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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和真正在水槽前洗碗时,门禁的铃声响了。他用毛巾擦了手,确认显示屏上的那张脸是堀部后拿起话筒。“请进。”他按下解锁键。显示屏上的堀部行了个礼便消失了。他慌忙收拾好餐桌。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他今天一天都没胃口,很晚才吃了碗泡面。门铃响起,他快步过去开门。

“晚上好。”堀部寒暄道。

“您辛苦了。”说着,和真将律师让进家里。

两人在餐桌前相对坐定,堀部从公文包里取出《周刊世报》。“先从您关心的事情说起,傍晚我给编辑部打了电话。”

“怎么样?”

“唔,”堀部怏怏地收起下巴,“我直说结论吧。他们不接受抗议,表示不会刊登更正启事。”

“可我不是那么说的。”和真说了声“稍等”,拿过《周刊世报》,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

“为此记者直接询问了被告仓木的长子,他的回答如下:‘先不谈现在,当时的时效是十五年,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家父已经完成赎罪。’简而言之,因为旧案会被一笔勾销,希望法庭仅就这次犯罪来决定量刑。”

和真指着这部分内容:“我没说过这种话。”

但堀部依然面露难色。“他们有录音。”

“录音?”

“那个叫南原的记者带了录音机,录下了和你的谈话。编辑部不可能刊登靠不住的报道,如果加害人家人的言论有差错,后果也很严重,所以他们确认了录音内容。”

“录音里有我的声音?我是那么说的?”

“他们说,虽然不是原话,但总的来说,就是这个意思。记者问‘您认为令尊已经完成赎罪了吗’的时候,您的确回答‘我倾向于认为已经完成’。您可有印象?”

听堀部这么说,和真想起了当时的对话。南原先问了他对杀人罪时效的看法,紧接着问了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对达郎有利,头脑已经混乱了。“我好像是说过。”他尴尬地望向堀部,“但那是被诱导说出来的,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想也是。那种家伙为了引出自己想听到的话,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论诱导提问的巧妙,连我们都要甘拜下风。不过既然被录音了,现在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别人问起时耐心解释。”

“如果对方在网上说呢?可以在社交平台上解释吗?”

和真一问,堀部瞪大了眼睛,仿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不行,那只会火上浇油。您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做什么都对审判没有任何好处。”

“听说有人向公司提出抗议。”

“让公司去应对就是。不用担心,公司应该有这方面的行家。”

和真深深叹了口气,右手捂住眼睛,只觉得头隐隐作痛,很不舒服,刚才吃的泡面也在胃里发胀。

《周刊世报》的这篇报道,是上司山上告诉他的。他在白天打了电话过来,自然并非出于好意。据山上说,那些之前就多次询问过案件的人,看了报道又打电话过来抗议。以为靠时效就能赎罪,简直岂有此理,怎么能聘用这样的人,应该马上解雇——这就是抗议的内容。

山上质问他,为什么要接受杂志采访?就算接受,为什么不更加谨慎地发言?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等看了报道再联系您。”说完,和真挂了电话,立刻出门去买《周刊世报》。看完报道,他不禁哑然。抨击因时效而逃脱刑罚的杀人犯固然没错,但最后提到的被告仓木长子的发言,完全是凭空捏造,他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

和真联系山上,向他说明了情况。

“那应该采取法律措施吧?”山上说。

“我会和律师商量,向出版社抗议。”

挂了电话,和真立即和堀部商谈此事。

“好的。我确认报道后,会尝试向出版社提出抗议。”堀部如是说,但语气有些沉重。或许律师当时就已预料到,这努力是徒劳的。

“今后请小心行事,不要随意接受采访。”

听了堀部的话,和真低着头说:“我一定注意。”

“刚才我去见了浅羽母女,”堀部略略提高了声音,“把仓木达郎先生的信送给她们。”

“信……是什么内容?”

“当然是表达歉意。自己就是一九八四年案件的真凶,如果当初自首就不会发生冤案了,真的很抱歉——大致就是这样。此外也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表示一直以来没有勇气坦白,实在很不应该,可以说是罪上加罪。”

“她们接受了吗?”

“接受了。”堀部回答,“不仅如此,我感觉她们的状态相当不错。”

“相当不错?”

“浅羽洋子女士说,希望我转告仓木达郎先生,”堀部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开,“我们都没事,请保重身体,好好赎罪——怎么样?不觉得并没怎么厌恶达郎先生吗?”

“光听这番话,确实是这个感觉。”

堀部用力摇了摇头。“饭馆营业中,所以我们没能细谈,但两个人都很关心达郎先生的身体状况。我认为视情况而定,她们也许会成为重要的同伴。”

“同伴?”

“检方似乎不打算传唤浅羽母女作证,因为判断证言对己方有利的希望不大。反过来说,她们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情状证人。”

听了堀部的话,和真惊讶又困惑。“成为我方的证人?可因为我父亲,浅羽母女才失去家庭的顶梁柱啊。”

堀部稍稍探身向前。“冤案本身和达郎先生没有关系,完全是警察的过错。可以说,达郎先生也正因此丧失了自首的机会。您看过《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吗?”

“没有。”和真回答。

“电影讲的是蒙冤被判处无期徒刑的银行家的故事。在后半部分,知道真凶的人物出场了,从他口中得知真凶对银行家被错抓这件事高兴得很,没有半分歉意。那才是真正的恶人。达郎先生不一样,他无时无刻不想向浅羽母女道歉。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她们也无法有恨意。是达郎先生建立起了这样难得的人际关系。”

听着堀部的滔滔雄辩,和真想起了前些日子去翌桧时的事。到最后他也没挑明身份,但唯一一次与织惠对视的瞬间,他感觉对方已经认出自己是达郎的儿子。如果刚才堀部的话是真的,达郎很可能给她们看过家人的照片,她们知道他的长相。

“怎么了?”见和真反应迟钝,堀部问道。

“没什么……我是在想,要是浅羽母女愿意做情状证人就好了。”

“今晚先打个照面,下次去时再探探口风。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如果给对方留下利用好意、得寸进尺的印象,那就难办了。”堀部将笔记本收进公文包里,又拿起《周刊世报》。在放进包里前,他问了一句:“这个留在您这边?”

和真摇了摇头。“不用了。”

“也是。”堀部将杂志塞进包里,“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件事您问过他了吗?”

“那件事?”

“就是东冈崎案。之前托您问问家父,打算一辈子对家人守口如瓶吗,还是什么时候会说出来?”

“那件事啊,”堀部推了推金边眼镜,“我已经问过达郎先生本人了。他的回答是,不会说出来的,会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

和真缓缓摇了摇头。“果然是这样……”这也难怪。扪心自问,倘若父亲吐露了秘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呢?告诉他应该将一切公之于众吗?肯定不会,不如选择隐瞒到底。“他还是不想见我吗?”

“我劝过他了,但他坚持说无颜相见,不如断绝关系,甚至希望断绝关系。”

和真抬头望着天花板,感到头晕目眩。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堀部问。

他想起了一件关心的事。“被害人遗属现在怎么样了?听说会利用被害人参加制度。”前几天堀部打电话告诉了他,但没有说详细情况。

“好像正在进行准备工作,代理律师已经开始和检察官接洽。”

“就是说,遗属已经掌握了案件的概况?”

“那取决于检察官披露信息到什么程度。不过本案没什么好隐瞒,大致情况应该都知道。”

“那我去道歉如何?之前我提过,您说只会遭到对方的连环质问。”

“这个……”堀部皱起眉头,“还是别去了。遗属利用被害人参加制度,说明她们有话想对达郎先生说,或有事想问达郎先生,并不需要见到您。您去了,也只能落得‘不应该由儿子来道歉’这种反应。”

“可我很抱歉。”

“那是您自己的事吧?”

被堀部不客气地指出后,和真无言以对,因为的确如此。

“也有被告在法庭上向遗属下跪谢罪,但几乎没有遗属期望这样做,只会认定是为了争取酌情量刑而演戏。多数情况下检察官都会提出异议,要求法官制止。哪怕作为情状证人也是一样。您应该会出庭作证,请不要忘记,您说话的对象是法官和裁判员,而不是遗属。”

堀部的语气很平淡,但每一句都沉沉地落进和真的胃里。“我明白了。”他呻吟般答说。

“那我告辞了。”堀部站起身来。

“那个……律师先生,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堀部紧抿着嘴唇,沉思片刻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只有忍耐。”

和真再次无言以对,怔怔地站在那里。律师道过晚安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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