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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海湾中央不是游不过去,换作平时,肯定易如反掌。湿透的校服仿佛铅块。游到海湾正中时,小太郎紧紧抓住我。伴随着冰冷的水和大量气泡,我们一起沉没。

到海底的深度大约是我身高的三倍。下沉途中,我们看到了那个海滨上看见的黑色物体。一瞬,我以为是个脚上绑重物的人漂在水中,但实际上,是一棵在海中竖直静止的树。

我和小太郎沉到树旁,那是一截表面光滑、长约两米的树干,挂着一段渔网似的东西。渔网一端拴着木头,一端勾着海底,就这样把木头拴在海底。

我双脚挣扎,偶然踢到木头,附在上面的藻类摇晃起来,渔网抖动,挂着树干的部分松了一些。我因缺氧无法正常思考,这时却灵机一动,抓着小太郎的胳膊,瞄准木头挂住渔网的部分,又踢了一脚。幸好树干表面光滑。它顺利滑出渔网,不再拴在海底,向海面浮去。

我推开小太郎,让他攀住树干。极限来临,泡沫的声音包裹了我。

我在冰冷海湾的水底随波逐流。不经意间,我仔细看着海底沙砾,看见有孔虫甲壳里夹杂着纽约坍塌的大楼碎片。碎片多得吓人,人骨般冲上沙滩。这时,我醒了。

月光透进窗户。我在床上坐起来,深呼吸。刚才做的梦让我浑身是汗。梦见原始之海的五年间,我情绪安宁,可自从在二十一世纪醒来,却总梦见当时沉入海湾的光景。

第二天白天,我想把学习用具放进书包,发现包里东西还跟五年前一样。自从在学校把茶色书包交给姐姐带走,好像从没有人用过它。我的课本里混着本小学六年级的习题集。那时我是教师,小太郎是学生。我满心怀念地看了看习题集,拎着包出了门。

沿海道路上,我拄着拐杖走向车站。时隔五年,这条路完全荒废,沥青裂缝里杂草丛生,现在好像几乎没人走了。可能因为新路修成,坐公交更方便,电车乘客就少了。

海湾风景一如往昔,陆地从两侧突入,割据部分海面。我站在灰色沙滩上,盯着小太郎溺水的一带。

我感觉自己还沉在里面。是因为和社会之间有隔阂吗?我还没跟世界完全融合。我一边复健,一边查询这五年发生的事,补完自己不知道的历史。然而,正如一条腿仍然麻痹,不可能一切都恢复如初。

我上学努力不迟到不缺席,是因为害怕搞不懂功课。我很不安,觉得哪怕只错过一节课,老师和同学就会翻到课本下一页,抛下我前进。现在的我彻底落入这种境地。姐姐、朋友、人类史,都已经彻底走到下一页了。

水平线附近漂着艘船,实际应该是艘巨大的油轮,看着却是个小颗粒。我抓紧书包,走向家庭餐厅。

三角函数、指数函数、对数函数、微分法、积分法,我在家庭餐厅靠窗座位上边喝咖啡边学习。傍晚时分,身穿校服的小太郎突然出现。

“我问了阿姨,她说你在这儿。在学习?”

“我想考大检。”

我把学习工具摊在桌上。家庭餐厅不算挤,有人同样在学习,还有人在笔记本电脑上办公。小太郎在我对面坐下。

“我想去上预科,去之前先自习。”

“你三个月前还需要人护理哦,再悠着点呗。”

“我休息够了,该行动了。”

我重新看向数学课本,小太郎点了咖啡,从包里拿出本书,好像是从图书馆借的。那个小学生居然会主动看书。我以为这是用来震惊我的玩笑,但在我用功期间,他一直在安静阅读。

我脑子里的知识终结于高一第一学期,此后的学问属于未知领域,好些知识点看课本也看不懂,跟数学证明题苦战了大概二十分钟。这时,小太郎合上书,对我说:“那道题我会。”

“真的?”

“交给我吧。”

小太郎接过本子和笔,开始流畅解答我苦战过的证明题。

“你怎么会?”

“半年前学过。”

我一边看他的解法,一边提问不懂的地方。这家伙也超过我了,我很不甘。不过,在他的指引下靠近答案很有趣,就像他在黑暗中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到目的地,像他总在我即将迷路时说“是这边”。五年前一无所知的明明是小太郎,现在情况却逆转了。我如此想到。


回过神来,外面已经黑了。桌灯闪烁的红光在朦胧的窗玻璃上散开,很漂亮。晚饭时间,店里拥挤起来,我们该走了。我一边往茶色包里收拾学习用具,一边跟他说话:“今天多亏你了,谢谢你辅导我功课。”

“叫我老师吧。”

“绝对不叫。”

“那个包,是百合子姐给你的?”

“是我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以前不是她在用吗?”

“隔了这么久,打开一看,里面还装着五年前用的习题集,当家教那会儿用的。啊,不好。早知道要见你,我就带上了。”

“别带了,羞死个人。我不想想起那时候的事。”

“因为你剃了光头?”

“因为感觉不像我。我记得自己只会给你添麻烦。”

“只会说让我生气的话。”

“我喜欢捉弄你。我当时还是小学生,你看起来像个大人,值得捉弄。”

如果没见过少年时代剃光头的他,我肯定羞得没法跟他好好说话。我对男生没有免疫力,只顾学习,没跟男生交流过。

“三天前,有女生打电话来说你的事。”

请放过灰谷学长吧。

那个女生知道我的情况和小太郎的动向,大概从哪儿查到了电话号码打过来。我把她说的话告诉了小太郎。

“听她那说法,是单恋你啊。我一下就开窍了。”

“单恋?我?姬子姐,你开这种玩笑干吗?”

“你在学校跟别人说过我的事吧,是不是跟围棋社的人说过?”

“这么一说,我确实跟学妹提过你的事。”

“就是她!她喜欢你啊!你为什么没发现?”

“她确实经常找我说话,总是呆呆地看着我,但说什么单恋,我觉得你想多了。”

“是吗?”

“虽然曾经目击她拿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我的照片叹气,但她也说那只是巧合。”

“什么巧合啊!绝对有问题!”

“走廊上一拐弯,她就像等着我似的在那儿出现,帮我拿东西。这种事虽然多,但学长学妹都是这种感觉吧。”

“迟钝!”

“我惹她讨厌了,她对我恶作剧过。”

“是吗?”

“我不在社团活动室的时候,她擅自拿了我的签字笔,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多圈。”

“那是少女心!不是恶作剧!”

我初中时代的女性朋友曾经擅自借用心仪男生的笔,在笔记本上写名字。对她来说,似乎只要是心上人的东西,连墨水都是宝物。我不是这种人,但我能理解少女心。

“哎,我中途就开始开玩笑了,你放心。”

小太郎爽朗地说。从哪开始是玩笑?我对他很无语,心情却变得很柔和。他们身处热闹的高中生活,风华正茂,似乎正站在我曾与朋友在花坛边背诵诗歌的季节里呼吸。我虽睡过了头,他却肯定还能挽回。

“啊,还有,明天开始,你别来我家了。”

店内客满,有客人在门口排队。男性店员稍显困扰地看着我们这边。

“如果你觉得我溺水昏睡是你的错,也不用再惦记了。你往我家足足跑了五年,已经补偿得太多了。谁看了都会这么说。所以小太郎,你该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原来的生活?”

“你也有想做的事吧?”

他摇摇头。

“不知道,我没有什么原来的生活。那时候的一切都毁了。我总觉得自己还在那片海湾。时间静止了,从五年前开始,一直一动不动。”

我们沉默起身,结好账出门。分别时,他说:“有件事想告诉你。姬子姐,你变得像不能回话的洋娃娃一样的时候,在两人独处的房间里,我亲过你。”


黑暗深处,只有涛声寂然涌动。夜晚的海如同宇宙,浩瀚黑暗举目难尽,此时此刻,大概也有无数秘密沉陷其中。进家门之前,我看了一会儿海。一边眺望,一边反刍小太郎的话。

家里传来婴孩的哭声,姐姐今天好像也来了。除了住院时期,我生来便住在这栋房子里。总有一天,我大概会离开这里,独自上路。我模糊地考虑着去东京读大学的事。

回家吃完晚饭,我先是在客厅和小宝宝面对面坐着,伸出食指戳弄他的脸颊。我想象他有朝一日长大成人,成为支撑日本的上班族,照顾姐姐夫妇的老年生活。小孩很可爱。我是个不适合恋爱的书呆女,没有和男性交往的概念,觉得自己恐怕会不婚不育。

“你跟小太郎打情骂俏吵起来了?”

正当我一个人待在卧室时,姐姐突然进来问。她抱着睡得正香的宝宝,好像发现我不太对劲。

“所谓打情骂俏,指的是相爱之人聊天嬉闹。所以姐姐,你误会了。”

“真的吗?”

“我和小太郎,是老师和学生。只是现在角色互换,他变成学长了。”

“真纠结。”

“就是啊。”

姐姐坐到我床上,掌心抚摸着床单表面。炉火映照之下,姐姐的侧脸染成了橙色。

“姬子,你晚上一直躺在这里,到了白天,爸爸和小太郎就会把你抱到轮椅上坐着。他一直离家待在这里,就是不想让你寂寞。我很羡慕你。”

我才羡慕姐姐呢。她身边总有男生陪伴,看起来像在优哉游哉地享受人生。

“小太郎不是那么想的。我心里的想法,肯定也不是那样。”

宝宝醒了,哭了起来。我越发悲伤。我确实对小太郎抱有某种感情,但那是姐姐说的这种吗?宝宝紧闭的眼中渗出透明水滴,滑落下来。

“那天,我也看见他浮在海湾里。当时我在沿海路上走,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太郎。当时,我只觉得那是个孤零零漂着的物体。”

“看不出是人还是木头?”

“因为有段距离。你好像坐的我后面那班电车,然后遇到了那起溺水事故。电话打到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到医院一看,他脸色煞白地站在那儿,被人救起来了,裹着条浴巾。脱掉的衣服好像忘在沙滩上哪儿了。他那时很矮,真的像个很小的孩子。听说,发现他时,他攀着树干浮在水上。他抓的那棵树上有焦痕,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树干上有黑漆漆的焦痕,大概是长在其他地方的树被雷劈倒了。出事前不久,有天打雷打得特别厉害。”

这雷真会给人添麻烦。多亏姐姐摇着宝宝哄他,他安静了。

“小太郎说,那天,一切都毁了。姐姐,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姐姐一脸严肃地说:“去见小太郎,让他跟你结婚。要是放跑了他,你肯定这辈子都没希望了。”

自然,该提案遭到了否决。


我讲完独居计划后,妈妈好像很担心。

“不能上本地的预科吗?”

不可能有父母想让三个月前还卧床不起的女儿独居。我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出问题。自长期昏睡状态中醒来的人大多留有后遗症,我则是单腿行动不便。只有这点毛病,真是奇迹。

“我想在决心动摇之前出发去东京。而且,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应该自立,一边打工一边上预科。”

我想自己决定上哪所预科,住哪个地方。我以每天电话联系为条件,得到了父母的独居许可。

从我家到东京,换乘电车和新干线,要两小时左右。我初中和朋友一起去过,但自己去还是第一次。

我参观了几所预科学校,搜集了宣传手册。我想知道独居的房间大概租金多少,在车站门口看了租房中介贴的广告,被东京昂贵的房租吓了一跳,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过得下去。

身体虽然二十一岁,经验值却只有十六年份,很多事情我都应付不来。不管去哪儿都感觉自己会因为是个小孩被赶走,对方却认同我是个大人。没人知道我卧床不起的过去。我拄着拐杖走在东京街上,心情舒畅自由。这座城市肯定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我这种人并不特别,不值一提。

我前往大城市才有的大型书店,买了五年间出了很多书的作家的作品,拎着装满书的袋子走向车站。我跟妈妈约好要当天往返。

我呼着白气走在人群里,冬日天空沉入黄昏。天空高远清澈,甚至仿佛能感觉到地球的弧形。我停下脚步,想起了小太郎。自从在家庭餐厅说过话,我和他大概一周没见了。

“让我稍微想想。”我回答。

“想好了,希望你联系我。”小太郎说。

那之后,我每天都会想起他的脸。在不经意的瞬间驻足街头,脑海浮现他的眼神和动作。我想过,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感情,还想立刻跑到他所在的地方。但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见他。他可能误以为愧疚和责任是那种感情,而我不知能否相信这份感情。我无法断言这不是友情,确认真心之前,我最好别见他。我抬头仰望都市的天空,红灯在大楼楼顶不断闪烁。

次日夜里,沿海村镇下起了雪。我裹着厚毛衣在二楼房间用功,边学边想象海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漫无止境地吸进洁白雪粒。换作以前,我这时已经睡了,但东京之行激发了我的学习欲,怎么解题都感觉不够。凌晨一点,煤油炉似乎烧光了燃料,炉火变小熄灭。

我想起姐姐屋里有台小型电暖炉,很轻,就算拄着拐杖应该也能轻松拿来。自昏睡状态苏醒以来,我没怎么进过姐姐房间。她结婚离家,房间成了仓库。

在姐姐屋里,我找着找着电暖炉,看见一个熟悉的物体。丢在架子上落满灰,是一个文具盒似的方形塑料制品,亮黄色,有根用来挂脖的绳子。我花了点时间才想起在哪儿见过。

“医院捡的,应该是小太郎的东西。我偶然捡到,想找时间还给他,结果忘得精光。”

大半夜的,姐姐还没睡,在电话那头跟我说明了情况。我在房里找到的是小太郎的望远镜。

“医院?”

“嗯,医院捡的。”

我想拉出镜筒,但里面不知卡了沙子还是什么,很难打开。我用笔尖一撬,两个镜筒就唰啦唰啦撒着沙砾弹起来,仿佛始终紧闭的眼睑终于睁开。

三天里,我想了很多事。一边将望远镜贴在脸上眺望远方,一边沉浸在怀念的回忆里。镜头倍率是三倍左右,刚好可以观察海岸上飞翔的海鸥。不管我怎么努力驱赶,他的脸还是会在脑中闪现。我在窗边看海,姐姐靠过来,问我怎么在哭。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和小太郎一直都在1997年的海滨上。他的身体虽然长大了,但肯定还在那片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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