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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等获释的仓木达郎出了拘置所,五代要求他到警视厅配合调查。仓木没有拒绝,表情沉稳地坐上了警方预备的车辆。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包。

他已经不再是被告,也不再是嫌疑人。替凶手顶罪相当于包庇,但是否批捕尚未可知。因此,没有让仓木坐在后座两名刑警的中间,只有五代坐在他旁边。

“给您添麻烦了。”车子开出后不久,仓木开口道歉。

“现在可以说出真相了吧?”五代说。

仓木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唉,也没办法了。”

这几个月,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但气色还好。他带着认命的神情凝视远方,侧脸显出看破一切的通透。

车到了警视厅本部,定在这里进行侦讯。樱川说要亲自问话,但五代获准在场。

“那么,从哪里说起呢?”在房间里面对面坐下后,樱川问。

仓木侧头苦笑。“从哪里说起都可以。”

“五代,”樱川转向他,“你想从哪里问起?”

“当然是从旧案开始。”五代不假思索地答道。

樱川看着仓木。“如何?”

仓木沉默地闭上眼,旋即睁开。“果然。不过,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没关系。我很期待这一刻,不管有多长都会耐心倾听。五代,你也这么想吧?”

“拜托了。”五代低头说道。

“好。”说完,仓木开始讲述。


一九八四年五月。

仓木刚满三十三岁,每天都很快乐。三个月前,长子和真出生了。他和妻子千里结婚两年,这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孩子。千里比仓木大一岁,就在她开始因年龄感到焦虑时,终于怀孕了。

仓木上班的零部件工厂是某大型汽车制造商的子公司,职工上千人,大部分是机械工,仓木也在操作车床和切削机的部门。汽车产业蒸蒸日上,工厂的工作很忙。一个月只能双休一两次,加班也多。不过加班费相应增加,对家里添了新成员的仓木来说,还是很乐意的。

仓木平时开车去工厂。他开的是母公司销售的轿车,虽然是二手车,开起来感觉还不错,只是因为不常洗车,白色的车身上总有几道污痕。

那天早晨,仓木一如往常地在和真和千里的目送下,开车出门上班。他住公寓,但最近在考虑买房。从进公司起他一直缴存住房储蓄金,已经积累了一定数额。

双向两车道有些拥堵,前方是一条坡道,等开上去应该就能看到堵车的队伍了。十字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

左侧路边上有个骑自行车前进的男人,黑色西装的下摆随风飘扬。骑车上坡可真辛苦,仓木心里想着,开车超过了他。斜眼看时,男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上了坡,果然看到了堵车的长龙。仓木稍一犹豫,决定走岔路。下坡后有一条往左的小路,绕了远,从时间上来说却可以更早到工厂。

就在下坡处向左并线的瞬间,仓木的余光瞥到了什么。随后车旁有什么倒下了。他发现是一个人,看来是碰到了,于是慌忙把车停到路边,从驾驶座冲出来。

倒地的是刚才骑自行车的男人,表情扭曲,按着腰部。

“没事吧?”仓木问,“有没有受伤……”

男人蹲在地上,撇着嘴说了句什么。仓木没听清,于是凑近问道:“您说什么?”

男人嘀咕了一声“很痛”。

“啊……对不起。”

仓木道歉后,男人伸出空着的右手。“名片。”

“什么?”

“名片啊。上班的话你有名片吧?还有驾照。”男人催促似的扬了扬手,“快点。”

仓木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和驾照给男人看。男人比对过后,从内侧口袋里掏出圆珠笔。

“在名片背面写下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我的吗?”

“是啊,那还用问。”男人没好气地说。

仓木依言在名片背面写下住址和号码,然后递给男人。男人一把抢过来,立刻仔细查看。“是普通公寓,还是高级公寓?”

他这样问,应该是因为住址里有房号。“是普通公寓。”仓木答道。男人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原来是个穷鬼。

“我这就打电话报警,然后叫救护车。”

男人绷着脸,微微动了动下巴,像是点头。

几十米外有公共电话亭,仓木拨打了一一九和一一〇。或许是惊慌失措的缘故,他花了些时间才把情况说清楚,随后又打电话到公司,告知女事务员今天身体不适要请假,对方似乎并未起疑。

打完电话回到现场,只见男人盘腿坐在地上抽烟,原本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公文包放在一旁。

“真是对不起。”仓木再次道歉。

男人沉默地伸手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是名片。仓木接过来一看,上面印着“绿色商店 社长 灰谷昭造”。

“真是服了。”灰谷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今天有很多地方要跑,偏偏碰上这种事。”

“实在抱歉。”仓木低下头。

“给我名片上的号码打个电话,应该有个小年轻接,跟他说我出了车祸,上午的日程全取消。”

“好的。”仓木拿着名片转身。

他跑到公共电话亭,拨打了名片上的号码。只听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这里是绿色商店。”果然是个年轻男人。

仓木将灰谷的话转告他,他显得很吃惊,问道:“出了车祸?什么程度?受了重伤吗?”

“没有,可以正常说话,还在抽烟,我想问题不大。”仓木回答。

“啊,这样吗?”对方的语气有些失望。仓木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挂了。走出公共电话亭时,他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发现灰谷似乎只受了轻伤,急救人员与其说是松了口气,更像是“这点伤也叫救护车”的不耐烦。但两人还是把灰谷抬上救护车,再次拉着警笛开走了。自行车的钥匙交给仓木保管,约好随后将自行车送到灰谷的公司。

很快警车也来了,开始勘查现场。

面对询问事故经过的交通科警察,仓木尽可能详细说明。所谓“尽可能”,就是尽他自己的理解,实际上他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现场勘查由三名交警负责,他们仔细察看了路面、仓木的汽车和留在现场的自行车,所有人都面露困惑,频频侧头沉思。最后交警只留下一句“以后再联系”,一切就结束了。仓木本以为会被带到警察局,看来并非如此。

他开车回到公寓,向惊讶的千里坦承出了交通事故。千里一听就脸色苍白,表情僵硬。“那……往后会怎样?”

“不知道。要看对方的伤势,我觉得伤得不重。”

“报告公司了吗?”

“没有,没报告。我想尽量瞒下来。”

“是啊。”

母公司是汽车制造商,对职员违反交规、发生车祸很敏感,一旦报告,必定会传到人事部,影响今后的业绩评定。有时还会在公告栏贴出事故内容,当事人名字用的是缩写,但一看就知道是谁。

仓木将车停在停车场,叫了辆出租车,返回事故现场取灰谷的自行车。他蹬着自行车前往名片上的地址,是车站前一栋大楼的某户。途中看到和式点心店,就顺路买了盒什锦糯米馅饼。

大楼比想象中还要老旧,外墙已有多处剥落了。“绿色商店”位于二楼,仓木将自行车停在人行道旁,走上楼梯。生锈的门上贴着名牌。他按了一下门铃,室内响起铃声。

门开了,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脸。他穿着衬衫搭牛仔裤,很随便的打扮。

仓木报上姓名,解释说自己就是肇事者。

“啊……刚才灰谷打过电话,我想他很快就来。”

“那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唔……”年轻人歪着头,“应该可以吧。”他似乎想说自己说了也不算。

“打扰了。”仓木踏进室内。房间十几叠[日本计量房屋面积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大小,中间摆了一张很大的桌子,上面凌乱地堆着盒子、资料、瓶子和不知做什么用的器具,周围的架子上也堆满了资料和杂物。仓木找了张折叠椅坐下来,年轻人在靠窗的桌前看起了漫画杂志。桌上有电话和传真机。

“灰谷先生怎么样,他的伤势如何?”仓木问。

年轻人看着漫画杂志,头也不抬,只冷淡地回了声“不清楚”。

仓木再次环顾室内,完全看不出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难道职员只有这个年轻人?打扮也不像。

桌上的电话响了,年轻人拿起话筒。“这里是绿色商店……不好意思,灰谷现在外出了……您是田中先生吧?一直承蒙您的关照……那件事稍后灰谷会联系您……好的,我会转告他。今后也请多关照。再见。”年轻人接听时一只手不离漫画杂志,依旧是一副散漫模样,措辞还算礼貌,语气却像照本宣科一般毫无诚意。放下话筒,年轻人又埋头看起了漫画。

咔嚓一声,大门开了。看到灰谷出现,仓木站起身来。

“是你啊。”灰谷皱起眉头,走了进来,一路拖着右脚,“啊,好痛,好痛。真是倒了大霉。”

“对不起。”仓木鞠躬道歉,“伤势怎么样了?”

“怎么样,看不就知道了?没法正常走路,要三个月才能痊愈,三个月。医生叫我静养,你说到底怎么办?”

“骨头没事吧?”

“可不是没骨折就万事大吉啊,现在已经够麻烦了。”

“啊,对不起。”

灰谷拖着脚走到年轻人跟前,问道:“有人打电话过来吗?”

“刚才有个姓田中的打来,听声音是个老头子。”

“那个老爷子啊,我知道了。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哦,好。”年轻人立刻起身,拿着漫画杂志从仓木身边走过,径直离开了。

灰谷坐到年轻人的椅子上,扯过电话,从公事包里取出记事本翻开,然后拿起话筒。“喂,田中先生吗?我是灰谷。听说您打了电话过来,真是抱歉。”灰谷声音热情亲切,与此前判若两人,“啊……是的,我想也是为了那件事。其实我刚和对方谈过……是的,价格就如预期那样顺利上涨……是的,当然……嗯,所以我前几天也说过,这是不能提前解约的产品,还是烦请稍等吧,对您也更有利……是这么回事。那我就这样处理了。感谢您特地联系,今后也请多关照。好的,再见。”

放下话筒后,灰谷一脸愁容地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后颈,然后转向仓木。

“好了,现在怎么办?”他恢复了之前冷淡的语气。

“诊断书怎么说?”

“诊断书?啊,上面写了很多难懂的话。哎,哪里去了?”灰谷在上衣口袋、公文包里翻找着,最后大声咂了一下嘴,“见鬼,找不到了。算了,你先把今天的治疗费结了。”

“噢,好。这是应该的。”仓木心里疑惑重要的诊断书怎么会丢失,一边拿出钱包,“有发票吗?”

“发票和诊断书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会找的,你先出治疗费,给我三万。”

“……三万?”怎么会这么贵?仓木很想问。

“你买了车险吧?反正钱都会回来的,有什么关系。”

“我可能不走保险。”

“是吗?但那是你的问题。如果不付治疗费,我可难办啊,没听说撞了人还舍不得掏钱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手头钱不够。”

灰谷皱起眉头。“你带了多少?”

仓木打开钱包,里面有两万几千日元。他没有随身携带大量现金的习惯,银行卡在千里手上。

灰谷很不痛快地说:“那就两万好了。”

仓木递出两张一万日元的钞票,灰谷一把抢过来,直接塞进内侧口袋。

“那个……”

“怎么了?”

“不够的部分我下次再付,这两万元能不能给我写张收据?”

灰谷瞪大了眼睛。“我还会骗你不成?”

“那不至于,不过我觉得还是正式些好。”

“不用担心,我不会不认账的。这且不说,更要紧的是今后的事。我要到处拜访客户,现在走路不方便,没法工作了。这你想怎么办?”

“……对不起。”仓木只能继续低头致歉。

“首先是从家到这里。暂时骑不了自行车了,总得想个办法。”灰谷说,他家离这里约三公里,“我是想搭出租车,但不是随叫随到,空车也少。嗯,怎么办呢?”说着,灰谷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那是仓木的名片。盯着名片背面的家庭住址,灰谷开口道:“你早上几点上班?”

“九点。”

“是吗?那正好。你早上七点半到我家来,开车把我送到这家事务所,然后再去公司,来得及。”他把仓木的名片丢到桌上,自说自话定下了,“就这么办,这样就行。”

“……每天早上?”

“对。你没空也可以找其他人。”

仓木迅速过了一遍,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早上七点从家里出发应该还能做到。“好,从明天开始?”

“那是从家到这里。”灰谷在旁边的便签上写了什么,递给仓木。上面的地址和号码看来是灰谷家的。“从这里回家从今天开始。晚上六点你过来。”

“等等。今晚我请了假,所以可以过来,但平常一般都要加班。能不能八点?”

“八点?那么晚,我在这里干嘛?”

“至少七点吧,拜托了。”仓木深深鞠躬。

灰谷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办法。那就七点好了,别迟到。”

“好,我尽量。”

灰谷靠到椅子上,抱起胳膊抬头看仓木。“先就这样吧,赔偿以后再说。我还会去医院,治疗费到时再找你要,你要在钱包里备足现钞。”

乌云在仓木心头弥漫开来。听任摆布只会被这个男人随心勒索,然而眼下没有与其抗争的武器。仓木想起了自己带来的纸袋,里面是什锦糯米馅饼。“那个,不嫌弃的话请收下……”他诚惶诚恐地递上。

“甜食吗?我不吃,不过算了,搁着吧。下次带酒来,威士忌之类的。”

意思是今晚就要我拿来吗?仓木正寻思着,门铃响了。

“这时候会是谁?你去开门看看。”

仓木依言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穿夹克衫的年轻男人,看上去还是学生模样。他看到仓木,点头致意,问道:“灰谷先生在吗?”

“我就是,您哪位?”从仓木背后传来灰谷的声音。

“啊,那个……敝姓白石,是新美英的孙子。”

“新美英?哦,那位婆婆啊。她还好吗?最近有些日子没见了。”灰谷对年轻人还算客气。

“挺有精神,不过她有事想商量,但腿脚不便,也不是很懂复杂的东西。”

“怎么,我不记得有什么很费解的事情。”灰谷依旧温和,与跟仓木说话时大不相同。

姓白石的青年走了进来。“我听奶奶说,她受您推荐开始投资了。”

“哦,这件事啊。说是推荐,其实是提供建议,我介绍说现在有很多投资项目。怎么?”

“奶奶说不是建议,而是一口咬定银行存定期不行。”

“那要看听的人怎么理解了。聊天时,那位婆婆似乎很担忧晚年生活,我就告诉她资产增值有很多方法。”

青年看起来并不认同。“奶奶说,她只表示会考虑看看,您却接连不断地带陌生人过来,让她签下各种合同。”

“我都说了只是理解不同而已。说我逼她签合同,这话就太过分了,我完全是好心帮忙。”

青年似乎急躁起来,面带怒色,摇了摇头。“算了。总之,奶奶要全部解约。”

“解约?”灰谷皱起眉头,“为什么?”

“她想收回资金。我把权利凭证都带过来了。”青年打开抱着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信封,“高尔夫预会员证,娱乐设施会员证,度假酒店会员卡,总额是两千八百万日元。”

金额之巨大令仓木瞠目结舌。

“解约请联系各家公司,她有负责人的名片。”

“当然打过电话,但个个都说不能立刻解约。”

“那就没办法了,等到可以解约的时候吧。”

“奶奶说,您跟她说过随时可以解约。”

“我没说过那种话,只介绍各家公司的负责人给她。”

“您不是跟奶奶说过,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吗?”

“我说过。有什么困难?”

“她想全部解约,请帮她收回资金。”

“所以说啊,”灰谷一拍桌子,“小哥,你懂不懂?那是各家公司和你奶奶之间的问题,跟我没关系。我只介绍,对合同内容有意见麻烦直接找对方。好了,我很忙,你也该回去了。请吧请吧。”

“可是——”

“都说了该回去了!”灰谷作势要站起来,却又皱起眉头,“啊,好痛。”他转向仓木,“傻愣着看什么,把他赶出去。”

为什么叫我?仓木很困惑,但碍于情势没办法拒绝。不得已,他挡到青年面前。“请回去吧。”

青年懊恼地咬着嘴唇,瞪了仓木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看着大门关上,仓木转过身,正好和灰谷四目相对。

“你那是什么表情?”灰谷撇着嘴说,“有什么不满吗?”

“不,没什么……”仓木移开了视线。

“真不爽。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五点钟,五点钟来这里接我。”

“好,那我告辞了。”仓木没有看灰谷,行了个礼就开门离去。

回家跟千里说了情况,她不安地皱紧了眉头。“那个人怎么回事?总觉得有些可疑。”

“业务怪怪的,人很奸诈,不出示诊断书也很反常。偏偏跟这种麻烦的家伙扯上了关系。”仓木轻抚已安然入睡的和真的脸颊,没想到原本平静幸福的日子,陡然间乌云密布。

“还是别联系保险公司了吧?”

“嗯,是啊。”

仓木打算尽量不走车险。他的保险是公司介绍的,属于关联企业,保费有优惠。一旦出险,事故必然会传到母公司乃至仓木供职的公司。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轻伤不出险成了员工们的共识。

“可如果索要的数额太大,就不能不出险了吧?”

“是啊,不过看样子伤得不重,应该用不了太多钱。”

讨论到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先等警方的消息。

离五点还有段时间,但仓木无心做任何事,只怔怔地看着电视,又什么都看不进去。和真醒来后伸展手脚,这是他唯一的慰藉。

五点整,他开车去接灰谷。“喏!”灰谷说着递过包,意思是让他拿着。仓木不禁心头火起,但还是默默接了过去。灰谷走路时依旧跛着,但看上去并不怎么吃力。这让仓木很在意医院的诊断结果。

“车子真够脏的,偶尔也洗洗啊。”灰谷说着打开车门,坐进后座。

“不好意思。”仓木回道。随后又想,为什么要道歉?

依照灰谷的指示开,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灰谷家。那是栋又小又旧的房子,院子有名无实,也没有停车位。

“那就明天早上七点半再过来吧,不要迟到。”灰谷下了车。

仓木挂上挡,发动汽车前,再次望向灰谷家。窗户里没透出灯光,这人应该是独自生活。从明天起每天都得来吗?一念及此,他满心愁闷。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仓木微微摇了摇头,驾车离去。

从第二天起,仓木就成了灰谷的“脚”,按要求七点半开车到灰谷家,将灰谷送到事务所,晚上七点再从事务所载回住处。对公司则称妻子身体不适,缩减了加班时间。如果只是这样还能忍,但灰谷几乎每天都找他要钱。出租车费、药费、自行车修理费等等,收据都是手写的,可信度很低,有的地方甚至明显将数字“3”涂改成了“8”,但因为没有证据,他也无法提出异议。

灰谷还不时打电话到仓木公司叫他付钱,又多次说如果有意见就找上司替他出。灰谷看出仓木向公司隐瞒了车祸,旁敲侧击地威胁他乖乖照办。

就这样过了几日。一天下班后,仓木照常来到灰谷的事务所,看到门前有个人影,是上次来过的姓白石的青年。对方显然也记得他,问道:“社长去哪里了?”

“不在里面吗?”仓木指着门。

“门锁着,好像不在。”

“是吗?”仓木看了眼手表,还有一会儿才到七点。

“您没有钥匙?”青年问。

“没有,我不是这里的人。”

“哦,这样啊……”青年略显意外,应该是上次看到他听从灰谷吩咐,以为他是下属。青年看了眼手表,喃喃道:“真难办。”

“你是跟他有什么纠纷吧?”仓木试探着问。

青年讶异地望向仓木。“您也跟那位社长做过交易?”

“怎么可能。”仓木摇了摇头,“是出了交通事故,不严重,但毕竟我是肇事者。”

“原来是这样。”青年的眼中疑虑顿消。

“我那天听到的,你奶奶似乎签了什么合同?”

青年叹了口气,点点头。“奶奶一个人住在常滑,我隔了很久去看她,发现有高尔夫预会员证。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投资,购入高尔夫会员资格并委托公司运营。奶奶八十二岁了,不可能动这种心思,我追问来龙去脉,才知道有人鼓动她签合同。她还买了娱乐设施会员证和度假酒店会员卡,都是同一个介绍人带人来签的合同。”

“灰谷社长?”

“是的。”青年点了点头,“那个人以前在保险公司待过,他登门的时候说,奶奶朋友过世时的寿险就由他负责理赔。他能说会道,奶奶对他十分信任,说他热心肠。可是怎么想都很可疑。”

仓木想起了灰谷接电话时的语气,确实温和亲切,和对自己时大不相同。“那个人不可信。他奸诈得很,一毛不拔。如你所说,那些投资项目也靠不住。我觉得解约是正确的决定。”

“我也这么想,但迟迟无法推进。各家公司都说不能立刻解约,要么会产生巨额手续费……”

越听越不对劲,难道是诈骗?仓木想起了最近的纯金买卖骗局。公司出售纯金时并不交付实物,而是发行所有证,货款悉数侵吞。受害者遍布全国,诈骗总金额超两千亿日元。

“所以来找灰谷问责吗?嗯,这样也好。如果真是诈骗,那家伙也算共犯,一定拿了好处。”

“我就是这个打算……不过没办法,再不走就赶不上高速巴士了。”

“你从哪里来?”

“东京。”

“咦,专程来处理这件事?”

“我奶奶没有亲人,只有我父亲,但父亲也已经去世了。我母亲疲于生计,实在无暇顾及,所以我不时来看看奶奶。”青年在读法学院三年级,和母亲生活在东京,“从小奶奶就疼我,对我有恩。这笔钱对她很重要,要不回来我也于心不忍,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弃。”

“那就好,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仓木由衷地说。

青年离去时和仓木交换了联系方式,他的全名叫白石健介。

送走白石后不久,灰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眼神警惕。“你跟他说了什么?”

仓木恍然大悟。原来灰谷发现白石在门口,就躲了起来。“没说什么。”

“真的吗?”

“莫非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灰谷目光锐利。“什么意思?”

“没什么。”

灰谷哼了一声。“算了,走吧。”说罢迈开步伐。

见他没有拖着一只脚,仓木试探着问:“你的脚好像没事了?”

“痛是痛,还能忍。我先声明啊,眼下还骑不了自行车。”他似乎想说,你接着老实当司机吧。

这天灰谷难得地没有开口要钱。或许是在想什么心事,一直到家他都默默无言。

事故发生一周后,千里打电话到公司,说警察联系了家里,让他有空过去一趟。于是仓木申请了早退,前往警察局。交通科的角落有张小桌子,仓木和负责的警察面对面坐下。

“挺奇怪的……”警察说着,把文件放到面前。上面画着现场示意图,旁边还有仓木汽车的照片。警察拿起照片。

“什么意思?”

“事故发生后,我们检查了车子,无法确认碰撞的痕迹。恕我直言,有好些日子没洗车了吧?车身很脏,如果发生碰撞必然会有擦痕,可怎么查都找不到。”

“那就是说,没撞上?”

“可以这么认为。照我猜想,车逼近时灰谷一着急,猛拧车把,声称被撞到恐怕只是错觉。总之我也很为难,没法只凭想象来写事故认定书。”简单来说,没有任何发生交通事故的证据。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关于这个,”警察交抱双臂,“你联系过保险公司吗?”

“还没有,我想等厘清事故经过再说。”

“那对方……你有没有跟灰谷说过什么,比如私了?”

“没聊细节……不过,他倒是说了很多。”仓木说了灰谷的要求。

“他这样说吗?”警察面露难色,沉思片刻,说了声“请稍等”就起身离开,走到看似上司的人那里商谈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警察回来了。“我跟上司商量过了,你已经深刻反省,也向对方表示了诚意。罪不至罚,这次决定不予追究,今后开车要谨慎些。”

“啊……也就是说,不作为事故来处理?”

“没有证据证明是事故。”

“灰谷能接受这个处理结果吗?”

“会有些不痛快吧,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他应该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从一开始我就暗示过,有可能不判定为事故。”

“嗯?”

“我向他确认‘真的撞到了吗?会不会是错觉’的时候,提到过没发现事故的痕迹,也说过会详细调查后判定。”

“这样啊。”

灰谷对此只字未提。仓木第一次听说这些,这才明白,灰谷老是零零碎碎要钱,但从第二天起就没再提损害赔偿,想必已经知道无论如何都拿不到。

“灰谷那个人啊,”警察压低了声音,“你最好当心点。既然不算事故,就别再牵扯。给他当司机这种要求也应该干脆拒绝,你没有任何义务。”

“是……好的,我会这么办的。”

警察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让仓木安下心来。“我在医院就说过,那人是个骗子。显得很疼,其实只是皮肉伤。”

“啊,怎么会?”仓木说已经付了三万日元的治疗费。

警察皱眉摇头,又说了一遍:“你最好当心点。”

离开警察局后,仓木如释重负。既然不算事故,告知公司也无妨了。他想尽快告诉千里这个消息,就用公共电话打到家里。千里听了也高兴得提高了声调,打心底松了口气。“今晚庆祝一下,做些好吃的。”

“好啊,我很期待。”仓木挂了电话,哼起歌来。

然而想到灰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之前灰谷用各种名义找他要了近十万日元,收据他都保存着。他心想,至少得要回一半来。

一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半,还早得很,他决定去灰谷的事务所。今晚他不打算开车送灰谷了,不只是今晚,他再也不会接送了。

打开事务所的门,一个陌生男人回过头来。他穿着西装,矮胖身材,四十多岁的样子,阴沉着脸,眼神很不耐烦。

那个接电话的年轻人在里头,他从漫画杂志上抬起头,望向仓木。

“灰谷先生呢?”仓木问。

“还没回来,所以我也走不了,真头疼。”

该怎么办呢?仓木踌躇起来。在这里等灰谷回来吗?可是已经有客人先来了。最后他没有进去,关上了门,打算找个地方消磨时间。

他从附近的书店买了周刊杂志,走进一间新开业的家庭餐馆,在吧台边喝咖啡边看杂志,再看手表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糟糕,迟到了,要被灰谷埋怨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旋即改变了想法。没必要低三下四,完全可以坚定地告诉灰谷:你没理由再颐指气使了。

他再次驱车前往事务所,把车停在楼前的路边,刚开门就碰到一张熟面孔。是负责接电话的年轻人。

“灰谷先生回来了吧?”

仓木一问,年轻人歪着头。“我不清楚啊,一直没回来,我想着没准去咖啡馆了,就过去找他,可哪里都不见人。”

“刚才好像来了个客人。”

年轻人耸了耸肩。“与其说是客人,我看倒像是来抱怨的。”

“那个人回去了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谁知道,说不定还在。两人待着很尴尬,我就出来了。”让客人看家,真是社长不像社长,员工也不像员工。

两人上了楼。年轻人打开事务所的门,走了进去,仓木也跟在后面。年轻人陡然停下了脚步,害得仓木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仓木正要问怎么了,一看前方,顿时屏住了呼吸。

灰谷仰面倒在地板上,穿着灰色西装,松开的领带搭在脸上。胸口处暗陈的污渍蔓延开来。仓木立刻看出那不是黑色,是深红色。年轻人呻吟着往后退,身体微微发抖。

“报警!”仓木哑声说,“快点!”

年轻人望向里边,显得很犹豫。要走近电话必须经过灰谷,而且电话的话筒没挂好。

“去找个公共电话,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碰。”仓木担心指纹。也不知年轻人听懂了没有,总之他苍白着脸出去了。

仓木又低头盯着灰谷。他双眼微张,但想必什么也看不到了。一把菜刀落在旁边,刀上鲜血淋漓。仓木仔细查看周围,有与人打斗过的痕迹。

就在他经过尸体往里走时,阳台上传来响动。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玻璃门开着。门外有人,正准备翻越栏杆,那人同样望着仓木这边,视线相撞——是白石健介。上次见面时那张敦厚的脸,此刻阴沉又紧张。

不知对视了多久,大约很短暂。随后仓木做出了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举动:他慢慢合上玻璃门,又向白石健介轻轻点头,示意对方没关系,这里会处理妥当。白石健介似乎会意,低头致谢后翻过了栏杆。从二楼应该下得去,不行还可以直接跳下去。

仓木锁上了玻璃门,没留下指纹,绝不能被警察发现他碰过这里。他又捡起地板上的菜刀,用纸巾擦拭刀柄。菜刀是这个房间里原本就有的,想来是冲动行凶。他觉得那个青年不会冷静到抹去指纹。

刚把菜刀放回地上,就听到警笛声。

第一个赶到的是刑警村松。仓木和事务所的年轻人一起被问了很多问题,之后去警察局做笔录,又被其他刑警同样问了一遍。除了极少数事情,仓木将自己知道的和看到的和盘托出。极少数事情自然关于白石健介,锁玻璃门和抹去菜刀指纹也必须隐瞒。做了笔录后,仓木等了很久,最后警察客气地让他离开了。“抱歉让您等到这么晚,感谢您的配合。”刑警没有细说,但听上去似乎确认了仓木的不在场证明,多半向家庭餐馆核实过。

回到家里,千里正一脸不安和困惑地等着他。好不容易从交通事故的风波中解脱,又牵涉命案,也难怪她忧心忡忡。听着仓木的叙述,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担心莫名被牵连。

“很可怕啊,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呢?”不安消失了,千里开始生出好奇。

“谁知道呢。灰谷干的全是可疑的勾当,恨他的人只怕多得很。”仓木回道。白石健介的事,自然连妻子也不能告知。

那天晚上,仓木躺在床上回溯案发后的场景。对现场进行伪装,做笔录时说谎,显然不算正义。但那个叫白石健介的青年和善又诚实,仓木不希望他就这样断送人生。怎么想都是灰谷不对,被刺死也是自作自受。他想起了白天在交通科听到的话,罪不至罚——负责的警察不是也这么说吗?

但警察也不是无能之辈,很可能早晚要带着证据找上白石健介,他也可能投案自首。仓木打算到那时再坦白真相。白石是个好人,所以想保护他,这样说应该不会被问罪吧。

嫌疑人被捕的报道在案发三天后刊出。报道称,嫌疑人名叫福间淳二,四十四岁,经营电器店。他和灰谷因金钱纠纷发生过争执,在灰谷事务所打工的男子证实案发当天他也来过。报道最后说,福间淳二承认去过事务所,但否认犯罪。

是那个男人啊,仓木猜到了。那个在事务所里等灰谷、身材矮胖的男人。打工的男子自然就是接电话的年轻人了。仓木不清楚有什么决定性证据,但警方完全抓错了人。对福间来说不亚于飞来横祸,不过迟早要释放的。问题是白石健介看到这篇报道后做何感想。

仓木觉得,他大概会去自首。毫不相干的人被逮捕,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等他自首后,刑警也该来找自己了,对此仓木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

四天后的晚上,看到电视上滚动播出的新闻,仓木吃惊得筷子都险些掉了。

福间淳二在留置室自杀身亡。据说趁看守不注意,脱下衣服拧成细长条,绑在窗户的铁栅栏上自杀了。福间经受了连日侦讯,但没有认罪。负责人在记者会上声明说,侦讯手段概无不当。

“怎么了?”千里问,“你脸色好差。”

“没什么,就是……”仓木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吓了一跳,竟然自杀了。”

“是啊,真没想到凶手会自杀。”

不是的,那个人不是凶手——仓木说不出口,只得放下筷子,食欲全无。

跟踪报道不断,然而细节始终不得而知。警方的失误过于明显,媒体可能受到了某些限制。

白石健介打电话来是周六白天,距离福间自杀过去了四天。刚好千里出门了,是仓木接的电话。“您好,请问是仓木先生府上吗?”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仓木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我也正犹豫要不要打给你,还是直接见面谈吧?”

“好的。”白石答道。他打电话就是为了约见面。

如果即刻从东京动身,下午五点多可以到仓木这里,于是两人约好六点见面。地点就在证明仓木不在场的那间家庭餐馆。

仓木开车抵达时,白石已坐在靠里的一桌。他明显憔悴极了。

“对不起。”白石首先颤声道歉。

“跟我道歉也没用啊。”

“是啊。”青年闻言低下头,周身散发着悲怆。

“先说说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吧。”

“好。”白石说着,伸手去拿咖啡杯。杯子和托盘发出咔嗒的碰撞声,因为他的手在发抖。

白石喝了口咖啡,开始讲述。他声音低沉,不时长久陷入沉默,不知是搜寻记忆,还是斟酌用词。但完整听下来条理清晰,也没有矛盾,可见他头脑很聪明。

白石说,就祖母购买的各种金融产品,他询问了通商产业部的消费者中心,得知投诉和咨询接连不断,有诈骗嫌疑。白石确信祖母被灰谷骗了。灰谷明知道投资的钱收不回来,还介绍奸商给她。不,确切地说,是把祖母当成供品双手献上,想也知道获利不少。为了质问灰谷,白石再次前往绿色商店,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让对方负起责任。

事务所里只有灰谷一个人,但他明显不对劲,室内也乱七八糟,似乎跟人打斗过。看到白石,灰谷撇了撇嘴。“怎么,轮到你了啊。”看来已经有客人来过并大闹了一场,这对白石来说无关紧要。他转述通商产业部的答复,要求灰谷承担责任。可灰谷只冷笑着旧调重弹,说自己只是介绍,最终决定签约的是新美婆婆,中间人无责可负。

白石心头火起,瞪着灰谷,灰谷也回以刻薄的眼神。

“你也想打我吗?这么想打的话就打啊,随你的便。”说着,他把脸往上凑。见白石一动不动,他还嗤笑了一声。“怎么,打人都不敢?亏你还大老远跑过来。好孩子就请回吧,真是个傻小伙。”

这番话让白石勃然大怒。料理台上的菜刀正好映入眼帘,回过神时已紧握在手里。

灰谷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消失了,但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欺诈师可不会轻易胆怯。“不打了,这是要捅我吗?你可想想,捅了我你的人生就完蛋了。”

白石很窝火,但也清楚不能真的持刀伤人。他强忍着屈辱感,把菜刀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这时灰谷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拿起话筒。“放下刀这事也没完,我现在就要报警。你这明显是杀人未遂,菜刀上还有你的指纹,休想抵赖。”

灰谷的话让白石方寸大乱。灰谷看出了他内心的惊慌,嗤笑一声。“不如这么办。我不报警,你也绝不再来,不为你奶奶胡闹。怎么样?”

白石不可能同意这种交易。“不行。”他一口拒绝。

“那我就报警。你少瞧不起人,我可是说真的。”

看到灰谷要拨号,白石再次握起菜刀,再往后记忆就有些混乱了。

他记得灰谷似乎说了“有本事就捅我”,但又记不真切,清醒过来时,菜刀已经深深插入灰谷的身体。灰谷瘫软下去,仰面倒在地上。菜刀则留在白石手上,也不知是拔出来的,还是灰谷倒地时顺势滑落的。

正错愕时,他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立即抛下菜刀,拉开玻璃门冲到阳台。还来不及关门,已经有人走了进来。白石心想,得在被发现之前逃走,从阳台往下看感觉高度尚可。打定主意后,他跨上栏杆,就在这时一脚踢飞了什么东西。

房间里的人闻声靠近,看到白石时瞪大了双眼。是张熟面孔,那个因为交通肇事和灰谷产生纠纷的人。

白石走投无路,然而下一瞬间,对方给出了意料之外的信号。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催促白石快逃。谢谢——白石满怀感激地低头致意。

“因为那样恶劣的男人,断送一个年轻人的大好人生,我实在看不下去。”听完白石的叙述,仓木说道。

“我干了蠢事,过于轻率了。”白石依旧低着头。

“话虽如此,我很理解你为什么生气,也再次为灰谷的卑劣而愤慨。”

“听您这么说,我的心情也稍微轻松一些了。我想您愿意放过我,也是因为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却仗着您的好意,不去自首……”

“嗯……”仓木点了点头,“这件事你谁都没透露吧?”

“是的……对谁也说不出口。家母说过,我长大成人是她生活唯一的意义。可是……有人代替我被捕了,自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白石发出痛苦的呻吟,仓木不禁捏了把汗,他不会当场哭出来吧?在这种地方哭泣可就麻烦了。

“老实说,我也很烦恼。正因为我没有悉数告知警方,才导致无关的人受到怀疑。造成这样的不幸,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我该怎么办?您觉得我应该自首吗?”

仓木无法轻易回答。他很清楚,事到如今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警察没找你?”

“没有,只去了我奶奶那里一次,也没问什么要紧事。”

“灰谷那里有个打工的年轻人,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只见过灰谷和您。”

“这样啊……”那警察盯上白石的可能性就不大,仓木暗忖。灰谷的客户名单里应该有白石祖母的名字,但多半不会怀疑到她住在东京的孙子。“白石,”仓木缓缓开口,“福间先生——是这个名字吧?他很可怜,但抓错人是警察的责任。人死不能复生,应该首先考虑生者的幸福——”凝视着青年真挚的眼睛,仓木接着说道,“你和你母亲的幸福。”

“这样……这样可以吗?”白石问,双眼通红。

“有何不可?当然,如果你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想怎样都可以。”

白石不住眨着眼,深呼吸几次后,重重点头。“谢谢。我会铭记这份恩情。”

仓木摆了摆手。“那就不必了。你多保重。”

“是。谢谢。”青年又说了一遍。

道别后,白石前往车站,仓木坐上停在停车场的车,也觉得一身轻松。希望那个青年吸取教训,更加诚实地生活。应该首先考虑生者的幸福——发动车子时,他回味着刚才说过的话,自己也觉得很有道理,心里颇为高兴。

意识到这种想法大错特错,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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