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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听说那家店临近地铁门前仲町站,在永代大道上。美令用手机一查,离清洲桥畔不到两公里,有些犹豫,但此时刚好有空车驶过。于是她扬手拦下,先说了声“不好意思,挺近的”,再报出目的地。幸好司机还算客气。

车开出去没多久,美令就后悔了。她发现沿途都是宽广的大路和十字路口,如果仓木达郎要避人耳目,就绝不会选择这样的路线。她暗想,下次还是走过去吧。

不出十分钟就到了门前仲町,车费还不足七百元。如果父亲健介在,此时应该会递上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不用找钱。美令却没这个想法。她直接用交通IC卡结算了。

下了出租车,她环顾着四周的风景,迈步前行。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街区,能够感受到江户情调。这里确实保留了传统的老街风情,但根据她查到的信息,二战时的大规模空袭曾将这一带烧得干干净净。

美令用手机确认着定位,不久就走到了要找的店门前。那是座两层楼高的咖啡馆。进店前,她朝路对面看了一眼,老旧的楼宇招牌上确实写着“翌桧”。看来就是这家店没错了。

她在一楼买了杯拿铁,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店里大半已坐满客人,好在临窗的吧台角落还空着,她便在那里落座。

检方提供的资料称健介来过这家咖啡馆两次,第二次足足停留了两小时。动机不明,但推测应该是来观察对面的翌桧,由一九八四年仓木犯下的命案中蒙冤自杀者的家人浅羽母女经营。健介从仓木那里了解到这对母女的事后,可能想来确认两人现在如何了。

的确,健介从仓木处得知了来龙去脉后,可能会上点心,但来了两次就说不通。是因为第一次一无所获,所以又来了一次吗?与其费事跑两趟,为什么不直接去翌桧呢?他用不着亮明身份,只要佯装客人走进店里,就能亲眼看到母女,在这里远观可得不到多少信息。

美令盯着对面那栋楼,思考着,突然看见一个人在楼前驻足,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美令屏住了呼吸——是刚才那个男人。

今天是她第三次去遇害现场献花,每次都匆匆结束,尽量低调,但多少能感受到有人侧目。今天有些不同,是美令先留意到他的。

美令来到隅田川露台时,穿着蓝色羽绒服的男人已经在现场附近。他伫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样子让美令不由得在意起来。美令一走近,他便像逃避什么一样迈步离开,这越发使她留心。还有一件决定性的事:美令供上鲜花并为健介默祷后,不经意地转过头,发现那男人依然在附近注视着她。两人确实对视了一瞬间,然后男人慌忙离去,但美令已经确信他与案件有关。至少,他知道白石健介被害的地点,这是媒体没有公开过、检方也告诫她们不可泄露的秘密。

现在他又出现在翌桧门前,究竟是什么目的?

这时,从楼里出来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女人,两人说了几句话,少年旋即离开。

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穿羽绒服的男人向女人说了什么,简短交谈后两人消失在楼里。美令转念一想,那女人莫非就是翌桧经营者中的女儿?来见她的男人又是谁呢?该不会——

是仓木达郎的儿子?美令在网上看到过相关信息,倒不是自己去搜,而是闲不住的好友们说的。网上说他就职于知名广告公司,煞有其事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好友们说他高中时期的证件照也被上传了,不过她没见过。

但美令见过仓木达郎的照片,在从佐久间梓那里借来的资料里。仓木达郎看上去很斯文,表情沉稳,很难和杀人犯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和穿羽绒服的男人对视的一瞬间,美令就觉得他长得很像仓木达郎。如果他是仓木的儿子,来翌桧是为了什么呢?

美令想起佐久间梓说过的话:浅羽母女对仓木并无恶感,有可能作为辩方的情状证人出庭。他是为此而来吗?可这原本是律师的工作,不是该由加害人的家属完成。

加害人的家属——想到这个词,美令不觉反复琢磨起来。

家属当然没有过错。若是子女作奸犯科,父母多少会背负责任,但父母犯罪,子女因此蒙受损失,客观来看的确不合情理。

不难想象因这次的案件,仓木达郎的儿子遭受了多少攻击。网上有无数“键盘侠”,就连指责被害人健介的留言都随处可见——“某种意义上被杀就是自作自受”,认为仓木达郎向白石健介坦白旧罪是因为相信他会保守秘密,逼迫公开真相反倒背叛了这种信赖,没考虑到身陷绝境会不择手段的潜在危险也实乃愚蠢。留言中夹杂着对美令她们的诽谤。有人说“遗属可不觉得这是在伸张正义,开庭后一定会以苦情戏女主角的姿态召开记者会”。美令稍微瞄了一下,只觉得愕然,这都是什么逻辑?为了避免受伤,她尽量不上网。

被害人一方备受责难,加害人一方自然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想象着那情形,她心头全无快意可言。一旦牵涉人命,加害人和被害人的家属都痛苦不堪。

美令一口饮尽冷掉的拿铁后起身离开。此行可说期待全盘落空,她也不打算再来了。

穿过咖啡馆的自动门,踏上人行道,从这里回家还是地铁方便。从门前仲町站出发,换乘一次就能到达离家最近的表参道站,几条路线都只用二十分钟左右。美令心想,健介如果不开车而是乘地铁,或许就不会遇害。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正准备迈步走向门前仲町站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那栋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个穿羽绒服的男人出来了,微低着头,看样子也要走去地铁站。美令不时确认着路对面那人的动向。男人似乎没注意到她,依旧低着头,步伐算不上轻快。

怎么办?美令暗自犹豫。就这样走到地铁站,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碰面,他一定会认出自己,该如何应对呢?到了地铁站入口,她也没想出结论,于是径直走下台阶。想来男人也从对面入口下来了吧。这样真的会迎面撞上。

下了台阶,美令沿长长的过道前进,拐过弯就是进站口,排列着自动检票机,再往前仍是过道。如果他从永代大道一侧进站,应该会出现在那里。

美令从包里掏出IC卡,慢慢走近检票口,刷卡前瞥了一眼过道尽头。他果然出现了,没有低头,直视着前方。两人的视线瞬间交会,他似有所察觉般停下脚步。

美令别过脸去,径直通过检票口,沿中野方向的指示文字走下台阶。电车已经到站了,跑两步说不定还赶得上,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在隐隐期待他追上来,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

下到站台时,电车刚好关门。美令往前走了一节车厢,然后站定,面向铁轨。余光中蓝色的羽绒服慢慢靠近,停在约两米开外。

“请问……”他的声音里带着拘谨,“是白石律师的家人吗?”

美令调整了一下呼吸,微微转过头但不看他。“是的。”

“果然……我是仓木达郎的儿子。”他低声说道。

美令又转过来一些,瞥了一眼他的脸,说了声“是吗”,随后别开视线。

“这次,那个……真不知道该如何赔罪……嗯……”

“别说了,也不看看场合。”她本想压低声音,语气却严厉到令自己惊讶。

“啊,对不起。”

他陷入沉默,但依旧留在原地,没打算离开。令人尴尬的寂静笼罩着二人,美令也纹丝不动。

“您去那家店了吧?”美令望着铁轨,“叫翌桧的那家。”

“您怎么知道?”

“我就在对面的咖啡馆,刚好看到……”

“这样啊。”

“为了准备庭审吗?”

“不,不是。我只是去打听家父的情况,因为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别人再怎么解释,我都不信他会出这种事。他会不会在说谎?这个想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我打算亲自调查……”他像在倾诉什么,说到这里又慌忙道歉,“跟您说这些真不合适,不好意思,请忘了吧。”

美令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但也并未感到不快。他说的应该是真心话。父亲突然成了命案的被告,普通人不可能没有疑问,怀疑什么地方弄错了也在情理之中。

广播通知下一趟电车即将进站。

电车随后抵达,在两人面前开门。等大批乘客下车后,美令挤进去,仓木的儿子也跟着上车,不知怎的就并排抓住吊环。车厢里人潮涌动,刻意拉开距离显得不太自然,美令于是决定维持现状。

“您回哪里?”美令问。

“高円寺。不过我想起了一件事,要在下一站茅场町站下车。”

“是吗?”美令打算在再下一站日本桥站换乘。如果他问起,该不该如实回答呢?她暗自思量着,然而他并没有问。

电车快到茅场町站了,可以感觉到正在减速。

很快,电车驶进站台。

“再见。”他小声说。

“那个……”美令开口了。两人对视着,她就这样继续说道:“我也觉得令尊说了谎,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仓木的儿子瞪大双眼,张口结舌,能看出他在为必须说点什么而着急。但不等他想好,车门已经打开,他只能欲言又止地下了车。

车门关闭,电车缓缓启动。透过车窗望去,站台上的他仿佛迷路的小狗一般,投来不解的目光。自己的眼神也一样困惑吧,美令想。在世人眼里,凶手已经供认不讳,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且将基于这一事实进行审判。美令以为只有她们不认同这所谓的事实,原来加害人的家属也不认同。

她惦记着仓木的儿子,只是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也许庭审时可以,但按常理来说,今后不会再有交集了。或许就是像今天这样,去案发现场献花的时候?如果他常去那里,的确有可能再会。

美令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计划下次献花的时间。这种微妙的心神不定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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