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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的虚荣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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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的创作谈。这篇文章里有一种豪气,似乎是因为写出了什么东西产生的,其实不是,只是因为小说改了太久终于改完了,就像一起登山的人,有一个人即使最后一个到了山顶,也会拍拍脑袋,挺直腰杆说:我终于上来了。写这篇创作谈的时段,我好像在写《光明堂》的第一部分,当时我以为《光明堂》是一个短篇。 我喜欢在白天写作,天光大亮时坐下,泡好茶水,打火机放在不用转头就能摸到的地方。其实这么干有点蠢,因为最近我家楼上,有个孩子开始学习钢琴,不知他/她几岁,也许在放假,也许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一般情况下,就在我坐下的时候,他/她也开始操练起来,从七个音符依次出现开始,有时中间出现错误,就从头再来一遍,也许是谁给他/她定下的法律。但是因为已经养成习惯,这个时间如果不工作,可能一天就会颓唐而过,因为沮丧,晚上还要喝几瓶啤酒,没办法,为了节省酒钱,只能和孤独的音符一起度过上午时光。之所以这个时间写,不为别的,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在上班,因为写小说的缘故,两年没有工作,开始的时候一觉睡到十一点,起来吃了早午饭,坐在洗手间看几行书,就又有了午睡的念头,上班的五年,每天早起都有坐在卡车上奔赴刑场的感觉,辞职之后,放肆而睡,又有点过量,尤其在寒冷的冬天,有时睡来睡去,已经错过了太阳,好像天根本没有亮过。后来看了一下资料,说如果睡眠超过七个小时,可能会睡傻,也就是大脑下意识地开始执行冬眠的操作,人会变得迟缓而笨拙。就像狗熊。为了防止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长出毛皮,我开始定闹钟,像上班族一样作息,效果很好,习惯是一种假想,也是一种自我催眠,觉得自己比过去要体面很多,也许发展下去,可以在写作之前穿上制服打上领带,或者给书房装一个打卡机。我向往职业性,小说本身隐含着某种逻辑,形式即内容,小说的每一个词语和标点,都是形式和内容的双重器皿,至于小说作者,可能也需要某种形式感,换句话说,每个写作者不但创造着作品,也在创造自己,这里面同时也包含了某种虚荣心,希望自己能像小说家一样存在,而不是别的什么玩意。单纯的身份在现代社会好像有点不合时宜,但是恐怕是我唯一能向往的虚荣。不知道楼上的孩子是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他/她已经能弹些短小的曲式,有些还相当悦耳,也许与此同时,他/她的脊椎开始弯曲,手指也开始变得细长白皙,对于世界上的事情,也开始发现更多的野蛮。 《平原上的摩西》这篇小说,占据了我2014年上半年几乎全部的时间,和下半年几乎一半的时间。在拿给《收获》前,我自己已写了三稿,且都变动颇大,交出去之后又改了几稿,已无法记清。核查稿子的日期,最后一稿应该是2014年11月18号,也许是第七稿或者第八稿,比上一稿多出二百多个字,还有一处关于庄德增醉酒的细节得到了修改。具体过程,无法细表,我本是个性急之人,有时候喝水都能呛着,写小说时是我人生中最具耐心的时刻,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多次感觉耐心已经耗尽,好像一场旷日持久而要求太多的恋爱,因为吵闹而烦躁并且越陷越深。后来我改变了方式,搬到亲戚的住处,每天早晨坐十几站公交车,回到家里去写,写到离精疲力尽还差一点时,赶快收手。可惜每天回去,想起白天的工作,还是觉得不太完美。那个故事独自躺在空房间的电脑里,那里一片漆黑,门窗紧闭,那个故事充满瑕疵,满脸粉刺,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可能是感觉到这段恋爱最重要的时刻还没有来临,有些值得铭记一生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我听见那空间里的心跳声,怦怦怦怦,不太规则,有些力量,就像我从小生长的这座城市,永远在脚手架和挖掘机的包围之中,但是她还活着。 事实上,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也许有一起罪案,也许有一次重逢,我也不知道她大概多长,也许五千字,也许一万,也许是个大中篇?但是不知道为啥,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个坏故事,而且我还意识到,也许这次我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她写完,过去的一挥而就已无法复现。这里面有太多和我血脉相连的东西,这里面有太多我一直未敢展示的自己的观察和想象,这里面有太多我从未尝试过的压榨自己的方法,这里面有太多我不太成熟的但是又不甘放弃的对小说的一点体会。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走到旷野里,远远看见几个人影,可是他们对我抱以微笑,并没给我指路,回头望去,来处已坍废断绝,无所归处,我拥有的只有我自己,这是可怕而孤独的时刻,我所能做的只有一样: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关于小说本身,我并不想再说太多,属于小说的,留给小说。关于这篇小说之外的,也许我想说一点。人是可悲的动物,想说一点,是为了牢记,世事变化,自以为永远铭记的东西,说不定一场宿醉之后就模糊了一半。这篇小说从初稿到定稿走过了漫长的旅程,我几次想要放弃,把稿子扔进垃圾桶,而促使我留下稿子、扔掉垃圾桶的,是我的诸位师友,在这里就不一一致谢,你们给我的意见,我都牢记,你们对我的信任,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也许原来你们不应当这么信任我,但是现在可以。 我从来没想证明什么,因为能够免于饥寒,安心写小说本身即是恩赐,如果完成了一点东西,那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你们知道,太多作家已经证明过自己,在各种领域,除了写作。所以最后感谢自己,就像我最开始说的,还有那么一点卑微的虚荣。 ---2015年3月左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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