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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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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生物都诞生于海洋。 雷电降落,产生氨基酸。 黑暗漫漫延续。 我的身体似乎浮在海底。 似乎会在海中分解、融化。 有时,似乎有人叫我名字。 我梦到浮游生物。 梦到鱼贝、恐龙、冰河期。 梦到猴子点火。 火光熊熊而旺,炫花我的双眼。 世界充满光芒,与此同时,响得似乎要破裂。我害怕打雷,吓得从睡梦中醒来,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窗户半开,窗帘被风撩得翩翩起舞。雨水飘进窗户。我想必须关窗子,身体却动不了。外面又闪光了,可怕的声音传来。这是我家里一个房间。 妈妈走进房里,关上窗户,拉拢窗帘。她是不是减肥了?外表气质有点变化。 妈妈……我发不出声音。她好像感觉到气息,扭头看向我。我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惊讶。 妈妈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给医生,一通打到谁家里。不久,有人到了我们家。或许因为冒着暴雨赶来,他浑身湿透。这位英俊的青年明显比我还高,究竟是谁呢?我神志不清地想。 电视开着没关,正在播新闻。为免我寂寞,一直以来,家人好像经常开着电视和广播。我睡在一楼的一间房里。我原来学习用的房间在二楼,但屡屡上楼帮我换尿布很麻烦,索性就让我睡在了这里。房里本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似乎是专门给我安的。 “这五年,你有没有意识?” 姐姐坐在床边,开始给宝宝喂奶。她结了婚,住在隔壁镇,经常带着孩子来娘家。 “我做了梦,梦见原始的海。” 我只能发出微弱的沙哑声音。姐姐竖起耳朵听着。窗外晴朗,几天前的暴雨仿佛幻觉。我家位于海边,屋里处处都能听见涛声。这或许就是我梦见海的原因。 “是吗,太好了,你在睡觉啊。我还担心你只是动不了,说不了话,脑子里却一直在想事情。那样可太残忍了。虽然有意识是件好事。” 我头昏脑涨,但还是努力去理解自己的遭遇。早上一睁眼就看日历,却并未回到1997年,仍是2002年。 我说话只能小声说,身体只有指尖能动,照样成天躺在床上。但据医生说,只要复健,其他部分早晚也能动。 更麻烦的是,爸妈和姐姐一到天亮就来看我。他们担心我会再次长眠不醒。 玄关门铃响了,我听到妈妈去开门的脚步声。宝宝喝完牛奶,在姐姐怀里睡着了。 “二十一世纪……来的时候,你们……庆祝了?” “没有。跟平时一样。” 开了就没人管的电视里,新闻主播说了个陌生的词。电视一直在重复这个词。什么意思呢? “‘9·11’是什么?” 姐姐面色沉痛地解释:“已经一年多了。死了三千人。我当时正怀着这孩子,挺着个老大的肚子。你和宝宝都没看到转播。全世界的人都目击了那个场面。” 我没太听懂,但我好像错过了什么关键事件。 “2001年9月11号,美国有四架客机被劫持,其中两架撞上了纽约世贸中心的摩天大楼。” 一个男声传来,姐姐微笑着说“哎呀,欢迎”。刚才按门铃的好像是他。自从我苏醒,他每天都来探病。 “老师,状态怎么样?” 他坐在床边,好像是放学路上顺路过来,还穿着校服。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当时才十二岁,现在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不知不觉,小太郎的学年超过了我这个老师。 爸爸向公司请了假,背起我,让我坐进轮椅。他背我时,脑袋凑在我鼻尖前面,我看到了白发。爸爸推着轮椅,我们在附近绕了一圈。 “对不起,这么麻烦你……” “没事。” 我已经能自由发声,爸爸却还是很沉默。散步途中,我们经过小太郎家门前,名牌拆了,现在无人居住。溺水事故后半年左右,灰谷家搬去了邻市,小太郎却几乎每天都骑自行车来我家,跟全家一起照顾我。我醒之后,他父母也来看过我,头低得几乎像在土下座[日本的一种礼仪,即五体投地地谢罪或请愿。古代用于向身份高贵的人表达谦恭之意,现代一般用来表示最深切的歉意或者诚心请求之意。——译者注],道歉道个不停。 “话说回来,他变化真大啊……” “是啊。” “像变了个人。” “我们很感谢小太郎。” 爸爸推着轮椅呢喃。小太郎总来我们家,肯定激励了爸妈。 我每天都忙着见探病的客人。亲戚家的叔叔阿姨登门拜访,恭喜我又恭喜家人,然后离开。我嫌吵,又很高兴他们买了点心。见面的人都觉得我是饼月姬子,我感到不可思议。毕竟,我还没习惯自己的脸。 我每天都照小镜子,找不到那个十五岁的高一学生。10月生日一过,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发型也跟当时不同。我睡觉的时候,好像是姐姐看着给剪的。但她技术不好,我的头发像只雨中湿透的小狗。 我不断复健,努力让身体恢复到出事前的状态,拼命伸胳膊拿起茶杯,肌肉像生锈机械一样吱嘎作响,胳膊颤抖,茶洒到手上,很热,但我很为这份触感高兴。 姐夫也来帮我复健。如果我一直沉睡不醒,等双亲过世,他可能就不得不照顾我,就这样,真亏他还愿意跟姐姐结婚。姐夫长了张胖乎乎的圆脸,心地善良。他认识姐姐时,我已经卧床不起了。“初次见面。”我向他问好。“原来你声音是这样啊。”他很感动。 高中时的朋友北村和西泽也来我家了。我醒来就跟她们取得了电话联系,但她俩都住得很远,没法立刻见面。她们打电话时都哭了,在客房重逢时,又哭了一会儿。我沉睡期间,她们来看过我很多次。她们写来激励我爸妈的信件,现在仍然珍藏在我家。她们都从高中毕业,已经大三了。我向她俩打听同学们后来的情况。 “有人结婚了哦。” “还有人开公司了。” “最后一次道别时,明明大家都还是高中生……” 我仍然放不下高中的记忆。爸妈说,我处于休学状态,可以复学。但我的身体已经二十一岁了,跟大家一样上学,肯定很惹人注目。 “今天能见到你们,我很高兴。你们都变成美女了,吓我一跳。” 到了离去的时间,她们穿好外套,相视颔首,小声汇报:她们在大学都交了男朋友。我们高中午休一起吃饭聊读后感的岁月已成久远往事,时间流逝,一刻未停。 12月中旬,我勉强能不靠轮椅行动了。虽然还得有人陪、拄拐杖,但复健很顺利。 周日,我和小太郎一起练习走到海岸。我们坐在水泥阶梯上看海,阴天之下,灰色海水掀起轰轰涛声。海鸥交相飞舞,时而落向沙滩,啄弄垃圾。 “我觉得你不像在睡觉,更像是去了远方。你有时会睁开眼睛,好像是因为反射反应。简直像洋娃娃。” 他跟我说话,给我读书。他似乎相信动弹不得的肉体中存在会思考的意识,能听到周围的声音。 小太郎眯细眼睛,看着水平线,柔软的发丝随风飘动。他体格精瘦,像个铁丝做的人偶,没晒黑,似乎是受海湾事件影响,父母禁止他运动。只会胡闹的小学生已经完全长成了稳重的大人。他进了我以前读的高中,本该当我学弟,结果学年却超过了我。现在,他才是学长。 “你进了哪个社团?” “围棋社。” “围棋?为什么?” “有部围棋漫画很火。没想到女社员挺多的,不久前好像还没有呢。” “是你入社之前没有吧?” 这是我观察他成熟容貌后进行的推测。我表达不清,但他变成个好男人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 “女生入社,肯定都是冲着你去的。” “我?说什么呢。大家都很喜欢围棋,经常来提问,问我这种局面该怎么下,都很热心。” “是用围棋当借口跟你说话啦。” “你怎么想的?简直跟我是人气王一样。” “你就是人气王吧?” “那种漫画一样的剧情,哪可能出现啊。女生秘密问卷里,我永远是惹人厌男生三强,虽然是小学的时候。就这,谁会因为喜欢我跟我说话啊。老师,你还是那么不懂恋爱。” 他展露笑容,模样和小学时一样,确实是我认识的小太郎。 我们说去喝杯咖啡,离开海岸,走到家庭餐厅。一条五年前不存在的崭新道路贯穿小镇,两侧开着租碟店和漫画咖啡店。 “很多东西都变了啊。” “老师的骄傲明明是无迟到无缺席,人生里却狠狠睡过头了啊。” 我们走在修整过的林荫道上。说话说得专心,我没注意地面有高度差,察觉时为时已晚,脚尖一挫,身子歪了。拐杖摔到柏油路面,发出坚硬的声响,但我没摔倒。摔跤前一刻,小太郎扶住了我。旁边路上驶过好几辆车子。小太郎撑着我的体重没松手,数秒间一动不动。终于,他松开胳膊,我再次用自己的双脚站稳。 “小心点啊。” “嗯。” 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迈开步。 家庭餐厅里挂着迎接圣诞的装饰,窗外车流不断。 “……海里那东西,是树啊。” 我第一次听他提起那场意外。姐姐跟我讲了他在海湾游泳的原因,他果然想调查前一天看到的漂浮物是树还是人。他在海湾中央站着游,结果脚抽筋了,见我路过,便向我求救。 “我一直想道歉。谢谢,还有,对不起。” 五年前,我在海底失去意识,因缺氧而停止心跳,处于三分钟后有百分之五十概率死亡、十分钟后基本存活无望的状态。幸好我跳进海水之前叫了救护车。急救队员从海里拽出我的身体,做了应急措施,好像还做了人工呼吸。换个角度想,在那片海滨上,我将初吻献给了不认识的叔叔。 “老师,你怎么一脸沮丧?” 小太郎盯着我的脸,担心地问。 “没怎么,也没沮丧。” “刚才差点摔倒了,你肯定很在意吧。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这五年,小太郎帮忙护理时,抱过我好多次。 “别在意体重,那是健康的证明。虽然重得稍微吓了我一跳。” “我沮丧了,就现在。” 等我们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道别时,小太郎跨在摩托上说:“老师,我管你姐姐叫百合子姐,所以,我以后叫你也叫名字,姬子姐。说起来,你们气质和举止一模一样,小时候,站远点看,都分不清究竟是谁。” “但性格完全不同。如果我像姐姐那样就好了。以前就有人说我不可爱。” “哪个蠢货说的这种话?” “就是你这个蠢货。” 小太郎发动引擎,摩托开走了。直到他不见人影,我仍站在房前。我家窗户漏出灯光,传出做晚饭的声音。云朵散去,空中浮现皎洁白月。 圣诞节,姐姐两口子带着个特大蛋糕回了娘家。小太郎按响玄关门铃,带来一只炸鸡。热闹的圣诞派对结束后,度过除夕,世界冲进2003年。 2月1日,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结束太空作业返回地球,在得克萨斯上空熊熊燃烧,七名机组人员全体遇难。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太空依然很遥远。 我的身体几乎麻痹全消,只有右脚动作迟缓,除了要拄拐行走,其他动作都能做到跟普通人一样。我不管去哪都不离拐杖,感觉它像我的第三条腿。 随着复健推进,我开始在意前途。我今后该如何生活?总之,我暂时以大学入学资格检定为目标。通过这项统称“大检”的考试,就有资格上大学了。 我正在看有关大检的书,家里电话响了。妈妈出门了,我扶着墙走出去,拿起话筒。 “你好,这里是饼月家。” “请让姬子小姐接电话。” 是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我就是。” “你就是姬子小姐?拜托,你该放过灰谷学长了。” 灰谷学长?是说小太郎吗? “您是哪位?” “女生代表。” “代表?什么代表?” “什么都无所谓。总之,你很卑鄙。” “卑鄙?” 我挠挠头。 “不管你是不是学长以前的老师,居然利用他的良心……所以,请放过灰谷学长吧!” 一阵刺耳的声响,对方挂断了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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