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与或许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为《起夜》和《猎人》所写创作谈。

我挺怕丢东西,小时候有一阵,玩之前把手套帽子脖子上的钥匙链都放在升旗台上,上香一样一样样码好,走时陆续放回身上。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我就这么几样东西,若是丢了,等于丢了一件家具,回家定不好受。之后有阵子好了,没有彻底好,但是放松些,体现是离席之前不再检查,相信直觉,大概扫一眼就走,病根是但凡买一个东西,都会估量,如果丢了,还能买起不。不知为啥,最近又开始焦虑了,出门前把东西都看一遍,落座时把东西都点一遍,走时把东西都数一遍,路上还摸着自己的兜,钱包还在,身份证还在否?于是掏出来看看,不错,就在老地方。门卡,关键是门卡,应该在左兜,和面巾纸在一起,面巾纸快用完了,中国人确实浪费,到处都用面巾纸,森林,可怜的森林,上次看森林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上次看过树林,在打车的时候,看到一片奇形怪状的树林,郁郁葱葱,被一条甬道切开,是在南京,法桐。打车?打车的发票在哪里?应该在里怀,从里怀里摸出发票,已然像果丹皮一样,与发票厮缠的还有一张名片,应该是一位出版社编辑老师的,她或者他叫我干什么来着?好像是关于一本外文书,一本华裔作家的关于华裔的小说。我定的那本《邻人之妻》怎么还没到?小黑书却来了三套,估计是下单时手一哆嗦,于是多花了三百,那就算了,向编辑老师要一套,抵消一下自己的损失。话又说回来,钱包在哪儿?被我放在哪儿了?里面可有我的身份证呐。好险,原来就在自己的手里,左手拿着身份证举在面前,上面是我十八岁的略显凶狠的瘦脸。

我才知道自己在变老了,其实写《起夜》和《猎人》时还没有这种感觉,打开文档,看了一下两篇小说的开头,挟风而来,急匆匆地张嘴说事,好像不老,现在却有急不来的感觉,坐在这里写东西,神游太虚,随便乱写,黯然的发笑,明媚的悲伤,都在一个上午可以经历。过去每当开始,就想着要完成,谁阻我的路,我就把他挪开,现在有时候一天写下来,写了七八十个字,还觉得甜美,活捉了一个好词,于是对自己也就满意了,至于什么时候写完,完全不知道。这十足奇怪,我的焦虑已比过去大十倍,但是坐下来时,又好像逆反心理作祟,玩闹一样地弄着这些字词。在现实中我几乎每天都会想,生活真是有永远缝不完的补丁啊,总有关不严的窗户和喜欢装修的邻居,或者那些冷漠的施救者。坐下时,却忽然困了,一排厚厚的窗帘缓缓地似有人操纵一般拉上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如同《豪勇七蛟龙》里尤尔·伯连纳对一脸怀疑的伊莱·沃勒克说:上马走你的!于是做梦,穿过定义环绕的世界,涉过声音过剩的河流,踏过顽石密布的原野,远处有啥?有时候会问,总得有个啥吧,其实也没啥,大有可能和现在一样,焦虑再增倍,梦更加地沉。

我记得有那么几个时刻,我接近于认为自己有一定的才能,事后回想,这些时刻都是因别人而起,并非由自己心中而来。写作这种才能似乎天然无法确凿,谁给自己册封,谁好像就快要把自己镶框展览。这种才能相当消极,不可宣扬,亦不可当真,她类似于一种对废物的补偿,谁认为自己强大博学聪明且以为可以随时在精神的银行内取出,到了柜台就会发现已大大贬值,美元变成越南盾,金币变成巧克力糖。真是够狭隘啊,还是换一种说法,我由衷地钦佩自信的作家,苦心孤诣地非我莫属,但是我确实没这个胆色,庞德对艾略特抱怨说《荒原》初稿“他妈的一直或许来或许去的”,我可能就是充满或许的那种人,画家维亚尔说“你要么一眨眼就到了那儿,要么就得熬年头”。我或许就是那不幸的后一种。

似乎到时候应该把这两篇小说说一说了,但那是最累人的事情,我就逃避吧,只能说这两篇小说写于2018年年初,《猎人》的名字原来叫《审判》,因为卡夫卡先生用过这个名字,用这个名字的原因是这个,后来选择不用的原因也是这个,于是改做《猎人》,这个名字属于我的另一篇小说,那篇小说没有写好,就废在电脑里,可怜的是最后名字也丢掉了,不过就当做是高尚的献血的人吧,相信它也能理解。《收获》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拟人化的存在,他拥有灵魂,也坐在书房之中,大部分时候他选择善意地教诲而不是恶意地忽略,选择勤勉地擦拭出文学的光芒而不是等着那个玩意落灰,所以我必须感谢《收获》,在我写作和人生的各个时期,都有和他交谈请益的机会。下午就要来了,我可能要去买花,那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吧,希望一会我能挑到自己能养活的那盆花,那一直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2019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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