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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美令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见面地点,是赤坂一家酒店的酒廊。对方还没出现。服务生过来问人数时,美令回答说两位,请尽量找个角落的位子。

“好的。”服务生应了一声,将她引到可以眺望中庭的座位,离旁边的桌子也有一定距离,不用担心谈话被偷听。

落座后,美令从包里取出手机,发现朋友发了信息过来。原来是她当空姐时的同事,现在做家庭主妇,在这次案件发生后仍时常联系,也赶来参加了健介的葬礼。“假装文化人的蠢货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只不过故意标新立异,好吸引眼球罢了。果然遭到了炮轰。”

看了信息,美令心情复杂。她很感谢对方的鼓励,只是觉得哪里被微妙地误解了。然而总不能毫无回应,于是她回了句“谢谢!我不会气馁的,放心”。接着她又大略扫了一遍网上的报道,没发现新的不愉快之处,当下松了口气。

今天早晨,她在手机上看到了在意的报道,标题是《〈周刊世报〉报道评论引发争议》。据称,前几天《周刊世报》登出《时效是恩赦吗?未被追责的杀人犯们的后续》后,一位常以点评嘉宾身份活跃在娱乐节目上的男性政治评论家在社交平台上写下评论,旋即招来众人抗议。

评论的内容是:“杀人罪的时效已废,时效届满的案件理应无法追责,除了当事人以外,其他人都无权置喙。这位律师认为‘应当坦白一切’并为此紧逼被告仓木,但如何选择应当由本人决定。谁都有想要隐瞒的过去,倘若有人要将其曝光,起意抵抗也在情理之中。我当然不是说可以因此杀人,但这位律师恐怕也有过错。如果是我,会详细问本人如何迎来时效届满的这一天,当时想了些什么。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想普通人一生都不会有。”

美令也看了《周刊世报》的报道,对南原这个名字有印象,应该就是绫子提过的那个上门来纠缠的记者。她还是无法释然。报道写得并没什么差错,但她有种不着边际的感觉,至少这不是她想看的内容。

报道的最后一段写道:“倘若您是裁判员,您会如何看待?可以将仓木视作只杀了一个人的被告吗?”她的心头却涌起疑问:这真是这次案件的重点吗?唯一令她在意的是仓木长子的话。他说倾向于认为家父已经完成赎罪,作为家人,这是诚实且自然而然的想法,但现在是审判前的关键时期,未免太过轻率。美令看完《周刊世报》后的感想不过如此。她只觉得周刊杂志还是老样子,拿别人的不幸来炒作。

然而今天早晨,报道引发了一场风波。看了政治评论家的发言,她心想难怪会遭到炮轰。留言纷纷质问,你在袒护脱罪的杀人犯吗?替遗属考虑一下吧!不过这位政治评论家总是故意语出惊人,以此吸引公众关注,为自己的事业助力,这次的争议想来也在他意料之中。

美令不能原谅这一评论,却另有缘由。评论将白石健介指责仓木达郎“应当坦白一切”这件事当作不争的事实,这一点令她不满。这本就是她最感疑惑的地方,因此评论遭到围攻没让她解气,朋友鼓励的信息也引不起共鸣。

就在美令烦躁地跷着腿晃动时,眼前忽然一暗,跟着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您好。”抬头看时,佐久间梓正从背上卸下背包。美令欠身站起,正要寒暄,佐久间梓以笑容和手势制止了她,然后坐了下来。服务生过来点单,美令点了两杯咖啡。

“我刚才打给检察官,他说请按约定时间过来。”佐久间梓说。

“非常感谢您。”美令低头致谢。

“您好像有点紧张。”佐久间梓打量着她。

“这是难免的,我第一次去检察厅。”

“您不是被告方,不妨放轻松。”女律师眯起黑框眼镜后方的眼睛,“不过,怕是也难做到,只要表现自然就可以了。”

咖啡送上来了。美令兑了少许牛奶,小口喝着。“请问……您看过《周刊世报》了吗?”

佐久间梓伸手去拿杯子,表情波澜不惊地答道:“看了。那篇报道没什么问题,不过也没有值得参考的地方。”

“可那篇报道的读者会随意想象爸爸是个怎样的人。有政治评论家在社交平台上写了评论,由此引发争议,让人感觉不太好。”

佐久间梓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询问出版社,有没有刊登后续报道的打算,如果有的话,要求事前审读原稿。”她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和圆珠笔,刷刷地记了下来。

负责公审的检察官姓今桥,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四十六七岁,肩膀宽厚,很适合穿西装。

佐久间梓事前交代过最好由被害人遗属自己开口,美令遂向今桥直陈了自己看记录时产生的疑问:健介的言行不像他本人的作风。听着美令的陈述,今桥频频点头。她一说完,今桥就说:“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关系到令尊的人品,遗属对此介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接着说道,“您可能听佐久间律师说了,被告与被害人如何沟通只有讯问被告才能得知。他的供述没有不自然之处,与案件也没有出入。措辞也许略有差别,但不太会影响审判。您怎么看?”

“不,不是措辞的问题,我的意思是爸爸根本就不会那样应对。指责别人时效届满的犯罪,要将其揭露出来,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唔……”今桥沉吟着,“可正因为这一举动,令尊才会被刺死,否则也不会遇害了,不是吗?”

“所以这就是我无法理解的地方。被告有没有可能撒谎?”

“仓木达郎吗?”今桥抓了抓眉毛上方,“为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今桥“哦”了一声,竖起食指。“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令尊的确如您所说,并没有说那种话,也没有态度强硬地指责被告,只是被告擅自做出解读。换句话说,令尊事实上怎样说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被告仓木如何解读。”

“如果真是如此,爸爸就是因误会丧命。”美令鼓起了嘴,声音也尖厉起来。

“是啊,如果真是如此。”检察官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干脆地说道,“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误会,连被告仓木也不知道,他本人自认说的都是实情。”

“或许那是谎言。”

“没错,但这并不是本质问题。”

美令不解地侧着头。“是吗?”

今桥交叉起放在桌上的十指。“说极端一点,就如您说的,被告仓木很有可能撒了谎。他作案后过了些时日才被逮捕,要编个合乎情理的故事本就不难。被告说想将遗产留给因蒙冤而受苦的浅羽母女,并咨询白石律师,这也许只是意在争取酌情量刑的谎言,实际上他从未提过。也许他只是酒后吐真言,向白石律师透露了自己因时效而逃脱杀人罪的秘密,白石律师听后未置一词也没有加以责备,但被告自此心怀不安,唯恐白石律师泄露出去,最终决定杀人——或者这才是案件的真相。”

美令眨了眨眼,挺直后背。“这样情况不就完全不同了吗?”

“不,并没有不同。无论过程如何,后悔吐露了时效届满的旧案,为了封口而杀人,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动机既任性又自私。这样的动机如何产生根本无关紧要,裁判员们应该也不会考虑。随便被告怎么说都无妨。您明白吗?”今桥问。

“可一想到在审判时,爸爸会被描述成一个固执死板、只知道标榜正义的人,我还是有些无法释怀。”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深挖这部分并非上策。本案杀人的事实和手法完全没有争议,对量刑影响最大的是结果有多严重,也就是说,被害人被刺、尸体被弃,这样的结果有多严重。以本案这种情况,动机并不太重要,对此提出疑问会让裁判员们很困惑。是否应该谴责时效届满的犯罪这种争论没有结果,我希望尽量避免。”

“可佐久间律师说过,行凶前爸爸的态度很重要……为什么没有放弃犯罪,有可能会成为争议焦点……”美令望向佐久间梓,向她寻求认同。女律师微微颔首。

“如果辩方要强调什么,会从这里入手。仅此而已。”今桥说,“准备了凶器,单凭这一点,有没有预谋是显而易见的。至于被告与白石律师的沟通内容,辩方多少会强调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但我料想改变不了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随便被告怎么说都无妨。”

“……这样吗?”

“我认为这是本案最妥当的处理策略,应该没有酌情量刑的余地。”

“浅羽母女怎么想?听说她们并不怨恨被告。”

“我不打算传唤那对母女作证,也许辩方会。但不论她们在法庭上说什么,我认为都不构成被告仓木反省旧案的证据,因为浅羽母女并非被告旧案的直接被害人,直接被害人是——”今桥快速翻开手头的资料浏览着,“一九八四年发生的案件,被害人姓灰谷,一个从事金融业的男人。如果被告仓木真的悔罪,应该向与灰谷先生有关的人道歉才合理。但到目前为止,辩方并未提出类似证据。这一点我会在法庭上着重指出。”

美令感到今桥是在劝说自己,底牌很多,不必再节外生枝。但她想不出该怎样回答。

“如果您没有异议,我们现在就商量审判事宜吧,时间不多了。”今桥看着手表说。

尽管并不认同,美令还是无奈地应了声“好”。她以前常听健介说,审理的准备程序很费时间。

“我直说吧,”今桥说,“作为被害人,出庭时您想问被告什么?”

美令望向佐久间梓。女律师用力点头,似乎在鼓励她。她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和绫子仔细考虑过的问题。“我想问被告:您怎样看待自己?是有心反省、发自内心想对因自己而饱尝痛苦的遗属道歉的人,还是如果有人要揭露旧罪行就杀了他的自私之人?倘若两者都是,那对于新近陷入不幸的遗属,您会如何表现,又打算做点什么?”说出默记在心的问题后,美令看着检察官,“您觉得如何?”

今桥皱起眉头,低声默念。就在美令担心不合他心意时,他重重点头,然后拍了拍手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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