “老师,世界需要雷吗?这不是浪费电吗?” “神不会搞错设计。毕竟,如果没有雷,就不会诞生生命。” “真的?” “雷打进海里,化学反应生成氨基酸,出现了生命之源。多亏打雷,现在才有人类。行了,不说这些,赶紧把这道题算出来。” “老师知道得真多。不知道用什么换来了无所不知啊。” 我拿数学课本拍拍他脑袋。破裂似的声音“轰隆隆——”响起来。当然是窗外传来的。小太郎闭上嘴,做了会儿分数的约分和通分,可刚做完一页习题,就又像平时一样扔了铅笔。 “做这种事要适当休息,效率才会高。” 小太郎从书桌里拿出个黄色四方物体,乍看像是塑料文具盒,其实是台小望远镜,有绳子,能挂在脖子上,打开就弹出两个镜筒,做得意外精致。 “很帅吧?” “这是?” “是我收到的礼物。” 小太郎透过望远镜看窗外。窗玻璃后是辽阔的海洋,暗淡云层下,水平线模糊不清。 “啊,掉下来了。老师,雷打进海里了,可能会诞生生命。” 如小太郎所说,我每次都有大把时间教他,正是因为没有要好的男生,这点和外貌相似的姐姐大不一样。我无法想象自己跟男生亲近。要说我有什么爱好,就是预习复习功课,以及背诵语文课本。我心灵的“圣经”是《时间与空间的诗集》这本书,作者是东京某所大学的教授。从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到现在高一,唯一的骄傲是上学从没请过假。哪怕只缺席一天,我都怕少听一节课会搞不懂功课。我晚上十点睡,吃饭细嚼慢咽。这就是我。我姐曾说“你是外星人吗”,如此这般,我不可能结识恋人,大概会不婚不育地死去。 “听说你上学从没请过假,是真的吗?厉害啊,钢铁般的女人。人类等级够高的啊。你这种人来照顾拒绝上学的崽子,就是所谓的嘲讽吧。” 我一开始差点挥拳相向,渐渐却开始享受跟他拌嘴。放学途中发现小太郎在海湾游泳,还曾跟他一起走路回家。我和他一起喂野猫吃香肠,轻拍他的小光头,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自己有孩子,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就算到了九月,我们这座远离都市的海边乡镇依然很热。周日,我和小太郎在盘踞不去的闷热中前往海湾。一说今天在外面上课,小太郎大喜过望。我当他家教已经三个月了。夏天来临,尚无结束的迹象。 海湾沙滩长约三十米,是个仿佛陆地占据部分海面用掌心捏出来的地方。沙滩边缘呈灰色,仔细观察,黑白颗粒交相混杂。我一开始对海湾没有特别印象,直到小太郎发现那个黑色漂流物。 “那是啥,尸体?” 在我们时而观察波浪流动,时而观看海边生物期间,小太郎忽然在海滨上嘟囔,伸手指着海湾正中央的海面。 我后背发凉。有个黑色物体浮在海上。细细长长,跟人类差不多大,可是离得太远,很难判别。 “肯定是漂过来的树啦。” 绝对如此。那东西随波漂荡了一会儿,漂着漂着便沉下去,再也没浮起来。 “果然是人。淹死之后冲过来的人。” “我都说是树了。” 我感觉海湾波浪阴森诡异。涛声绵延,似乎全不在意会吞噬抹灭什么东西。小太郎眼神认真地盯着海,我想起初次见面时他饱含愤怒的眼睛。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吗?” “你和你姐姐在一起那次?” “你当时在生什么气?” “我在想井急原的事。” “井急原?” “我的班主任。其实叫井原,因为很暴躁,就叫他井急原了。” 我听小太郎的母亲说过,他不上学就是因为不相信班主任。 “我还以为是植物那个荆棘[日语中“井急原”和“荆棘”发音相同。——译者注]呢。你知道吗?刺刺的,围住睡美人城堡的那种植物。” “不知道,也不关心。” 说完,小太郎沉默不语地看着海。 “看这儿,这些沙子形状很怪,在其他海岸很少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掌心托着沙子,问小太郎。这些尖尖的沙砾仿佛有角,是原生生物有孔虫的尸体,尸体只剩石灰质外壳,被冲刷到沙滩上来了。为什么其他海岸看不到?肯定是因为涌进海湾的波浪比较平静,环境适合生物居住,所以比其他海岸尸体多。一句话概括,海滨是堆积原生生物尸体的墓场。我如此解释,小太郎却没听。 “无聊。” 最后,他突然扭过头。 “那今天就下课吧。” 我们一言不发,走在通往灰谷家的路上。无论走到哪儿,闲散的沿海村镇都吹着湿润的海风。小太郎走得一脸烦躁,我的表情恐怕也闷闷不乐。海鸥掠过头顶,浪涛随风飞溅,太阳火热毒辣,照得四处杂草丛生。我一边擦汗,一边泫然欲泣地走在小太郎前面。 1997年9月8日,一个大晴天,妈妈如常做了味噌汤,爸爸七点半准时出门上班。 午休,我和朋友北村、西泽一起吃了便当。我们打初中起就是朋友,经常互相借书。北村喜欢日本纯文学,西泽喜欢欧美文学。吃完饭,我们一边在校园里散步,一边依次谈了谈暑假看的书的读后感。阳光温暖,花坛繁花盛放,蝴蝶优雅飞舞。我们各自背诵了自己知道的诗歌或小说。 姐姐路过我们面前,和她交往中的男生融洽地聊着天。他们昨天去游乐园约会,似乎玩得很开心。他们晒了我们一脸完全不同世界的气氛后离去,我们三个都局促不安。 “我们……是不是太阴暗了?” 北村一脸忧虑。西泽激励她:“才没那回事。别担心,书本的世界很美妙。” “不过,一般人应该不会吟诗……” “会的。吟诗根本不算什么。” 上完一天课,音乐室方向传来调整管乐器的声音,吹奏乐社好像要开始练习了。我喜欢管乐器,它的英语是“a wind instrument”,也即“风之乐器”,似乎是因为凭借空气振动发声而得名。我在鞋柜旁穿鞋准备回家,遇见了姐姐。 “真是的,调音打算调多久啊?” 姐姐听着管乐器声音嘟囔。那边只顾调音,不见要演奏。 “部员没到齐啦。而且,我喜欢开始做事之前的这种时刻。” “姬子,一起回家吧,我帮你拿个包。” 姐姐有别于我,课本都放在学校里,东西很少。 “谢谢,帮大忙了。” 刚买的新包比较轻,我给了姐姐。走向校门时,我问:“现在的是第几个了?” “第三个。有意见?” “同学?” “初中就认识的朋友。” “你一直有这种想法?” “友情发生化学反应啦。姬子,你也加油啊。” “饼月姬子同学!”有人叫我名字。扭头一看,数学老师从图书馆窗户探出头,正在朝我挥手。几天前,我找老师问过解不出的证明题,他说现在给我讲。 “你是有多喜欢学习啊?我先回了。” “嗯,好。” 姐姐拎着我的茶色书包,快步迈出校门走了。 我抓着吊环,摇摇晃晃地看着窗外。住宅林立,水平线上,染满红霞的天空辽阔舒展。我在站台找过姐姐,但她已经不见人影,大概搭上一班电车走了。我独自乘上电车。今天,老师辅导花了很多时间。 靠近离家最近的车站时,我看见了海湾。海滨上有个小点。西斜的太阳拉长那孩子的身影,烙在沙滩上。我直觉那是小太郎,他今天肯定也在游泳。夏日暑气连绵不消,水应该很温热。 下了电车,我走过沿海的路。这条路行人寥寥,附近只有我。从杂木林和码头旁穿过,就到了海湾。 平时我会跟小太郎打招呼,跟他一起待一会儿,但今天我决定视而不见,直接过去。昨天吵架的事掠过我的脑海。 黄昏之中,万物都染作鲜红。海水是红的,沙滩是红的,自己的掌心也是红的。没有风,寂静的空气沉淀不动。 我听到激烈的水声。海湾中央飞沫四溅,是浮着黑色物体的地方。细小的胳膊拍打着水面。沙滩上是胡乱脱下的衬衫。 是树还是尸体?他是不是为了调查昨天的黑色物体是什么,跑到海里去了? “老师,救命!” 我听到小太郎急不可耐的声音。我从包里掏出手机,一边拨119,一边冲下近处长满杂草的斜坡,来到岸边。沙滩绊住脚步,我冲向海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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