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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擂台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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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跷跷板》所写创作谈。 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常常因野心煎熬,那些小说史上闪光的界碑如同沉默不语的训诫,时刻提醒我只是个匍匐的爬虫。海明威说没人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几个回合,如今海氏自己已是重拳手,享有历史上最简洁锋利的刺拳。我高中时第一次读海明威的小说,叫做《杀人者》,底下有一行简略的分析,说这篇小说的主旨是发现了罪恶。我不关注主旨,只觉得此人发明了某种语文,这种语文散发着男人的骄傲和少言寡语,还有某种不锈钢的光泽,和我认识的某些东北酒鬼有些类似。我当时是个男孩儿,每天为搞不懂数学公式发愁,是海明威最瞧不起的那种软蛋,于是极想成为海明威那种男人,不惧生死,遍体鳞伤也无法被击败。可悲的是,那是资本主义的男人,而我生长的地方提醒我“世界上所有人都身着军装,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着立正姿态”(菲茨杰拉德语),我就这么立正着挪动,直到大学毕业成为银行职员。 后来阴差阳错写了小说,竟也壮着胆子写起了短篇小说,于是便想起了海明威的擂台,没有护具,只有飞来的拳头的擂台。短篇小说是极为困难的作业,有时候一个故事会因为几个不准确的标点符号毁掉,就像是几个不太利索的步伐,乃是跌倒的前兆。据说海明威有时候会站立着写作,为了清除小说中的赘肉,如同动物保持着对猎物的警惕。我不行,我一站起来就会变得匆忙,不过我狭隘地把自己的短篇小说都限制在一万五千字以下,大部分低于一万字,我称之为万字小说。有时候我会写一个中篇,我大概计算了一下,我写过的中篇,平均消耗的时间是四到五个月,换句话说,我把中篇小说当做简短的长篇小说来写,反复写几遍,锻造叙述,洗净尘垢,压紧命运,如同训练一个肥胖的食客变成一个瘦削的士兵。然后我会写一个万字短篇,初稿大多是两三天,不站着写,而是唱着歌写,当然不是每次都唱得出来,有时候跑调跑得很厉害,但是必须要放松,保持一种对万字这个体量舒适的手感,这种手感很难比喻,硬要说,应该是一种踩着冰刀自由旋转的感觉,要有速度,但是要自由,要锋利,也要有分量。然后开始修改,大多用十几天,每天看几遍,如果看了多次变得不耐烦那说明这个小说问题很大,要继续改下去,写时那些自以为机灵的比喻,那些自以为含义丰富的场景,有时候一个动词就可以更好,所以十几天主要是寻找词语,卸掉粉底和唇彩,用一个形容词替换就是:朴素。 《跷跷板》这个小说写了三天,叫做《骸骨》,发给我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聪明到了胆小的程度,她说,你这题目不好,吓人,而且后半段的速度有问题,有点踉跄。我一般发小说给别人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听到褒奖,对于提意见的人都有马上拉黑的冲动。我忍了忍,把小说放了放,回头再看,果然有些踉跄,于是重写了一遍后半部。一个短篇小说比较合适的速度应该比步行快,比奔跑慢,但是这个速度不好定义,大概写来写去能找到,于是就定在这个竞走的速度。我的编辑说,题目改叫《我叔》吧。我说,不能叫《我叔》,我不是新写实主义,我爸又是独生子。她说,那叫《跷跷板》吧。我说,好,就叫《跷跷板》,只要不叫《我叔》,我愿意叫《跷跷板》。 其实无论叫什么,小说都跟骸骨、我叔和跷跷板有关系,或者说,大概是我和我叔坐在跷跷板上谈论着骸骨的故事,其实我是胡说,也不是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人站在拳台上,面对伟岸的对手,攥着瘦小的拳头打出的一记无关痛痒的刺拳。不过有那么一个人叫洛奇,对手是世界拳王,自己是个无名氏,也不知为了什么上了拳台,但是没有被击倒。想想在凌晨四点奔跑在费城街道上的洛奇,可能海明威也没那么可怕。重要的是,这场拳赛只要你想打下去,并且不介意爬上爬下,就大概有一生那么漫长。 ---2016年5月1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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