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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景色多姿多彩,依次出现又向后方退去。以略微隆起的山丘为背景,住宅鳞次栉比,随后工业区绵延不断,间或出现开阔的田园风光,时而又被隧道隔绝了视野。离开东京时天空湛蓝,此时渐渐被灰云侵蚀。西边的天空更加暗淡,宛如在暗示什么。

上一次从东京站搭乘下行的新干线回声号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几年前去热海出差吧。和客户开完会,泡着温泉,边大口吃海鲜边喝酒,因为工作进展顺利,心情畅快极了。那时他毫不怀疑生活将一直顺风顺水,然而恐怕再也回不去了。公司指示他在家待命,无疑也为如何处置伤透脑筋:想让他辞职,但犯罪的并非他本人,又不能强行解雇。

列车抵达了浜松,下一站就是丰桥。

一番挣扎后,昨晚他给坂野打了电话。本来害怕对方不接陌生来电,没想到很顺利就打通了。和真自我介绍后,坂野依然警惕地说:“啊?谁的儿子,再说一遍?不会是打错了吧?”

“仓木达郎的儿子。一个姓南原的记者告诉我这个号码,您接受过他的采访。”

听了和真的话,坂野沉默片刻,大声叫了起来:“噢!那个人啊。我记得,我记得。是有个南原什么的记者来过。”

“您提到了家父……”

“你父亲……就是仓木先生?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是的。”

“我听南原先生说啊,你父亲是杀死灰谷的凶手。真吓人,而且好像又杀人了是吧?”

“嗯,是……”这人说话也太随便了,和真开始后悔打这通电话。

“你找我什么事?”

“啊,其实是有事想请教。”

“什么事啊?”

“就是之前那个案子,听说您和我父亲一起发现了遗体。”

“噢,可以啊,不过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想了解细节,是什么案子,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坦白说,我接受不了。”

“你不相信也没法子,当事人不是都说了,是他干的。”

“没错,但我无法接受。”

“那你听了我的话,结果也一样。”

“有可能,不过……”

“好吧,反正只是聊聊。我白天有空,什么时候见?明天?”

对方意外痛快,反而让和真不知所措。“明天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尽早。”

“那就明天。再往后我就忘了。”

就这样仓促约好了见面。

回声号抵达丰桥站。宽广的道路从车站延伸向远方,路旁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建筑。和真老家的三河安城站曾被人质疑为何能设新干线车站;这里则令人生疑,为什么希望号不停靠?

主干道叫大桥大道,和真向北而行。网上介绍说,坂野指定的店距车站约三百米。坂野说是咖啡馆,网站却写是点心店,看来南原说得没错,坂野爱吃甜食。

步行几分钟后,周边建筑陡然矮小,天空变得开阔。看到天上灰色渐浓,和真虽然带了折叠伞,还是祈祷不要下雨。

从主干道一拐进岔道,小店、民宅明显增多。和真边走边用手机确认位置,很快看到了要找的店。那是栋让人联想起昭和时代的老旧建筑,挂着有年头的硕大招牌。店头展示柜里整齐码放着各式各样的和式点心,和真边看边走进店里。

里面有两组客人,分别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男人正在看周刊杂志,抬头看到和真手上的纸袋后,揉了揉鼻子下方。这是接头的暗号。

和真走到男人面前,问道:“您是坂野先生吗?”

“嗯。”对方点了点头。男人圆脸,微胖,胡子拉碴。

“敝姓仓木。突然提出不情之请,实在抱歉。”和真递上名片。

坂野接过名片,兴致索然地看了看,说道:“来,坐吧。”

“打扰了。”说罢,和真在对面的座位坐下。坂野面前放着空杯子和勺子,像是已经吃过什么了。

穿围裙的中年女人过来点餐。见墙上贴的菜单里有咖啡,和真便点了咖啡。

“我要红豆圆子汤,再续杯茶。”坂野说。

和真猜想,他应该是特地早早就来到店里,这样有机会享受甜点,还能让别人买单。痛快答应见面也就可以理解了,他说过“白天有空”。

“这是我在东京站买的,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和真将纸袋放到桌上,里面是香蕉奶油味的点心。

坂野瞄了眼纸袋,露出笑意。“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和真挺直脊背,望向对方。“那么就切入正题吧,我有事想请教您。”

“行啊,你想问什么?”坂野将纸袋放在膝头,拿出里面的盒子端详着。

“听说八四年案发时,您在被害人手下工作。”

坂野把盒子放回纸袋,点了点头,面露厌倦。“没办法。之前的公司倒闭了,我丢了工作。我妈说赋闲在家,不如去舅舅那里,他正在找接线员。此前我并不了解灰谷,共事后很吃惊,没想到他烂透了。”

“我听南原先生说,您得知家父是真正的凶手时,表示无所谓。”

“就是无所谓啊。”坂野晃了晃身体,“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再说那家伙本来就该死。案发时我只觉得,啊,活该。”

穿围裙的女人送上咖啡、红豆圆子汤和续的茶。坂野拿起勺子,将红豆圆子汤挪到跟前。开始吃之前,他说:“要说听了南原先生的话不吃惊,那是假的。你父亲是凶手我不惊讶,我惊讶的是当时自杀的电器店店主不是凶手,因为我确信那个大叔就是凶手。”

“为什么?”

坂野舀了粒糯米圆子送到嘴里,然后偏头作沉思状。“要问为什么啊,怎么想那个电器店的都可疑,所以警察才马上逮捕了他。”

“可疑……您知道他被捕的原因吗?”

坂野摆了摆拿着勺子的手。“证据我不晓得啊,不过我要是刑警,也会把那个电器店的抓起来。”

“能说说理由吗?”

“可以,不过也不怎么重要。电器店的经常来事务所发牢骚,说被灰谷骗了,那天也是。当时灰谷出门了,事务所里只有我,他就说要一直等到灰谷回来。我很烦他,可也没法说别等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实在难受,我才去灰谷可能在的地方找人。将近一个小时,我找遍各处也没找到,才折回事务所,在楼前面遇到了仓木先生——也就是你父亲。啊,对了,那天仓木先生来了两次。”

“两次?”

“我和电器店大叔待着的时候,仓木先生来过,得知灰谷不在就直接走了,所以是两次。我们走进事务所,发现了遗体,电器店的也不见了。喏,再怎么想都会觉得是电器店的下了手吧?”

和真依言想象当时的状况,电器店老板福间淳二受到怀疑,确实也在情理之中。“家父说他刺死了灰谷,刚坐上汽车打算逃走时看到了您,于是装作刚刚到达的模样下了车。”

“是吗?本人这么说了就是吧。不过当时我没料到。”

“您告诉南原先生,觉得家父有不在场证明。”

坂野放下勺子,端起茶杯。“有那么点印象。警方抵达后,刑警问了我们很多问题,包括发现遗体前去了哪里。我答说去附近的咖啡馆和酒吧找灰谷,仓木先生也答了什么,当时听了以后我就想,啊,这个人也有不在场证明,果然是电器店的动了手。”

“家父回答了什么?是去哪里了吧,您还记得吗?”

坂野抿了口茶,皱起眉头。“别出这种难题,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对不起……”

坂野拿起勺子,开始吃剩下的红豆汤。“我刚才说了,本人说的都是事实。我能说的就这么多,在电话里我提醒过,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讲。”

“我明白。”和真端起杯子,咖啡已经凉透了。

返程的新干线比去程更令人心情沉重。和真并未对此行寄予厚望,但也曾期待微光。

一九八四年案发时,达郎未被警方追查这一点,他还是不能释然。听了坂野的话,可以理解为什么福间淳二嫌疑最大,但同理,警方对达郎抱有疑心也不足为奇。不,岂止不足为奇,警方根本不可能放过他。

达郎有不在场证明吗?警方通过调查取证,确认了这一点,才早早打消对达郎的怀疑。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抵达东京站时天色已晚,和真看了眼手表,快七点了。他忽然想去清洲桥看看。案发时间正是现在这时候,上次去早了些。想着乘电车或步行都会晚到,于是他搭了出租车。好在路上空旷,十分钟就到了。

正沿着上次走过的台阶下到隅田川露台时,看着清洲桥,他停下了脚步。桥身被璀璨的灯光点亮,周围的风景则没入幽暗之中。桥的正下方黑沉沉的。

他缓缓走下台阶。隅田川露台有些昏暗,但还不至于看不清周遭。在这片黑暗中,从河对面或游船上应该都看不见这里。案发当时,这里又因施工而阻塞,他再次理解了选择这里作案的原因。

这个时间段,依然有零星的人影,也有人跑步。

一个女人临河而立,大衣的衣摆随风翻飞。看到她的侧脸,和真吃了一惊。正是前几天见过的白石健介的女儿。他不由得收住脚步,“啊”地轻呼一声。声音不大,但她还是听到了,转头望向和真,旋即似乎认出了他,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和真不便沉默离开,只能低着头向她走去。“上次承蒙关照……”

她略迟疑后说道:“哪里,我才是。”

“您每天都来这里吗?”和真问。

“不是每天,不过常来。”对方的语气很生硬。

“是来献花吗?”

“偶尔,那天是的。”

“哦……原来如此。”

“您也常来吗?”

“不,这是第二次,那天和今天……”

“这样啊。”

和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您觉得不愉快,想让我别再来这里,我就不再来了。”

她垂下眼,又看着和真,微微摇了摇头。“我没有权利说这种话。”说着,她转头望向河边,“我来这里,是想了解父亲的心情。三十多年前的杀人案时效届满,凶手坦白罪行,他指责对方应当公开真相时……在想什么?”

“您的意思是……您所了解的父亲不会这么做?”

“不会,”说完,她转向和真,“绝对不会。您的父亲——被告仓木是在说谎,太荒唐了。”

“我也……”和真的声音嘶哑了,“希望是谎言。包括杀死令尊这件事在内,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话该多好,我真心这么想。”

她闻言直视着和真,目光锐利。“我找到了一份证据,证明被告仓木在说谎。”

这就不能不关心了。“说了什么谎?”

“关于两人相识的经过,他说在东京巨蛋遇到我父亲,那是谎言。”她随后讲述的事实令人意外:当天白石健介拔了牙,不能喝酒。

“那天家父确实去了东京巨蛋。”和真说,“我给了他比赛的门票,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但我父亲没去,所以也没遇到被告仓木。”

“那他们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被告仓木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说谎。但既然这是谎言,他杀死我父亲的动机可能也是。”她听上去很情绪化,但所说的内容又很合理。和真觉得这个女人很聪明。

“您和谁说过吗?”

“我告知检方,但被无视了。跟刑警也说了,是一个姓五代的人,您认识吗?”

“啊……这个人案发后不久来找过我,他怎么说?”

“他说,会自己调查看看,但肯定指望不上,他要忙别的案子。我问过您的联系方式,想联系您,但他拒绝了。”

出乎意料的发言令和真困惑。“……联系我?”

“上次见面时您说过,父亲可能说了谎,您在多方调查。所以我就想,说不定您跟我一样有所发现。”

“是的,有一些,但都不是决定性的证据。”

“能告诉我吗?还是打算庭审时再说?”

“没这个打算,律师也放任不管。”

“那我听听应该没问题。”

“或许吧,好,我告诉您。”

“在这之前,”她说着,伸出右手,“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啊,不好意思。”和真从怀里取出名片,“我叫仓木和真。”

女人接过名片,凑到眼前。想必是天色已暗,看不清楚。

“我叫美令,美丽的美,命令的令。”

“白石美令小姐。”

“您的名片上有手机号,我就不告诉您我的了,因为我不想后悔。如果您觉得不公平,我就把名片还给您。”

“没关系。如果不需要,您丢掉就好了。”

“好。”说完,白石美令把名片收进大衣口袋。

“我的疑问与一九八四年的案件有关。五月十五日案发,但是——”和真说案发四年后,达郎计划在五月十五日乔迁新居,“天气原因,搬家时间实际上推迟一周,但那天是凶日,所以十五日象征性地搬了点东西。您不觉得匪夷所思吗?我父亲说他没多想,这话我做儿子的说可能不合适,但他绝不至于这么粗线条。”

白石美令神色肃然地点头。“的确奇怪。”

“还有,从写《周刊世报》那篇报道的记者那里,我得知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和真解释说,一起发现遗体的人认为达郎有不在场证明,于是今天他去了丰桥,向此人了解情况,“我父亲可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警察没有怀疑他。”

“也就是说,您认为被告仓木是八四年命案凶手这件事,本身就是谎言。”

“是的。我是家属,所以往好处想,如果您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如果是这样,向我父亲坦白也是谎言。”

“是的。白石律师催逼家父说出真相也是谎言。”和真凝视着白石美令,她也不避开。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和真感到两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想来是错觉吧。

“假设您的猜想正确,您父亲为什么要揽下罪责呢?”白石美令顺理成章地问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也许……”和真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什么?”

“是为了保护什么人。”

“时效届满,现在还有必要顶罪吗?”这个疑问也很合理。

“也是啊……”和真的耳边蓦然回响起一句话。救赎——

“怎么了?您想到了什么?”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异常,白石美令表情严肃。

“也许您会觉得牵强附会。”

“说说看,不听怎么知道。”

“我父亲承认是八四年命案凶手,的确有人因此得到救赎,就是经营翌桧的浅羽母女。之前她们很高兴地说,冤情终于得以昭雪。我一问才知道,这三十年来她们被冷眼相待,过得着实辛苦。”

“实际上并非冤案,自杀的男人就是真凶。您父亲同情她们,想通过自己认罪,让社会认为凶手无罪。”

“我是这么怀疑的,不过……对不起,还是太牵强了。”

“不会。”白石美令用力摇头,语气坚定,“时效届满就不会被追究责任。反正都会被捕,至少要救赎重要的人,我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

“如果这样,家父杀害白石律师就另有动机了。”

“是啊……”白石美令脸上一僵。两人聊得投机,但她显然又想起来,和真是加害人的儿子。

“倘若不采取任何行动,就会照目前认定的犯罪事实进行审判。”和真别开视线,“不过,如果家父真的杀害了令尊,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恐怕也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白石美令再次激动,“我想知道真相,审判就是为了厘清真相。不清楚真正的动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信服。”

“我也一样,但该怎么做……”

“让我想想,我会好好想想,如果有事告知再联系您。”

和真被她的决心所震撼。这个女人不只聪明,还很坚强。“好的,我也会继续想办法。”

白石美令稍微犹豫了一下,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和刚才的名片。和真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屏幕上显示的看来就是她的手机号。

铃声停歇,白石美令将手机和名片放回口袋。“我相信您。”

“谢谢。我如果有什么发现,就联系……可以联系您吗?”

“可以,请联系我。”白石美令浅浅一笑,“那我告辞了,很高兴能和您聊这些。”

“我也是。”

白石美令利落地转过身,迈开脚步。和真凝视着她那飒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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