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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濑,朝向这边  作者:中田永一

空中乌云遍布。我来到海湾沙滩,用拐杖顶端戳着浪潮冲到岸上的木板,拽出高中时的记忆。当时,为了创造无迟到无缺席的伟大纪录,我很注意身体健康,为免感冒,衬衫严严实实掖进裤腰。想起来就觉得滑稽。我虽然冷得发抖,但还是笑嘻嘻地乐了。

“太好了,你心情好像不错。”

灰谷小太郎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沿海路上停着他的摩托,点点足迹从车旁一直延伸到沙滩。他好像放学直接就来了,身穿校服,对着海风眯细双眸。我们并肩走在海滨上。

“半个月没见了,你收到巧克力了吗?”

2003年2月14日,人世间赠送巧克力的日子。依我想,他肯定收到了很多。

“嗯,但我觉得都是人情巧克力。女生真辛苦,得给大家送那种东西。”

“你收到的都什么样?”

“附了手写的信,信上写着爱情告白似的文章。”

我真想问问他怎么才能把那当成人情巧克力,又觉得还是算了,边想边从兜里掏出蒂罗尔巧克力——是我出门时在厨房柜子里发现的。

“给,这个。我姑且也送你一个。”

小太郎接过小小的二十日元巧克力,点点头。

“这是真爱巧克力吧。”

“你看着像吗?”

小太郎灿烂一笑,将巧克力放进口袋。我担心体温会融掉巧克力,他却一脸灵光乍现地提议:“对了,篝火,来燃篝火吧。”

“来了,终于开始说疯话了……”

“对不起,姬子姐,但我对篝火要求有点高哦。”

我们分头捡拾可燃物,将冲上海岸的木板、掉在路旁的垃圾、附近杂木林搬来的树枝放在沙滩上。小太郎似乎对篝火别具审美,我按他指示行动。将枯枝堆成小山后,我心生不安。

“真的要点吗?”

“姬子姐,我点火可不是为了玩。这就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篝火。但你先等等,我去买打火机。”

车站门口有个冷清的香烟店,小太郎跑去买打火机,我独自坐在沙滩上,眺望翻涌的波浪,看腻了,就用拐杖在沙上书写燃烧反应的化学式,计算1摩尔碳和1摩尔氧气反应生成1摩尔二氧化碳时会生成多少千焦的燃烧热。答案是约393千焦。

不久,小太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穿着校服似乎很难买到打火机,但他攥着一只。小太郎撕开地上掉的漫画杂志,点燃火,将小小的火种放进枯枝堆成的山。火焰首先蔓延到小树枝尖端,随即越燃越旺。枯枝小山内侧冒出白烟。我们满心严肃地面对篝火。树枝焦裂,噼啪作响。我们不再说话,入迷地看着眼前摇曳蹁跹、蛇信子似的火焰。

所谓燃烧,乃是伴随发热发光现象的氧化反应。碳元素与氧元素相遇纠缠,红色光辉由此降生。我看看小太郎的侧脸,又盯着火焰。我不熟悉男欢女爱,心中却有关于爱与恋之间区别的意象。燃烧反应的化学式。爱不就是状态,恋不就是状态变化时散发的热量吗?正如身体会在从一楼爬到二楼时变热,心也在一边发热,一边攀向比现在更高的广阔深奥的爱情阶梯。

“我那时不肯上学,讨厌学习,现在却正儿八经地在上高中,真奇妙啊。”

“你怎么就愿意学习了?”

“如果我不认真,你醒的时候肯定很失望。而且,我想这次换我辅导你。所以,那次出意外之后,我上学一次都没请过假。”

“就算有讨厌的老师,你也忍过去了?”

小太郎拿着树枝摆弄篝火,静静凝视窜上枝头的火焰。篝火中传来枝条爆裂的声音,火星飞扬。

“是叫井急原来着?你的班主任。”

“嗯,五年级的班主任。我午休模仿他逗朋友笑,他发现了,开始集中攻击我一个人。别人扫地偷懒他当没看见,但我一玩就骂我,一直监视我等我犯错。算术考试之前,井急原跟我说,如果考不到五十分,放学就要留堂接受辅导。我想跟大家一起玩,学得很努力,结果考了四十七分,但我看了发下来的答卷,觉得很奇怪。有些地方我明明答对了,却被改成错误答案,吃了大红叉。这里我应该答对了,我告诉井急原,但他不理我。看着他的眼神,我明白了。他改了我的答卷,对的改成错的,把我塞进留堂小组。这是犯规吧?就算讨厌我,也不能这样啊。大人居然会做这种事,简直难以置信。不管告诉其他老师还是爸妈,都没人相信我。我就不该模仿他。不过,相比他的所作所为,我做的事微不足道。等学年变了,我就该和井急原说再见了。可升上六年级,班主任还是他。所以,我六年级春天开始就不上学了。我当时很讨厌大人。”

小太郎将手中树枝抛进篝火。

“姬子姐,当时在我眼中,你也是大人,虽然像个好人,但如果内心像井急原一样讨厌我怎么办?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所以你试探我。”

红光摇曳,我们的影子也在颤动。我从兜里掏出望远镜。

“这在我姐姐屋里。”

“我还以为弄丢了,原来在百合子姐那儿啊。”

“她在医院捡到之后就忘了,丢在一边没管。你最后一次用它,就是在这片海湾吧?里面卡着沙子,星星形状的沙子。附近只有这片海湾见得到,是有孔虫的壳。”

“嗯。我最后一次用它,就是在这片海湾。”

“而且不是在沙滩上用的,是挂在脖子上,在海湾中央站着游泳时用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想象了那天急救队队员把我和你搬进救护车的状况,肯定很慌乱,所以你才会把脱掉的衣服忘在沙滩上,在医院里裹着浴巾。我姐是这么说的。但这不奇怪吗?唯独把望远镜带到医院去了。所以我想,它一定挂在你脖子上。”

望远镜有绳子,可以挂脖。他把它挂在脖子上游泳。

小太郎接过望远镜,紧紧攥住。

“你想的是对的。你已经发现了吧?”

我点点头。五年前,小太郎在海湾中央溺水了。但那是假象。他只是假装溺水。

他迈步走向海滨,我追上他。潮起潮落,重复永恒的运动。离开篝火,世界骤然冷却。是树,还是人?五年前,我们在这儿发现了海湾中央漂浮的物体。小太郎说是人,我说是树。距离太远,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我们前一天不是吵架了吗。所以我不再相信你,想证明。我以为,看见我溺水,你一定会视而不见,直接逃跑。”

“从海湾中央看海滨,连路人的脸也能看清?”

“不能。那段距离连是树是人都看不清。所以,我那天出门带了这个。”

小太郎低头看着望远镜。波浪从灰色海水中伸出手,弄湿他的鞋。电车的声音远远传来,公交车般的单节电车穿过远方。

“那天,电车一到站,我就跳进海里,游到海湾中央,站着游泳,等你路过。没人下车,我就又回海滨,重复了好多次。没几个人经过。虽然远,但校服还是分得出。我打算你一来就立刻假装溺水,但有一件事必须注意。”

五年前出事那天,姐姐带着我刚买的茶色书包回家了。我最近看了包里东西,跟当时一样,五年间似乎一次都没用过。只有出事那天,姐姐拿着那个包在外面走过。

前几天,小太郎在家庭餐厅看见我的茶色书包,问我是不是姐姐给的。他出事那天看到了姐姐。从哪儿?从海湾正中央。姐姐说过他浮在海里。

小太郎用望远镜确认了姐姐路过的身影。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要惨叫喊人,不能弄错对象。”

“你们外表很像,校服也一样。”

是树,还是人?是姐姐,还是妹妹?小太郎必须在海湾中央呼唤的对象不是姐姐,而是我。他要喊“老师,救命!”

“我明明打算,如果你不管我跑了,我就用这件事嘲笑你,灭灭你的气焰。想起来就好像要疯了。你跳进海里游过来时,我觉得很不妙,我想告诉你我是装的,让你回岸边。但你没发现。”

“我游到你身边就没了力气,反而溺水了。我以为你是在攀着我,然而并不是,你是拽着沉没的我,想救我。我都没发现你脖子上挂着望远镜。”

“急救队员赶到之后,给你做了人工呼吸,大家都一脸拼命,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五年了,一直没说。脑袋都快裂了。在哪儿都安不下心,有人搭话就心惊胆战。我觉得我毁了你家人半辈子。”

小太郎缓步走进海滨涌动的水中,我也站到他身旁。每当海浪荡漾,水面触感就在膝盖一带起伏。小太郎看着水平线,侧脸透出倦意。他心力交瘁,少年时代已告终结。

“最后我没死啊。你谁都没杀嘛。回篝火旁边去吧,这里好冷,还总感觉很寂寞。”

我抓住小太郎的胳膊,拽了拽。

“你说不定一直好不了,就那样变成老奶奶死掉。但就算如此,我也每天去你家,希望陪你到最后。”

我扭头看向沙滩,火焰熊熊,仿佛在举办仪式,要将某种东西送上天空。

“我觉得我有罪恶感,良心饱受苛责,但我也知道,我心里还有截然不同的感情,就像拷问一样。所以我快疯了。相比之下,罪恶感和良心苛责微不足道。这份感情更沉重,悲伤又痛苦,真的让我窒息。所以,我每天都坐在你身旁叫你名字。听着涛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说出那个名字。如果你从长眠中醒来,我想告诉你:对不起,老师。姬子姐,对不起,我不该试探你。明明就算不那么做,我也已经知道……”

当时,小太郎发现海面上有个黑色漂浮物在摇晃。他说那是人,我说是树。卧床不起时,我的状态肯定也分不清是人还是树。我之所以苏醒,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们回到篝火旁,肩靠着肩取暖。我明明想好绝不做窝囊事,结果还是在吸鼻涕抹眼泪。

海鸥飞过海湾上方,双翼乘着海风,升向高处。


2003年3月末。

校门到教学楼一路,夹道樱树几乎满枝盛放。我的高中母校在放春假,几乎不见学生。

我来到办公室,只见一位女事务员正在看电视。报道节目在播空中轰炸的新闻。一直休学的我终于提交了退学申请。音乐室方向传来调整管乐器的声音。管乐器的英语是“a wind instrument”,风之乐器。

我去围棋社活动室一看,小太郎双臂抱胸,正盯着棋盘。跟他对弈的学长似乎是社长。我在旁边观战,但有几个女社员走进活动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

“搬家准备做好了吗?”

“回去得赶紧准备了。我想进教学楼看看,留个纪念。可以进去吗?”

“偷偷地就没问题。”

我们离开活动室,蹑手蹑脚走进教学楼。

在走廊竖起耳朵,好像能听到嘈杂的脚步声。我去了自己以前的教室。第三学期结束后,教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毫无情调。

打开窗户,风吹进来,窗帘飘动。外面传来哨声,是田径部在操场练习。我和小太郎聊了些“我很快就去你那边”“好,我等你”之类恋人会说的话。我想,今后肯定会发生各种事。但我觉得我们没问题,我告诉小太郎,毕竟我没舍弃你,你也没舍弃我,所以我觉得没问题。我们冲对方点点头。小太郎返回围棋社活动室,我离开学校,去做搬家准备。

1997年夏天,我们是老师和学生。

吵了架,大汗淋漓走过沿海的路。

小太郎走得一脸烦躁,我表情恐怕也闷闷不乐。

遥不可及,久远的往昔。

我拄着拐杖走向校门。音乐室方向传来管乐器的演奏,是毕业典礼上演奏的熟悉乐曲。漫长的调音终于结束,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微风吹过,拂动刘海。风与我的呼吸重叠、相融。我再也不会梦见沉入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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