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第二个周六，一大早就晴空万里。学校放假，但我在洗脸台化了丑女妆。我跟松代、土田约好一起玩。

我在公交车里晃了大概半小时，在小路边公交站下了车。太阳藏在云后。好像要下雨啊，我如此想到。一看天，一小滴雨落到镜片上。

路边，郊外大型店铺鳞次栉比，其中有座格外大的建筑，正是集日用品、家电、品牌店、书店、电影院、保龄球馆于一体的商场SATY。相邻的立体停车场不断吸入顾客的轿车。我坐扶梯来到二楼，在书店跟站着看阴阳道书籍的松代以及浏览自助餐特辑杂志的土田会合。这里离我们高中很近，能用公交月票，我跟她们经常在这里见面，共度半天时光。

我们一起逛了文具和杂货。就算身穿便服相聚，我们还是很土。松代被误认为男生，一进女厕就会吓到别人。土田不能长时间待在服装卖场。她没法在店员搭话时立刻回答，会丢下衣服逃离现场。她们好像一边心想“我不该出生”一边活着，说话和发邮件都经常道歉。正因如此，避人耳目、打扮土气才更安心。

我们在玩具卖场看游戏软件时，身后传来一个活力十足的少年声音。

“姐姐！”

声音很大，卖场所有人都扭头看他。恐龙玩偶货架附近站着个四岁小孩，是山本宽太的弟弟。

“慎平？”我喃喃。

“你认识？”松代问我。

他全速跑来，抱住我。我很高兴，挠着他胳肢窝，说着“好久不见啦”。他自然而然地亲近我，我脑子没转过来，没想到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喂，慎平，她不是之前那个姐姐，是另一个姐姐。”

山本宽太一边无奈地说，一边追在弟弟后面过来了。他今天好像也在照顾他。看见他的身影，逃跑的冲动和喜悦的情绪同时涌上我心头。

慎平看着我，疑惑地歪过脑袋。

“柚木，你喜欢小孩啊。跟第一次见面的孩子这么亲。”

好久没说过话的山本宽太一脸意外。他的便服有很多口袋，塞着溜溜球和Game Boy游戏机。

“没有，他抱着我，我不知不觉就……”

我假装平静，放下慎平。对了，我一周前见他时没化妆，必须装作没见过。麻烦死了。话说回来，我明明化了丑女妆，他却能认出我。是小孩特有的直觉吗？

“欸——就是姐姐啊？”

慎平探究似的抬头看我，我若无其事地别开脸。山本宽太为难地摸摸弟弟的脑袋。

“你仔细看看，完全不一样啊。这样对小梅很失礼啊。”

我透过刘海缝隙一瞪，山本宽太立刻不停咳嗽装傻。我振作精神，问：“他是你弟弟？”

“小梅告诉你的吧。他叫慎平。”

“你好，慎平弟弟。”

这次，我郑重其事地装作初次见面，打了个招呼。慎平似乎仍然觉得我是小梅，一脸莫名其妙。

我们在玩具卖场聊了一会儿就分开了。谈话内容无足轻重。他跟松代和土田打了招呼，问我们三个今天在干什么。

“我待会儿还有事。”

山本宽太看看表，走了。慎平好几次回头向我们挥手，松代和土田也温柔地朝他挥手。能像以前一样跟山本宽太说上话，我松了口气。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大雨。建筑里听不到雨打地面的声音，透过楼梯边的窗户，却能将室外景象尽收眼底。烟雨朦胧，路边店铺与招牌模糊不清。我们经过正门，只见店员已经备好了放伞的塑料袋。肩头淋湿的客人们收好伞，甩掉水滴。

负一层是餐馆层，有西餐店、回转寿司店和荞麦面店。我们总在像学校食堂一样摆放桌椅的美食广场吃饭。带小孩的家长和年迈的顾客买来炒面或乌冬面，围着圆桌享用。周六白天很挤，我们平时会坐角落座位，但今天空位有限。土田吃乌冬面，松代吃冰激凌，我吃今川烧，吃着吃着，旁边座位来了四个跟我们年龄相仿的陌生男生。

我们三个最害怕同龄男生。松田和土田向来如此，尤其紧张。我化丑女妆后见多了男生态度的巨变，不知不觉也变成了这样。

美食广场人山人海，喧哗声和餐具声让周围一片嘈杂。邻桌谈话闯入意识，或许是因为出现了熟悉的名字。

“宽太那家伙，绝对在撒谎。”

一个男生如此发言。

我一边吃，一边沉默地跟松代和土田交换眼色。她们好像也听见了。

男生们继续说：“那他今天怎么答应了？他不是一直不肯吗？”

“应该是死心了，要低头道歉吧。”

嘴里的今川烧突然寡淡无味。我想起山本宽太一周前在麦当劳告诉我的事。他跟在SATY偶遇的初中熟人撒了谎。

四个男生嘲笑山本宽太初中起就完全没长高，然后开始聊昨晚的电视节目。

透过眼镜和刘海缝隙，我看看松代。她用食指挠着脸颊，看着男生们的反方向。土田一边举着方便筷嗦面，一边眼神为难地瞟着我。我把今川烧掰成一小块一小块，一点点往嘴里送。

“该走了。”

男生们站起来，走向扶梯。美食广场是自助式的，用过的餐具必须归还指定位置，他们却把果汁杯丢在桌上不管。一个男生想从坐着的土田背后穿过去。

“别挡路，丑八怪。”

说着，他踢了椅子一脚。土田把椅子往前拉，小声说着“对不起”。一瞬，我心都凉了。跟初中学长说的话一样。土田满脸煞白，盯着空荡荡大碗的碗底。他们不见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依旧沉重。

“刚才那些人，是山本的朋友？”

松代嘟囔。我站起来，拉开段距离，在柱子后面掏出手机。我知道山本宽太的手机号，发过邮件，但这是第一次打电话。

“哟，刚才打扰你们啦。”

他开口就是这个。背景有嘈杂的电子声，他好像在三楼游戏角。

“你还跟慎平在一起？”

“你声音跟小梅一模一样啊。”

我告诉他，有几个男生好像是他熟人，刚刚在我旁边聊他。

“他们没说奇怪的话吧？”

“说你在撒谎。你跟我妹妹说的是真的啊？”

“我答应今天让他们见我女朋友。当然，我没有那种对象。我要为撒谎的事道歉。小梅也让我老实道歉。”

“不过，你初中的朋友好像很讨人厌啊。”

“不是朋友，只是认识的人。好了，我要挂了。”

“等等。”

“喂，柚木，这事跟你没关系。”

他单方面挂断电话，我又打了一次，但他好像不想接。没办法，我只好回到松代和土田所在的桌旁。

让他说实话的人是我。这是山本宽太惹出的麻烦，他必须反省。道理我都懂，但我不希望他跟刚才那几个男生道歉，被他们嘲弄。我会这么想，应该是因为我跟山本宽太成了朋友。

松代和土田眉毛撇成八字，格外困惑地看着我。

“山本好像撒了个无聊的谎……明明没女朋友，还硬说有……”

我把刚才打电话的内容解释给她们听。我脑子里在想别的事。帮他的方法只有一个。

很简单，马上站起来，卸好妆，去三楼游戏角就行。变身小梅，假装是他女朋友。

“刚才坐旁边的，好像是山本初中认识的人……”

站起来之前，我应该跟松代和土田找什么借口？告诉她们“我去趟洗手间”，卸好妆赶到山本宽太那里再回来，需要多少时间？会合之前，还必须重新化上丑女妆，说“我突然想起有事，先走了”跟她们道别，会很唐突吗？

我卸了妆赶到他身边，也可能被松代和土田目击。穿的衣服一样，我化丑女妆欺骗她们的事肯定会败露，到时候，她们必然会离我而去。就像初中时代的好朋友一样。

“我讨厌你，一直都希望你去死。”

我想起她的话。她和走廊里其他女生会合，开心地说着话远去，抛下我在黄昏教室里独自一人。往事会重现吗？

回过神来，我紧闭双唇，沉默不语，与山本宽太通话的内容，也不知跟她们说到哪里了。我听见婴儿哭泣和阿姨说话的声音。餐具碰撞，蜂鸣声响起，周围一片嘈杂。松代和土田看着我，表情几乎跟刚才一模一样。我低下头，很想哭。

“……柚木，山本接近你，是想让你假扮他女朋友吧？”

松代说。

“我就觉得他最近经常找你说话……”

土田点点头。

“不，不是我，是我妹……”

“妹妹？”

她们同时说。

“我答应他，如果考出好成绩，就让她见我妹。我妹很漂亮……”

“但那就是你吧？”

松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莫名其妙，答不出话。松代和土田互相使个眼色，达成了我不明白的共识。土田端正姿势，有口难言似的张嘴：“化妆的事，我们知道。”

松代伸出长长的胳膊，抢走我脸上的眼镜。

“果然。眼睛长得很漂亮。”

“睫毛也很长。”

她们异口同声。

“怎么会？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头脑混乱地问。

“还挺早的。我们俩聊过，仔细一看，你长得很标致。”松代说。

“你经常去厕所，是补妆吧？”土田说。

“你们全发现了？”

“嗯。”

“脸颊也很奇怪，塞了东西吗？”

“塞了点脱脂棉。”

“你真是个不得了的笨蛋。”

柚木藏起真面目生活，一定有她的理由。她好像不想提这个，就假装不知道吧。她们聊过之后，悄悄无视了这件事。她们知道一切，却还是跟我来往，似乎在等我主动说出真相。

“你去找山本吧。”

“对，没时间啦。”

“你不是在犹豫要不要卸妆赶过去吗？”

松代和土田你一言我一语，硬是拉着我胳膊拽起我。说实话，我还惊魂未定。

“柚木！”

说完，松代把抢走的眼镜戴回我脸上。视野清晰，我突然想起该做什么。

“嗯，我去去就回。”

我点点头，抓过包，跑起来。

“柚木，我可以吃这个吗？”

土田指着凉了的剩余今川烧。

“可以！你们以后还愿意当我朋友吗？”

我一问，她们便齐声说：“当然愿意啦！”

镜子面前，我从嘴里取出脱脂棉碎屑，戴上隐形眼镜，洗掉黑痣。

镜中映出的脸，不是学校里的春日井柚木。跟妈妈年轻时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还不至于分不清哪张才是自己的脸。不管是现在，还是化丑女妆的时候，我就是我，是不爱惹人注目，喜欢平凡度日的春日井柚木。

变的是周围的人的态度。我一改变长相，他们就会像黑白棋一样翻脸。我深信所有人都如此，不再相信人类。

然而，也有人不会变。不管我长相如何，都有人不会离开我。仅仅发现这一点，我就有了信心。

我早晚会抛弃丑女妆。一开始，可能是在亲近的人面前。等更加相信人类之后，我大概就会展露真容。

我理好发型，看着镜中的自己。不错。

我离开女卫生间，跑向三楼游戏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