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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的沼泽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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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需要意象。比如我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里出现的烟还有雕塑,作为意象它们是比较一般的,姑且以此举例吧。 这两样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沈阳确实有个巨大的毛泽东像,在医大一院的旁边,南京街上。想到烟盒是因为我小时候就收集烟盒,我爸小时候也喜欢搜集烟盒,传染给了我,我小时候特别爱捡烟盒,捡了好多烟盒拆散摊平夹在书里,搞得好几本书像肉夹馍。现在这种爱好我想基本上消失了,因为确实不太卫生。“平原烟”的名字是我自己虚构的。 这些东西是我占有的素材,那怎么调动出来,让它成为一个意象?越真实,才越会成为某种意象,特别虚假的东西成为不了意象,一下就被人戳破了或者它的意义实在指向性太强,也没意思。比如说毛主席像,我会尽量写清楚它底下有多少人在保卫着它,写得越精确,它的意味越深长。有些东西当你写得越毛发毕现,它看起来越不真实,现实之外的东西就会溢出来。 比如说一把椅子你要把它单拎出来,不停地写这把椅子,长宽高,质地,颜色,坐上去舒服不舒服,四条腿平不平,它就会怪怪的,产生别样的意义。雪莱说过一句很妙的话:“去想象我们所知之物。”既然已所知,何必要想象呢?因为很多我们自以为的所知,其实掺杂了想象。在古希腊的时候,有人把历史当做一种修辞,所以说人类社会的真实是一个很复杂很模糊的概念。当你去写作的时候,就没有所谓的写实了,实在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已经通过你大脑过滤了,唯心的东西对于写作还是必要的,你脑海里那把椅子,当你把它写出来的时候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小说世界里所有东西其实都是带有某种精神性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看怎么操作,这个之前也说过。 我们都知道意象是有所指的东西,但当你打算去写一个意象的时候,不要将它太概念化了,不要太虚假了,也就是所谓的符号化,比如说上帝就代表命运的力量,风代表自由,这种东西太简单了,也不独属于你。任何一个东西都可以是你的意象,它是随手拿来的一个工具,但是最好独特一点。我一直说文学需要自由,另一个重要的点就是独特,追求独特的过程无须太刻意,但是可以动动脑筋。 具体一点来说,比如当你想在作品中表现一种无法掌控的力量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把它具体为一个叫做“上帝”的东西。上帝本身是特别滥俗的一个意象,因为我们对上帝有共同认知的形象,一看到上帝,大家就会想到同一个东西,同一种力量,这个是没意思的。也许你可以首先想到他是你哥们儿,他具有着某种神力,或者他是你的男朋友,某一天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开了光,这都是有可能的,他是你身边的人,将意象与人物连接起来。他甚至可以是一只青蛙,一只刺猬,甚至只是一个声音,这才是小说的思维方式,如果大家读过《大师与玛格丽特》,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就会有很深的体会,不用我多说。 再比如火车这个意象,有很多人特别迷恋火车,我也是,当然现在的火车声音噪音都很小,我特别迷恋那种噪音“哐哐哐哐”的老式火车。世界上第一部电影就是卢米埃尔拍的《火车进站》,人类对火车的迷恋持续时间是很长的,估计从火车这种东西诞生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在我的小说里,应该是《光明堂》吧,火车穿过了艳粉街,它代表外来的一个东西,代表着远方,但是它其实是个过客,里面的人兀自吃喝,谈天,睡觉,外面的人站着看,被它震撼,目瞪口呆,它从陌生之处来又到陌生之处去,只是经过此地的这么一个东西。 这东西就很有意思,大家对它有向往,但也有一些恐惧,也许它就象征着时间,奔流不息,逝者如斯夫,或者它象征着小说里某一个人的命运,庞大、呼啸而来的命运。在《跛人》这个小说里,火车可能象征通往成人世界的一个隧道,像哆啦A梦的时光机一样。 电影里火车的意象也很多,比如侯孝贤很多电影一开场“哇”一个火车从那隧道里驶出来了,就像海水涌出来一样,时间澎湃而过,不等待任何人,有点从时间隧道“咣”的奔涌而出的感觉。 好的短篇小说经常会出现好的意象,比如福楼拜《一颗纯朴的心》中的鹦鹉,一会是圣灵,一会是标本,持续地折射着女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比较奇妙的是,在小说中,鹦鹉本身就经历了一个意象化的过程:开始的时候鹦鹉就是鹦鹉,“它叫琭琭。身子是绿颜色,翅膀的尖尖是玫瑰红,蓝额头,金脖子”。之后,鹦鹉变成了“有点分量”的东西,全福以为琭琭丢了,失心疯了,这时就觉得一个有点分量的东西,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原来是琭琭!它干什么去了?或许在邻近散步来着!”再之后,琭琭死了,“在笼子当中,头朝下,爪子在铁丝的空当”。全福把它制成了标本,这小段的描述很厉害,“它终于来了,神气得很……侧着头,咬住一颗核桃。做标本的爱装潢,还给核桃镀了金”。全福把它“藏”在她的屋里,注意这个动词,非常准确,好像我们看到了全福的神态动作,小心翼翼地近乎一种失常。自从琭琭成了标本,全福“想起过去的年月、无足轻重的动作,一直想到它们的细微末节,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满平静”。鹦鹉的象征性逐渐代替了那个活的鹦鹉,之后福楼拜直抒胸臆,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了,“由于和圣灵这种联系,鹦鹉神圣化了,同时在她看来,也就变得更生动、更容易理解了”。这个“更生动、更容易理解”是非常高超的洞察,同时几乎可以用于理解从物件到意象的转换的奥秘。最后全福“养成崇拜偶像的习惯,跪到鹦鹉面前祷告”。 说完意象的重要性,还是要指出来有时意象丛生的小说并不一定是特别高级的,要看情况,没有明显意象的小说也可以很好看,比如《妻妾成群》这个小说里是没有大红灯笼这个特别强烈的意象,但是它的象征无处不在;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提炼出了“大红灯笼”这个意象,使其很显眼,哪一个更高超一些,大家会有自己的判断。 汪曾祺在1940年代的时候曾经写过一些意象型的、比较现代派的小说,他当时写过一个小说叫《复仇》,讲述了一少年为父亲去复仇的故事,有许多意象的流动,等到后来80年代汪曾祺复出的时候,他完全放弃了这些意象化的东西,主要写自己熟悉的民国小镇里的人情,一段已经消逝的人情社会。 有时候提炼意象的动作会破坏小说,“提炼”两个字本身就有点工业化。他的那个世界本身就很动人,不需要去象征什么。《受戒》里讲一个小孩去当和尚,遇到英子,俩人划着桨,英子问“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和尚说,“嗯”,英子说,“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和尚说,“要”,惊起了一只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这里面没有什么意象,也许水鸟是?我觉得不是,但它本身很动人就可以了。 汪曾祺的师傅沈从文,他的《边城》虽然写的也是湘西的乡村图景,但这个名字还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跟都市相比较而言,它还是一个世外桃源啊,包含真善美啊,当然沈从文写的这个农村也有很多残忍的东西,但是主要还是有一种缅怀的角度。 到汪曾祺手里的时候,沈从文写《边城》时那种略带了一些象征的感觉已经变得很弱了,汪曾祺想要去象征什么的小说,通常都写得不好。比如他有一篇叫《徙》的小说,讲的是一代宗师谈甓渔有个门生高北溟,他一直想像北海之鹏一样展翅高飞,虽然天资不高,但为人勤奋,考中了秀才,但是因为时代发生了变化,废科举,兴学校,他只能考师范去教书。然而教书的路也不平坦,他和周围的同事不和,去理想的学校教书的机会也落空了,一生之中最大的两个愿望——为恩师刻印文稿,送女儿去读大学,最终都失败了,随着女儿、女婿的死,终于承受不住打击,郁郁而终。 这个小说象征意味还是比较明显,但不是汪曾祺最好的那一类小说。他可能更适合写世态人情的一个社会,写两三个他心有戚戚焉的人物,写得非常圆熟,包含了大千世界的喜悦和哀伤。 意象这东西对于初学者来说比较好用,就是你先去抓这意象,这个抓手可能会带着你飞驰起来,但如果你把这个抓手做得太明显、太刻意,当你到了这个程度的时候,这个意象就变得越来越虚假,就像电影里的威亚,后期没有擦掉,一下就穿帮了;有的时候它可能比较做作或者太文学化了,无法做到润物细无声。也不能说当小说彻底文学化的时候,它就向诗靠近了,诗和世界的关系也没有这么简单,所以说写短篇小说要有写诗的雄心,不只是指意象这个层面。 那么我再分享几个意象强烈的小说。比如梅尔维尔的《白鲸》。《白鲸》是个典型的意象明显的小说。白鲸大概代表了信仰,也许代表了上帝,也许代表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无论如何它是典型的一个意象型的小说,你总是觉得白鲸象征了什么。它的开头第一句是“你就叫我以实玛利吧”,似乎他本不叫这个名字,请读者暂且以此称呼他,可以说,这个小说从开篇就建立了一种真和假、事实和隐喻之间的关系。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看似写得很实在,写的是捕鱼小镇的日常,比如说洋流怎么流动,这个季节会有什么样的鱼出现,事无巨细,其实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尽管海明威很反对象征主义,但我认为《老人与海》还是一个象征意味很浓的小说,而且跟《白鲸》有承继的关系。 你很难说这些日常的描写是不是意象,具体象征了什么东西,有批评家去解读这些细节,他们说这些内容都跟《圣经》是暗合的。当然这是批评家自己分析的,海明威并不承认,但我觉得海明威有可能是在这个作品里成套地设置了一个意象系统,他当成寓言故事在写,只是他自己不承认而已。 意象有时候不需要这么强烈的指代,当你写得比较纯熟一点的时候,一把手枪,或者是一个早晨,或者一个吻,或者一个破旧的沙发都可以作为意象,它的指代性不那么明显,不要让它只代表了某个概念,你会感受到它属于你这个小说,它应该在此出现,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小说的味道。 如果你连意象都没有掌握,你还不知道意象是什么东西,你写出来都是散碎的、没有指向的东西,那是另一码事。如果你很了解意象指代什么东西,你很清楚自己写一篇小说的意图,你其实就要着手减少意象的使用,使小说走向更复杂、更多面的这么一个方向,换句话说,你这么思考的时候,你的小说的意图也在向宽阔发展。 契诃夫的《套中人》,写一个小城的中学古希腊文教员别里科夫,他在晴天也穿着雨鞋、带着雨伞出门,习惯把一切日常用具装在套子里面,好比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他与世隔绝,却喜欢到处告密,长期危害这个小城居民的自由,小城的生活因为他这种人的存在变得死气沉沉。 这个主角一直生活在套子里,他的象征就蛮明显的,是保守、守旧,死气沉沉的一个感觉。在契诃夫的整个小说序列里,这个小说肯定不是最好的,他更好的一些作品都是难以琢磨的,说不清楚到底象征着什么,但是又意味深长,那些作品是超越了《套中人》的,包括他的戏剧,《樱桃园》等等,“樱桃园”本身也是一个意蕴复杂的意象,你可以从契诃夫的创作路程里感觉到意象怎么使用会更高明,他大量的中短篇小说里确实包含了五花八门的意象。 之前提过《醋栗》这个小说,《套中人》《醋栗》《论爱情》都是契诃夫晚期的作品,合称小三部曲,相比较而言,我觉得《醋栗》的指代性可能稍微复杂些。《醋栗》的主人公尼古拉·伊万内奇是一个省税务局的公务员,也是个没落的小贵族,他的理想是买下一个庄园,回到乡下去生活,有自己的仆人,他对拥有一个乡下庄园的执着越来越具体,他每次就想象,庄园里一定要有醋栗,等到他真的买下一个庄园的时候,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种植醋栗,尽管种出来的醋栗很酸,他还是不停地要吃,吃到嘴里去,吃很多,晚上就搁那儿一直吃,你说醋栗象征啥呢?不可抑制的庸俗的理想?眼前事?我也不知道,醋栗这个东西本身它不具备意义,这个人物不停地追寻它,不停地想要得到这个东西,使得醋栗这个平平无奇的东西产生了意义。就像我们之前说的,意象一定是具体的,不是符号的,醋栗在这个作品中肯定是有所指射的,这种指射也不是很复杂,你可以感受它,从它的名字中,从它的酸味中,很多读者一定感受到了醋栗的象征意义,因此也进入到了这个小说的内部,它并不是含糊的,不可解的,故弄玄虚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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