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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从有乐町的电影院出来,五代查看了一下手机,来电记录里有中町的名字,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打来的。五代按下拨号键,边走边将手机贴到耳边,两次嘟声后听到一个很有干劲的声音:“您好,我是中町。”

“我是五代。你给我打电话?”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多有打扰。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我有点在意……五代先生,您看了这周的《周刊世报》吗?”《周刊世报》是专门刊登热门八卦的杂志,从政治、经济、社会问题、企业事故到名人、演艺明星的丑闻,无所不包。五代有时也买来看。“上面登了这次的‘港区海岸律师被害及弃尸案’。”

这就不能置之不理了,五代将手机贴紧耳朵。“怎么说?”

“比较深入,因为提到了一九八四年的爱知县案件。”

“什么?”五代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我知道了,我这就买来看。”

“五代先生,您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

“那您今晚有没有空?我想跟您聊聊这件事。”

“我有空。案件已经解决了,现在是难得的待命状态,刚看完一场电影。”

“那您意下如何?”

“好啊,见个面。我先去买本《周刊世报》。我们去哪家店?”

“还是老地方吧。”中町提议去门前仲町的烧烤店。五代自无二话,爽快应了下来,约好晚上八点见后,挂了电话。

五代在附近书店里买了《周刊世报》,找了家咖啡馆坐下,立刻看了起来。报道登在十分显眼的位置,标题是《时效是恩赦吗?未被追责的杀人犯们的后续》,由一个姓南原的自由记者供稿。

“十一月一日上午七时许,在违章停放于东京都港区路边的汽车里,发现了一具刺伤致死的男性尸体。”报道以这句话开篇,简述了被害人身份、钱款没有被盗等警方已经公开的信息后,接着写道,“警方侦查后逮捕了住在爱知县的一名男子,姓名仓木达郎。”

之后报道的语气开始变得热切,首先提到仓木供认的动机。“警方相关人员称,被告仓木表示向白石律师坦白了自己犯下的一起时效届满的案件,后被指责应当坦承真相;被告担心被周围的人知道过去,遂杀害白石律师。警方并未透露旧案的具体情况,于是记者飞往被告仓木的老家实地采访,结果令人震惊。”

报道指出,旧案就是一九八四年五月发生的“东冈崎站前金融从业者被害案”。在详细说明了该案的来龙去脉后,继续写道:“被告仓木当时的同事A先生称,被告仓木作为遗体发现者做了笔录,但没有受到怀疑也没有被逮捕。实际上,被告仓木才是真凶。随着岁月流逝,案件的时效届满,然后这次案件发生。也就是说,因时效而免受审判的人会再次杀人。”

之后报道另起一段,接着写道:“杀人罪的时效于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七日废止,但适用的对象是至今时效未满的案件。那些在一九九五年以前杀了人且时效届满的凶手,依然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堂堂正正地生活。极端的情况下,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犯罪的凶手今后还有可能被逮捕并加以处罚,但如果是前一天、二十七日犯罪,凶手将永远无法得到惩治。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应该存在吗?”

看到这里,五代恍然,原来是这种切入角度。这次案件的详情,只靠简略调查无从得知,白石健介的遗属想来也不会配合采访,无法写出有分量的报道。而这篇报道旨在呼吁,尽管废止了杀人罪的时效,不适用于时效届满的案件也是不公平的。

之后的内容是就时效届满的命案进行采访,并询问各方意见:时效废止是否也应适用于时效届满的杀人案件?报道登载了接受采访的遗属的声音,并在此基础上强调:“因为时效届满,凶手不再被追究罪责,但至今仍生活在痛苦之中的遗属,他们内心的伤痛没有时效一说。”

五代觉得有些无聊。这也许是一篇有价值的报道,但跟这次案件似乎没多大关系。就在他这么想着,匆匆扫过时,最后一段引起了他的关注。“说回到开头的案件。记者采访后发现,被告仓木的旧案中除了被害人及其遗属外另有牺牲品。事实上,当时另有一名男子被捕,该男子辩称自己无辜,并在警察局的留置室里自杀身亡。记者本想采访该男子的遗属,但对方表示拒绝。然而多年来男子代替真凶被当成杀人犯,作为家人自是颜面扫地,也不难想象这些年的艰辛。那么,加害方又做何感想呢?为此记者直接询问了被告仓木的长子,他的回答如下:‘先不谈现在,当时的时效是十五年,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家父已经完成赎罪。’简而言之,因为旧案会被一笔勾销,希望法庭仅就这次犯罪来决定量刑。倘若您是裁判员,您会如何看待?可以将仓木视作只杀了一个人的被告吗?”


烧烤店里依旧人满为患,但中町已经提前打电话预约过,所以角落还有张空桌。两人舒服地面对面坐下来,用啤酒干杯后,随即谈起《周刊世报》的话题。

“您不觉得吃惊吗?竟然查到了一九八四年的案子。”中町压低声音问。

“吃惊谈不上,倒是挺佩服的,亏他能挖出来。”五代把杂志搁到餐桌上。

“是向仓木过去的同事打听出来的吧。”

“看样子是。只要判断出仓木的旧案关涉人命,就如报道里说的,必然发生在一九九五年以前。他应该是逐一询问了当时与仓木有来往的人。这着实要费一番功夫,这位自由记者当真是个行动派。”

“出了这样的报道,警视厅的干部会怎么想?为了照顾爱知县县警本部的颜面,之前一直没提一九八四年的案子。”

“他们只怕倒觉得时机正好。一旦进入审判程序,案情曝光是早晚的事,搞不好还会被媒体热炒。倒不如现在就扩散开来,冲击力没那么大。而且杂志擅自报道,警视厅也算在爱知县县警本部面前保住了面子。检方说不定也欢迎这样的报道,因为审判开始后社会上再说三道四,很可能会影响到裁判员的心态,要吵嚷的话趁现在好了。”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种可能。”说着,中町把毛豆送进嘴里。

“真正让我吃惊的是,”五代翻开杂志,指着报道的最后,“直接询问被告仓木长子的部分。这是指仓木和真吧?他真的去采访了吗?”

“应该是采访了,不然不会那么写。”

五代哼了一声。“一般会接受采访吗?不都是一口咬定无可奉告吗?”

“仓木和真大概是希望,多少对父亲的审判有点帮助。”

“也许吧,但这样只会适得其反。加害方的亲属不要多嘴,只对引起的纷扰深表歉意,然后一个劲儿地鞠躬,这才是最妥当的应对方式。”五代想起了仓木和真那张俊秀的脸。他不像是感情用事,轻率到说出袒护父亲言论的人,莫非是被巧妙地诱导了?

烤好的香菇和青椒送了上来,酱油的香气四溢。五代伸手拿起一串香菇。

中町拿起杂志。“这个记者还去见了浅羽母女?”

“里面是这么说的,不过好像没采访上。”

“也就是说,现在她们已经知道仓木就是一九八四年命案的凶手了。两人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也很想知道。听说检方找过洋子女士,不过谈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五代负责联系浅羽母女,但仓木的犯罪动机与一九八四年的案件密切相关这件事,到最后也没有向她们透露。

“凶手被捕了,但留下了许多是非。”中町语气沉重。

“杀人案件向来如此,如果我们自己也陷进去,就干不了刑警这份工作了。接下来,只要默默地关注审判的动向就行。”说罢,五代给中町喝光的酒杯倒上啤酒。

两人喝着酒闲谈,不知不觉就到了打烊时间。离开烧烤店后,他们走向地铁站,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停留,一直走到翌桧所在的那栋楼前才停下脚步。

“她们在做什么呢?”中町抬头望着大楼。

“谁知道,也没准就和平常一样。”五代说。

“是吗?不知道她们看了《周刊世报》没有……”

“也许看过了。不过我有种感觉,那样一篇报道不会让她们动摇。那两个人很坚强,都是坚强的女人。回去吧。”五代说着,正要转身时,从楼里出来了一个男人。那人应该不到五十岁,微胖,个子也不高,方脸上戴着金边眼镜。

旁边的中町“啊”了一声。

“怎么了?”五代小声问。

中町向五代耳语道:“那是仓木的律师。”

“什么?”五代皱起眉头,望着男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决定起诉前,他好几次来我们警察局会见被告。”中町说那人姓堀部,是仓木的国选辩护人。

“这样啊。不过,他来这里干吗?”律师来翌桧肯定不是偶然,八成是特地拜访。他到底为何而来?

“该不会是想请她们做情状证人吧?”中町说,“您之前不是也说过,庭审时传唤她们作证的很可能不是检方,而是辩方。”

“我是说过,但没想到辩方真会这么做。”五代看着那栋楼,思索片刻后,将视线移向中町,“谢谢你今晚约我吃饭,我很高兴。下次有空再一起去喝酒吧。”

中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您要去翌桧?我也陪您过去。”

五代苦笑着摆了摆手。“这是我个人的兴趣,纯粹凑个热闹。我们一起去,对方只会觉得是在调查办案。不好意思,今晚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哎——这样吗?”中町遗憾地耷拉下眉毛,“好吧。虽然很可惜,我也不坚持了。您探听到了什么,下次可要告诉我。”

“嗯,好的。那再见。”

“请加油!”

五代点点头,轻轻扬了扬手,便朝那栋楼走去,心里暗自嘀咕:到底加什么油啊?

沿着拉面店旁的楼梯上楼时,五代看了一眼手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但翌桧门口还挂着“营业中”的牌子。他打开门,走进店里。穿着围裙的浅羽洋子迎了上来。“不好意思,停止点单的时间——”说到这里,她蓦地顿住,同时停下了脚步,因为认出了五代。

“停止点单的时间是十一点吧,没关系。”五代扫了眼店里,还有两桌客人,“可以的话,我想坐吧台。”

像是在调整呼吸一般,洋子深吸了一口气。“那您这边请。”她露出职业的笑容,将他引到吧台。浅羽织惠表情僵硬地站在吧台内侧。

“晚上好。”五代打了声招呼,在椅子上坐下来。

洋子送来手巾,问道:“您要来点什么?”

“来瓶日本酒。”

听了五代的话,洋子眉毛一动。“喝酒不碍事吗?”

“我现在不在工作。”五代瞥了一眼织惠,又望向洋子,“您有什么推荐的吗?”

“那这个如何?”洋子打开饮料单,指着“万岁”二字,“味道很正,很好入口。”

“那就要冰镇的。”

“好的。”洋子走进吧台内侧,从架子上拿出一瓶一升装的酒,倒进玻璃冷酒器。

“请用。”织惠在五代面前摆上小碟,是下酒的醋拌鲜虾和裙带菜。

洋子送来玻璃刻花酒杯和冷酒器,替他倒了一杯。五代一口饮尽,不觉点头,原来是这般风味。酒香宜人,入口也很顺滑。

“您还中意吗?”洋子问。

“好极了,得当心别喝多了。”五代拿筷子夹了一口小菜,也很美味,正适合配日本酒。他瞄了一眼那两桌客人,都在谈笑风生,谁也没留意吧台。“刚才我看到堀部律师从这栋楼里出来。”五代抬头看着织惠说。

一旁正在收拾的洋子停下了手。

“您是在监视我们吗?”织惠问。

五代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监视你们做什么?只是刚好看到,就想说来叨扰一下。”

织惠看向洋子,显然是用眼神在商量,能不能相信刑警的话。“是吗?”她旋即语气淡然地回答,似乎是姑且相信了。

有桌客人扬声招呼,洋子应了一声过去结账。

“律师是来送信的。”织惠微低着头,小声说道。

“信?”

“是仓木先生托他转交的。”

“啊……这样吗?”从拘置所可以向外寄信,但也往往请律师转交。

五代正想问信里写了什么,又沉默了,毕竟案件已经解决。

最后两桌客人都结了账离开了,洋子送完他们,回到五代旁边坐下。见酒杯空了,她用冷酒器给他满上。“内容是表示歉意,”洋子说,“仓木先生的信。”

“……这样啊。”

“您自然早就知道仓木先生是东冈崎案的凶手,但来我们这里调查时绝口不提,是这么回事吧?”

“因为上司是这么命令的……”五代知道自己的口气像是在辩解,他也觉得“命令”只是方便的借口。

“不过也无所谓啦,反正我是听检察官说的。”

“吃了一惊吧?”

洋子放松嘴角,哼了一声。“谁听了能不吃惊,我倒很想见识一下。”

“不过,”她又说,“当检察官问我恨不恨仓木先生时,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他一直照顾我们,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不,我到现在也这么觉得。一切的一切,一定都是迫不得已。纯粹的坏人怎么会惦念蒙冤自杀的人和他的家人?查出我们的下落也大费周折。但检察官好像在期待我说他的坏话。”

五代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放到洋子面前。他把《周刊世报》的那篇报道剪了下来。“这个您看过吗?”

洋子瞥了一眼,厌烦地撇了撇嘴。“今天早上织惠看到,买回来了。非要看那种东西,真拿她没办法。”

“被乱写一气,很烦人啊。”织惠嘟起了嘴。

“记者来店里了吗?”五代交替看着两人问。

“来家里了。”洋子答道,“突然找上门来,让我们烦透了。他把三十多年前的事翻出来问这问那,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回答,把他赶走了。”报道里说“对方表示拒绝”,实际语气却是大相径庭。

“记者知道仓木是这家店的常客吗?”

“不清楚,他没问这件事。要是知道,只怕更要纠缠不休。”

原来如此,五代明白了。报道对此只字未提,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多半这个叫南原的记者光是挖到仓木过去的案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洋子又给他倒了杯酒,冷酒器已经空了。

“堀部律师就是来送信吗?还有没有说什么——”说到这里,五代皱起眉,抓了抓头,“不好意思,您不用回答。”

“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我可以回答您。”洋子说,“那位律师是来看看我们的情况。”

“……情况?”

“会不会因为深受打击而休业,有没有流言蜚语导致客人却步之类的,仓木先生有很多担心。”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请律师转告仓木先生,我们都没事。希望他保重身体,好好赎罪。”

看着洋子说话时的表情,五代不禁心头一惊。她带着笑意,沧桑的双眼中蕴含光芒,这强烈地表明并不是随口敷衍了事。五代感受到了她的郑重。这对母女是发自内心地仰慕着仓木。

将杯中的残酒喝干,五代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结账吧。”

“今晚我请客。”洋子说。

“不,没这个道理。”

“您不用在意,不过,下次请和同伴一起过来。”

这话出乎意料,五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哗啦开门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米色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今晚已经打烊了——他以为洋子会这么说,然而她却缄口不语,出声的是织惠。“不是说十二点左右吗?”织惠的语气里有惊讶、有责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密。可以确定的是,对她们来说,男人并非陌生人。

“事情提前做完了。”说着,男人开始脱大衣。里面穿的是西装,一望便知材质上佳。他鼻梁高挺,下巴纤细,留着利落的短发,约莫四十五六岁。男人没看五代这边,只默默坐到一旁的餐桌,径自玩起了手机,似乎在说不用管他。

“五代先生,”洋子唤道,“谢谢您今晚惠顾,以后也请多关照,晚安。”

五代意识到,她是在说什么都不要问,快点回去吧。他向洋子道了声“多谢款待”,又向织惠点头致意后,便走向出口。顺道又瞥了旁边的男人一眼,男人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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