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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沿着公寓和大楼之间的单行道前行,前方出现了宽广的道路。没有红绿灯,路面上有醒目的“止步”标识。一辆卡车停了下来,缓缓左转。走在路右侧的和真,则沿着大路右转。步道也很宽敞。穿着运动外套跑步的人没有减速,轻松超越推着婴儿车的女性。

眼前出现的正是横跨隅田川的清洲桥,和真停下脚步注视着。钢骨漆成蓝色,描绘出优雅的曲线,桥对面建筑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夕阳的霞光。

和真做了个深呼吸,再次迈出步伐。他是自己要来的,已经来到这里,不可能再折回。他低着头默默前进,直到桥的尽头,才终于抬起头,将视线投向右侧。

沿着隅田川的堤防修建了步道,叫作隅田川露台。桥旁有台阶,他拾级而下。这段台阶在达郎的供述笔录里也有提及。他找出手机里的现场照片——堀部连同详细地图一起发给过他。

当和真提出想去看看现场时,堀部在电话里泼了冷水:“我不太建议您这样做。”问到理由,他的回答也很无情,“因为没有意义。必须直面案件的是被告达郎先生,而不是您。您更应该考虑的是怎样尽快从案件抽身,回归正常生活。”

“可我很想亲眼去看一次,父亲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我会铭刻于心。拜托了。”

他听到堀部叹了口气。“您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先讲好,您就只是去看看,别想太多,看完立刻离开。”

“停下来也不行?”

“可以稍作停留,但不要晃荡太久。容我问一句,您不会打算带花和供品过去吧?”

“那倒是没想过……”

“那就好。绝对不要做那种事,谁知道会被什么人看见。加害人的家人在案发现场祭奠,万一传到网上就麻烦大了。社会上充满了冷漠和恶意,人们只会认定是为了争取酌情量刑而演的戏。从这层意义上,您去现场毫无益处。”堀部的语气很尖锐,仿佛在说审判前这么忙,可别添乱。

“明白了,我会牢记在心。”回味着律师的话,和真拿着手机走在隅田川露台上,不久停下脚步,因为找到了与照片一致的场景。环顾四周,他不由得摇头。看现在的状况,根本想不到在这里死过人。据说案发当时这里正在施工,步道阻塞,但现在工程结束,屏障也撤掉了,散步的人三五成群。

倘若当时是现在这种状况,达郎就不会选择这里作为杀人现场。那他会怎么做呢?另寻地方吗?考虑到那时已近晚上七点,可以隐蔽杀人的地方并不易得,若是找不到,至少那一天就不得不放弃作案。一念及此,和真不由得怨恨,这里为什么要施工?难道就没有想过这种地方如果无法通行、人迹罕至,很可能发生危险吗?不过和真很清楚,这种不满只是不讲道理的迁怒罢了。

话说回来,父亲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一路看下来,和真再次想道。

据达郎的供述,他是在来到东京后、去见白石前找的地方,这也太漫无目的了,真的是偶然找到的吗?但的确,如果事先已经找好,当天就不会那样行动了。

案发当天,达郎称从东京站步行到大手町,再搭地铁到门前仲町站。如提前决定在这里动手,就应该坐到水天宫前站。从门前仲町站到这里约一点五公里,但从水天宫前站过来只有一半路程。今天和真就是从水天宫前站走过来的。

他不认为达郎在决定地点这件事上有所隐瞒。一个几乎全面供认、甚至做好被判死刑心理准备的人,唯独在这一点上不说真相,反而不自然。唯一的可能,就是达郎的确如供述所说,到了门前仲町站后一路寻找作案地点,发现这里因施工而成为大城市的死角,只是不幸的巧合。

可是——

凝视着隅田川静静流淌的水面,和真不禁侧头沉思。这里真的发生过命案吗?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想象不出达郎、他的父亲持刀刺向他人的情景。

一艘游船从眼前驶过。他没坐过船,但不禁好奇从船上望向这里会看到什么。傍晚将近七点,太阳已经西沉,幽暗的光线中多半看不清人影,但以杀人者的心态来说,倘若有游船经过,很可能会犹豫。达郎付诸行动说明当时隅田川上没有游船。和真觉得这也是不幸的巧合。

正要迈步走向台阶时,他发现有人靠近,是个穿灰色大衣的年轻女人。看到她手上拿的东西,和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是白色的百合花。他的心头掠过某种预感。

女人向和真投来一瞥,随即别开了视线,感觉她在说“不管你是谁,不要来打扰我”。

和真迈开步伐,心里却很在意。走上台阶前,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她将花放在地面上,然后跪下,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那无疑是祈祷的姿势。

和真怔怔地站在原地,明知道该尽快离去,却挪不开脚步。

她只祈祷了短短几十秒,和真却觉得漫长得可怕。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转移视线,当她结束祈祷抬起头时,他依然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两人间隔了约二十米,她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望向和真。视线在空中交错、缠绕然后分开,双方几乎同时别过脸去,短短一瞬令和真慌乱不已。他匆忙离开,甚至不敢回头。

来到大路上后,他继续前行。他很后悔忘了堀部的忠告,在那里停留太久。不,不是忘了忠告,而是忍不住在意那女人。她是谁?会在那里献花祈祷的人不多,因为媒体并未公开白石健介遇害的地点。从年龄判断,也许是白石健介的女儿。堀部已经收到了遗属方利用被害人参加制度的通知,遗属代表处写着白石健介长女的名字。

她在祈祷什么呢?不可能只是希望亡父在天之灵安息,是在审判前,发誓一定要为父亲雪恨吗?被告已经认罪,犯罪事实上没有争议,对她来说,胜利是指什么?莫非是期望判处极刑,唯有这个心愿实现时,战斗才算结束?

纷繁的思绪让和真感到窒息。那个女人希望判处死刑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这一事实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她认出他是被告的儿子了吗?如果认出了,她都想了些什么?又有什么感受?会像憎恨杀死父亲的凶手一样,憎恨凶手的家人吗?

和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上方是两条平行的高速公路,这究竟是哪里?一路只顾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了陌生的地方。他拿出手机定位,原来是这里——他已经偏离隅田川,走向了深川。沿着高速公路继续向前,就是门前仲町。

他想起了前些天去翌桧的事。那时他不知道浅羽母女对案件的感想,也没敢自报姓名。但上次听堀部说,她们对达郎并无恶感,还很挂念对方的身体。不如去见个面吧,和真想。他想问问她们,达郎在那家店里如何度过。

这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却自觉得了个好主意,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当然,他也意识到了,刚才那个女人已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只是一时半刻也好,他想尽快忘记在案发现场祈祷的她。

从这里到门前仲町还要走十多分钟,如果事先已决定了作案现场,应该从大手町站坐到水天宫前站才对。和真再次觉得这一推测很合理。

走在熙熙攘攘的永代大道人行道上,不久便到了与雨宫一同来过的那栋老旧建筑前。今天独自前来,和真终究有些不安,一到楼前就停下了脚步。一楼的拉面店在重新装修,暂停营业,他犹豫着要不要走上旁边的楼梯。

就在他下定决心迈出脚步时,从楼梯下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不,与其说是男人,毋宁说是少年。看年龄至多十六七岁,头发微微翘起,脸孔却很稚嫩,连帽卫衣外套着夹克衫,体格也很纤细。

一个女人跟着少年出现了。看到她时,和真吃了一惊,那是浅羽织惠。织惠向少年说着什么,少年没有看她,一脸不耐烦地点了几下头,随即快步走开了。织惠目送着他的背影。

终于她转过身,正要上楼时向和真的方向瞥了一眼,顿时一惊似的顿住脚步,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和真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您就是……浅羽织惠小姐吧?”

织惠抬起头,小声说了声“是”。

“我是仓木和真,仓木达郎的儿子。”

“嗯……”

“百忙之中多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想请教,可以占用您一些时间吗?”

织惠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似乎流露出内心的迟疑。

“那,”她终于开口了,“就请移步店里吧……不过我们正准备开门营业,手忙脚乱的。”

“令堂也在吧?”

“是的。”

“不好意思,有劳您带路了。”和真低头致谢。

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后,织惠说声“请稍等”就走进店里,应该是去向洋子说明情况。很快拉门打开了,织惠向他点点头。“请进。”

“打扰了。”和真迈步入内。

店里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仿佛随时可以迎客。浅羽洋子在吧台里侧。和真走到她面前,为准备营业时登门叨扰而道歉。

“前阵子你和朋友来过吧?”洋子说,“我没留意,但你离开后织惠和我说,刚才那位客人应该是仓木先生的儿子。”

和真看向织惠。“果然,我当时也隐隐感觉被认出来了。”

“你一进门我就在留意,因为你和仓木先生长得很像。多看了几眼,发现小动作也一模一样,我就知道没错了。”

“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坦白身份。我想如果您知道家父做过什么,一定会怨恨他。”

浅羽母女对视了一眼,随后母亲开口了。“检察官找到我,我才得知旧案的真凶就是仓木先生,并且这次案件正是为了隐瞒。我自然大吃一惊,也很受打击。老实说,我的确想过,为什么那时候不自首呢?那样我们就不用受罪了。不会失去丈夫和父亲,也不会遭人冷眼、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真的很对不起,我替父亲向您道歉。”和真深深低下头去。

“请抬起头。我很清楚,这不是你的错。”

见洋子似乎要从吧台出来,和真直起了身。

“请坐。”织惠请他坐到椅子上,和真道了声谢后照做。洋子也在吧台的凳子上坐下。“我当然会想埋怨仓木先生几句,但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和真眨了眨眼,望向洋子。“什么事?”

“仓木先生他啊,着实帮了我们很多。每次来店里,他总是不着痕迹地打听经营状况,要是我们透露出有点不景气,他就会点上好几道昂贵的菜。不仅如此,他还和我们说,有任何为难之处都可以帮忙想办法,所以不用客气,尽管告诉他。我只是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他要特地来我们店,名古屋和三河的特色菜到处都有。听了检察官的话,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您对家父并非全无怨恨吧?”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并没有多少恨意。不知道该说是反应不过来,还是没有真实感。检察官也对我说过,您先生因为仓木而遭到怀疑,自杀身亡,您恨他也理所当然。可是人的感情不那么容易改变。这样说有点怪,但我觉得托仓木先生的福,我才终于得到了救赎。”

“救赎?”这个词太意外了,以至于和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很怨恨警察,到现在我也觉得我家那位是被警察害死的。明明不是凶手,却被抓起来拷问,不是吗?警察声称没有逼供,但肯定是在说谎。我丈夫性子有些急躁,但为人很固执,一向讨厌歪门邪道,他不可能杀人。总之,他会上吊自杀,一定是无法忍受刑讯,选择以死抗议。可是警察从来没有道歉,反而一味指责我丈夫,认定他自杀是因为畏罪。舆论也是如此,明明到最后都没找到任何证据,却把我们当成杀人犯的家属。所以我们只能逃跑。偷偷摸摸地逃到这里,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勉强度日。哪里都有坏心眼的人,到处打探过去,散布流言蜚语,想生生断送掉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洋子说到这里,织惠责怪了一声“妈妈”,一边摇了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洋子叹了口气。“总之,我一直抬不起头。知晓我们过去的人里,没有一个同情我们。很讽刺同时也很自然的是,只有真正的凶手仓木先生知道真相。不仅知道,他还了解我们的艰辛,暗中支持我们。之所以发生这次的案件,也是因为不愿破坏与我们的关系。我认为他有道歉的诚心。”

“您不觉得如果有心道歉,应该更早坦白一切吗?”

洋子苦笑着摆了摆手。“我当然这么想过,但这是一厢情愿而已。到了这个岁数,我早已明白人有多么脆弱。”

听了她干脆明确的回答,和真只能低着头保持沉默。

“仓木先生原本也可以隐瞒。”

洋子的话令和真侧头不解。“隐瞒?隐瞒什么?”

“隐瞒东冈崎案件。这次他原本也可以编造动机,譬如因为小事发生争执之类的,量刑会更轻。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毫无保留地交代了一切。我丈夫的冤案这才终于得以昭雪。刚才报社打电话过来,询问可否采访我们这些年来的艰辛。类似求访的电话接连不断,甚至有人找到家里来。我嫌麻烦,全都回绝了,但确实洗刷了污名。所以我才说得到了救赎。”

“原来是这样……”

“不过,”洋子歪着头,手撑住侧颈,“我这种想法很奇怪吧?检察官表示无法理解。”

“呃,这我就不便……”

见和真支支吾吾,洋子露出笑意。“说得也是。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

和真心想,堀部说得没错,这对母女很可能会支持达郎。

“那个……”织惠看向和真,“你之前说想向我们了解情况,这些够了吗?”

“足够了。”和真回答,“我想知道家父在店里是什么样的,听了两位刚才的话,我已经很清楚了,他确实有意赎罪。”

“还能有其他意图吗?”洋子说,“不过,检察官倒是问过我古怪的问题。”

“古怪的问题?”

“他问我,被告仓木有没有送过我女儿昂贵的礼物,或是邀她约会。刑警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似乎怀疑仓木先生是冲着这孩子来的。”洋子朝织惠扬了扬下巴,“我当然是断然否认了,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也就是说,检方怀疑达郎来这家店,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这样考虑令人殊觉不快,但也是他们的职业使然。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原以为家父来见两位不为赎罪,而是为了自我满足,但听了刚才的话,总算松了口气。真的非常感谢。”说罢,和真站起身,再次深鞠一躬,“在营业前的忙碌时段来打扰,不好意思。”

“你见过仓木先生了吗?”织惠问。

“没有。”和真答道,“父亲说不想见我,他说无颜以对。”

“这样啊。”织惠皱起眉头,看上去很难过。

“请一定要保重身体。”洋子说。

“谢谢关心,我会托律师转告。”

洋子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他,是说你。你遇到很多麻烦了吧?”

“啊,是啊,这个……”

“加害人的家属感受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毕竟我是过来人。”

和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低着头。

“和真先生——是吧?”洋子唤着他的名字,“痛苦的时候逃避就好了,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就好了。不要勉强自己。”

“谢谢您,我会记在心里。”和真道声“告辞”,走向出口。下楼前,他回头望向织惠。“刚才您目送的男孩是……”

织惠略有迟疑,答道:“那是我儿子。”

“啊,您结婚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织惠单身,所以颇感意外。

“我现在单身。儿子由前夫抚养……有时会来看我。”

“这样啊。”和真自觉多问了,“打扰了。”说着,他走下楼梯。

从楼里出来时,和真意识到自己岂止多嘴,恐怕还触及了最敏感的部分。他想起了洋子没说完的话:“哪里都有坏心眼的人,到处打探过去,散布流言蜚语,想生生断送掉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她说的就是织惠的遭遇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应该是指她结婚生子、组建家庭。然而“父亲是杀人犯,在留置室上吊自杀”的流言传开,最终因此而离婚,这样说来,儿子归父亲抚养也可以理解了。

和真转过身,抬头望向那栋楼。招牌上“翌桧”的字样已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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