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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一杯茶饮尽,入口传来有人走近的声音。拉门被拉开,穿着和式工作服的中年女性探头进来。“您的同伴到了。”

拉门被用力拉得更开,中町进来了。“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有点迷路了。”

“地方不好找,”五代说,“没事,我也刚到。”

中町打量着仿照传统民居风格的室内装潢,在改良式暖桌旁坐下。穿着和式工作服的女人上茶,又给五代的茶杯续了水。

“我们吃饭前有事要谈,能不能等一会儿再上菜?”五代向女人说。

“好的。烦请使用对讲机。”

“好。”

女人离开后,中町再次扫视室内。“这么别具特色的店您都知道,不愧是搜查一科的人。”

“我也只是跟上司来过一两次罢了。今晚不想被旁人听到。”

他们来到日本桥人形町的一家传统料理店,因为想要个可以安静谈话的包厢。

“比起美食,我更期待您要说的内容,毕竟我们只听说了一些琐碎的信息。”

“抱歉,因为除了拜托你们查看公共电话周边的监控摄像头,后面完全由我这边处理了。不过怎么说呢,很敏感。”

“财务省的小少爷,才十四岁,确实很棘手。”

“嗯,不过主要问题是要不要释放即将开庭的被告。不仅需要顾及检方的颜面,本部的领导似乎也顾虑甚多。”

“原来如此。”中町点了点头。

“安西知希现在软禁在家中,计划明天移送到警察局。”

“我听说了。之后会移送检方吧?”

“在那之前搜查一科科长会召开记者会。多少会引起风波,你们要做好准备。”

“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

五代抿了口茶,长长吐气,然后看向中町。“你听说杀人动机了吗?”

“嗯,合不拢嘴,真是大吃一惊。白石律师竟然是陈年旧案的真凶,而被告仓木,不,仓木包庇了他。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等上菜后再解释,旧案说来话长,先简单聊聊这次的。讯问相关人员后了解到的情况,你们上司应该都知道了,不过想必你们没机会听到吧?”

“没错,我们只是打打下手罢了。”

“我也一样,只不过碰巧知情,就想着向你说明一下情况。辖区警察局推进确认工作,却不见得能把握案件全貌。”

“谢谢。”

“仓木接近浅羽母女的原委,和最初的供述差别不大。不同之处只在于,仓木不是凶手,而是包庇了凶手白石。接近两人是为了弥补冤案后浅羽母女所受的痛苦。当然,他隐瞒了自己和旧案之间的联系,直到不久之前。”

“直到不久之前,也就是说……”

“大约一年前,他向织惠小姐坦白了一切。自称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但应该不只这么简单。”

中町侧着头。“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点,织惠小姐本人的陈述更有参考价值。”

“她怎么说?”

“嗯,简单来说,是个悲伤的故事。”

五代想起讯问浅羽织惠时的事。此前他负责跟织惠打交道,这次的任务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我喜欢仓木先生——她带着落寞的笑容,说出的话在五代耳边萦绕不去。

“他亲切温柔,更重要的是可靠,和他在一起,我从心底被治愈了。那天我下定决心表白,想把身心都托付给他。当然,不可否认,我有自信仓木先生也不讨厌我。正如我所料,他说也喜欢我,但上了年纪,不想进一步发展了。我无法接受,指责他说如果不喜欢不妨直说。仓木先生听了,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突然当场下跪。我很吃惊,他已抗拒到了宁可下跪道歉的地步吗?可是听了仓木先生的话,我几乎要晕过去。”

仓木坦白说,他亲手放走“东冈崎站前金融从业者被害案”的凶手,这令人感到难以置信,但不可能是谎言。织惠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但织惠小姐表示,她对仓木恨不起来。当然,如果仓木没有放走凶手,父亲就不会被捕,但抓错人也好,嫌疑人自杀也好,都是警察的过错。照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她对仓木的好感占了上风。”

“我也赞成您的看法。后来两人有进展吗?”中町眼里流露出好奇。

“没有,最后也没有发展成男女关系,不过我猜想两人更亲密了。仓木所说的事,织惠小姐没有告诉母亲洋子,也就是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织惠小姐还在仓木生日那天送了一样礼物,你猜是什么?”

“礼物?”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中町连连眨眼,“完全想不出来,是什么?”

“手机,智能手机。是以织惠小姐的名义买的。送给仓木的时候她说,今后请用这部手机联系。仓木用的普通手机没法随心交流,让她感到不便。仓木以支付使用费为条件收下了。就这样,两人之间的热线终于开通了,结果却发生了这次的案件。”

“然后呢?”中町的表情紧张起来。

五代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再往后还是看着笔记来讲比较好。“九月中旬,仓木在网上偶然看到了一个在意的名称——白石事务所。白石这个姓并不少见,但他记得那起案件的真凶正是法学院的学生,就点开事务所的官网。经营者的名字是白石健介,再加上刊登的大头照,他确信正是当年那个青年。仓木为白石的事业成功而高兴,也想知道他对案件的看法,就给他打了电话。那是十月二日。”

“事务所留下的来电记录原来是这么回事。您因此跑到爱知县的篠目去见仓木。”

“没错。接电话的白石律师还记得仓木,于是两人约定见面。十月六日,他们在东京站附近的咖啡馆再会,被监控摄像头拍了下来,成为逮捕仓木的契机。”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中町端着茶杯点头。

“白石律师从未忘记那起案件,一直被负罪感折磨。不仅对犯罪本身,对蒙冤自杀的福间遗属也充满歉疚。于是仓木提到了浅羽母女。白石采取了什么行动,他的手机已经告诉了我们。”五代看着记事本,继续说道,“根据智能手机的定位记录,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七日,白石律师在门前仲町转悠,寻找翌桧,找到后就进了对面的咖啡馆。然后是十月二十日,这次他在同一家咖啡馆停留了将近两个小时。”

“他想了解浅羽母女现在过得如何,但没有直接去翌桧的勇气……”

“你还记得案发后我们去白石律师家的时候吗?白石律师的太太是这么说的:他最近有些没精神,或者该说是有很多心事。”

“一直烦恼着该怎么办。”

“是啊,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放弃从业的心理准备。在足立区的工厂,我们不是向姓山田的工作人员了解过情况吗?他说,白石律师来就是问问他工作习不习惯,有点像在离职前确认委托人的近况。”

“的确,他还说白石律师似乎无精打采。”中町皱起眉头,抓了抓额头,嘀咕了一声,“真令人伤感。”

“另一方面,仓木也在苦恼该怎么做。一番挣扎后,他决心把白石律师的事告诉织惠小姐。电话里说不清楚,他就发了邮件,用那台‘热线’手机。那封邮件成了案件的导火索。”五代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有人偷看了邮件。”

“是安西知希?”

中町一问,五代点了点头。“他从小就常玩织惠小姐的手机,知道怎样解锁。每次见面,他都趁织惠小姐不注意偷看邮件,就这样知道了白石律师的事。十月二十七日,安西知希去了白石律师的事务所。他声称还没决定要不要进去,白石律师就刚好出来了。安西知希盯着他看,白石律师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问他是不是找自己。安西知希报上姓名,说自己是福间淳二的孙子。白石律师很吃惊,说现在有急事,改日联系,然后给了他名片。名片上印有工作用的手机号码。”

中町皱着眉,摇了摇头。“白石律师内心想必不好过。”

“可不是嘛。虽说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还是不免惹人同情。”

“然后安西知希联系了白石律师?”

五代再次低头看记事本。“三天后的十月三十日,安西知希给白石律师打了电话,约定翌日傍晚在门前仲町见面。关键在于,当时他用的就是公共电话。他谎称没带手机,其实是为了避免留下来电记录。”

中町目带怒意。“也就是说,那时他已经——”

“决意犯罪。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十月三十一日,安西知希将已持有的刀子藏在口袋里,离开家,来到江东区清澄后用公共电话拨给白石律师,约他来清洲桥下方的隅田川露台。他知道隅田川露台正在施工,已成为城市的死角。将近晚上七点时,看到白石律师到来,确认四下无人后,他突然用刀子刺向白石律师。这一幕仿佛在他脑海里演练过多次。见白石律师倒下,他就逃走了。戴着手套,应该没留下指纹。”五代放下记事本,“安西知希关于犯罪的供述如上。”

“就这些?啊,白石律师的遗体是在停放于港区海岸路边的汽车上发现的,为什么?也就是说,是安西知希以外的某个人动了车?”

“当然,一般的初中生是不可能开车的。他本来也没法把遗体搬到车上。在解释这一点之前,我先说说作案后安西知希的行动。他回到家中,照常生活,没向任何人透露杀人的事。第二天早晨,就如你知道的,白石律师的遗体被发现,警方开始大规模侦查,媒体也跟进报道。仓木得知后很吃惊。这时距他发邮件把白石律师的事告诉织惠小姐还没过多久,虽然觉得不可能,他还是担心织惠小姐与案件有关,就联系了她。但织惠小姐毫无头绪,回复说没有接触过也没向任何人提及白石律师。再反复回想,她意识到有一个人可能偷看了仓木的邮件。”

“收到仓木那封关于白石律师的邮件后,她和安西知希见过面吧?”

“是的。怎么可能呢——可怕的想象让她毛骨悚然。她叫安西知希来,劈头责问‘你看了邮件吧’,安西知希痛快地承认了,不仅如此,他还坦白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中町顿时倾身向前。“他说自己刺死了白石律师?”

“没错。织惠小姐说,感觉就像被推下了地狱。”

五代再次想起了讯问织惠时的情景。说到知希向她坦承“杀死白石律师的就是我”时,她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安西知希说,愿为复仇不择手段。多年来被视为杀人犯的孙子,不得不和母亲分离,太痛苦了。父亲再婚,他既不承认新来的女人是母亲,也不承认那个人生下的孩子是弟弟妹妹。本以为既然是杀人犯的孙子,一切都无可奈何,已经死心了,但看了仓木发来的邮件才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因为那个姓白石的律师,自己家人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想到这里,他就坐立不安。”

织惠说,听了儿子的话,她心情惨淡,感到绝望。她的家仿佛被下了诅咒,三十多年前的悲剧连知希的人生都打乱了。她更深深后悔,明知道解除不了诅咒,还和安西弘毅结了婚,甚至生下孩子。

理所当然地,织惠认为必须立刻联系警察,但在这之前还是应该知会仓木,当下便给他打了电话。

织惠陈述如下:“仓木先生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说想了解详情。他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我甚至怀疑他还没理解事情有多严重。但我完全想错了,他说如果知希在旁边,希望让他接电话。知希接了电话后,他问了知希种种细节,又换我接电话。仓木先生说,不要报警。他说他会想办法,总之现在不要轻举妄动。”之后一段时间,仓木没再联系她。织惠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总怕哪天警察就会找上门来。

“之后的情况,还是根据仓木的供述来说明。”五代再次翻着记事本,“听安西知希述说了作案的详细经过,仓木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这个年轻人。”

“他觉得一切都源于三十多年前自己的过错,对吧?”

“当然有这个因素,不过不是全部。听了安西知希的话,仓木察觉到了某个人的意图。”

“某个人……是谁?”

“这就要回到你刚才提出的疑问了。安西知希在清洲桥附近刺死了白石律师,然而根据报道,遗体却在另一个地方被发现。对此感到奇怪的仓木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车是白石律师自己开过去的。”

“什么?”中町张大了嘴,“白石律师还没死?”

“处于濒死状态,但勉强还能动,也有思考能力。在临死前意识逐渐模糊之际,白石律师想到必须把车开走。手机很可能也是他自己处理的,多半是在上车前丢进隅田川里了。移动汽车后,他擦拭了方向盘,躺到后座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了吧。”

“为了干扰侦查。移动了汽车,一般就会排除未成年人犯罪。白石律师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保护安西知希。”

“仓木也这么想。他说,白石律师要通过保护安西知希来弥补过去的罪行,所以仓木决定尊重这份意愿。姓五代的刑警从东京来访时,他察觉到警察盯上自己和翌桧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更加坚定了决心,到紧急关头就替安西知希顶罪。供述绝不能矛盾,为此他努力编出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要保护安西知希,还要蒙冤多年的浅羽母女昭雪,能同时满足这两项,他必须是旧案的真凶。不用说,和织惠小姐联络用的手机他也处理了。砸坏后抛进三河湾的,不是预付费手机,而是那部智能手机。”

中町双手指尖按着太阳穴,似乎在忍受头痛。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该说什么好呢,人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你可能也听说了,仓木患有癌症,自知余日无多。即便如此,他的意志和智慧也是惊人的。不过织惠小姐应该很痛苦吧。”

“啊……是啊。”

“当仓木说紧急关头会替安西知希顶罪时,她坚决反对,但仓木决心已定,无法挽回。后来看到仓木被逮捕的报道,她也无可奈何。”

织惠的悲伤表情,至今还印在五代的眼底。她说,她认真想过去死。“和知希一起去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为了让警察知道真相,我连信都写好了,但想到这样做只会让仓木先生悲痛,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仓木被逮捕后,她和五代他们见面时,想着被他们看破真相也好。“那样的话,不就可以放弃了吗?我也有脸见仓木先生了。现在这个结局很好,我想感谢警察,谢谢你们查明了真相。这不是讽刺,是我的真心话。”

织惠流着泪说出的话,大概并非谎言。但五代为调查案情去见浅羽母女时,丝毫没察觉到她的那份心事。这世上的女人个个演技高超——他又一次体会到这一点。织惠说瞒着洋子也很痛苦。洋子似乎有所察觉,但两人相处时她绝口不提案件。

“以上就是案件真相,真是说来话长啊。”五代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中町沉思着。“我都听饱了。”

“那我撤单了?”

“不,我要吃。话说回来,因果报应这东西还真麻烦。杀了人,果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吗?三十多年过去了,孙子竟然还会复仇。”

“这一点还很难说。全家人多年来为冤案所苦,发现罪魁祸首后就杀了他——说来简单,但驱动十四岁少年的是更加复杂的心理,大人恐怕无法理解。即便如此……”五代侧着头,“那个笑容是怎么回事呢?”

“笑容?”

“很浅的笑……在说出公共电话是打给谁之前,安西知希笑了。那个表情的意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啊……”中町也露出困惑的神色。

五代伸手拿起对讲机,吩咐上菜。将话筒放回去后,他把剩下的茶一气喝干。“好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说三十多年前仓木庇护白石的事吧。”

“拜托了。对了,那两个人往后会怎样呢?”

“那两个人?”

“白石美令和仓木和真。”

“噢……”五代点了点头,“光与影,昼与夜——他们的立场完全逆转了。然而正因如此,也只有彼此才能共鸣,不是吗?他们之间或许会萌生类似羁绊的感情。”

中町瞪圆了双眼。“会吗?那岂不是某种奇迹……”

“是我的梦想罢了。刑警这份工作,入眼皆是残酷现实,偶尔也让我做个梦吧。”

五代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打扰了”,入口的拉门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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