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安德烈》后记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这本书由台湾人间出版社出版,是某套丛书中的一本,所选篇什有所保留。有一篇叫做《靶》的小说未收录在我的任何一本大陆集子中,只在这本书中有,写大学军训的事情。

人很难在生活中感到完全舒适,这不是生活的问题,因为生活说到底是人的创造,或者说是人的虚构,人的能力有限,欲望又大多超出能力,所以难以把自己置于恰当的位置。我本人其实在生活中很糊涂,很多时候依据下意识生活,一些定见,胎带的立场,以及自我保护的动物属性,但是在内心里,又经常渴望彻底,彻底地投入,彻底地爬升。问题就在于,如果对象是人,彻底地投入便有极大的风险,比方说爱,都有自己的算盘,因为人不可靠,表面看起来千差万别,深挖下去相似性很大,都没那么好,把悲欣悬于人手,总归有些不安全。要说恨,也不值得,彻底的恨和爱一样蠢,都有失风度。这两样定见看似透彻,其实是对自己的怜悯,矛头指向别人,问题还在自己。所谓爬升,是男人的通病,开疆破土,但开风气,可惜在世俗层面,想要爬升,或多或少要像浮士德与魔鬼定约,最近我眼见魔鬼在我周围晃荡,给我诸多提示,可还是下不了决心,这就是我的不彻底性,也就是没出息的地方,总想着,有卵用,大不了回家继续找个单位做职员。

说了这么多题外话,其实是想话锋一转,说艺术。从没多想当艺术家,充其量是个手工艺者,这么自贬的意义何在,自己也不甚清楚,可能是为自己缓解压力,也可能是见过不少伪艺术家,给自己扣这顶帽子多少有点伤自尊。不过就写作这个行当而言,确实不是手工艺者那么简单,还是和艺术沾边,手工艺者不会疯,艺术会使人发疯,从这个角度说,作家还是跑不出艺术从业者的范畴,一种病人。写作有点好处,就是扛得起彻底,与现实相对照地看,写作就显现出不同,你可以全情投入,把一切推向极致,放泄自己彻底的一面,它不会骗你,也不会辜负你,因为这里头可以没有得失,只有付出本身。当一个事超越了得失,这个事就变得特别了不少,也简单了不少,至少就我而言,我写作是为了想事情,如果真有所得,也并非表面意义上的得,而是希望救自己。度人先度己,正是艺术家所为。度不了自己,度人的意义何在,我想不明白,所以我是个自私的写作者,我承认。

这个集子有十一篇小说,长的有三万多字,短的只有七百字,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都是跟自我交谈的产物,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于是便形成了中篇短篇极短的短篇。回头看,有的确实写得没什么意思,不知当时为什么要写,但是细究起来,肯定是当时有个什么情绪,就写下来,即使不太好,有一点作用,就是给简陋的思考留了影,至少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有的有些闪亮的地方,但是真的不多,看来写作是个难事,即使当时写完引以为傲,回头再看,不用别人说,自己也觉得在时光的考验底下,有些失色。而且这些东西有一个通病,就是有些顺撇,有些平滑,牛角尖钻得不够,因为怕疯,所以彻底的程度现在看来让自己觉得有点寒碜。说到底可能因为我是个安分乏味的人,这是我的局限,我也得承认。

有一点好的迹象,出现在当下。当下的我要比过去不安一些,有些过去认为确凿的事情,现在又开始重新琢磨,线性的,达尔文式的东西也开始分岔和倒退。对疯狂的恐惧也没有过去那么大,可能是随着年纪增大,多了一点胆色。魔鬼先生,也许不久我就会请他坐下来谈谈,具体谈得如何还不知道,丧失自己非我辈所能做到,我可能永远不会把灵魂交给他人,但是倾听总是有些益处,就如同向地狱底下望望,可能会对天堂有更深的认识。

---2016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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