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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拉纳达大学的发言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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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我去马德里参加西班牙书展,同时跟携程合作拍一点西班牙的风景见闻。在马德里我犯了肾结石,疼得从房间里滚到了前台,还好第二天就恢复了,前往塞维利亚看王宫。格拉纳达在西班牙的南方,快接近行程的尾声,市徽是石榴,一位当地的中国官员与我抽烟时批评西班牙人懒,这大概是悠闲的另一种说法。发言的主题是城市,为了方便讲,我标上了类似词卡的数目字,讲时未按顺序。 1.在我小时候,对城市其实并无具体的概念,因为我十五岁之前,都住在平房里,在市中心的平房和城郊的平房之间搬移。市中心的平房属于我爷爷,一位杰出的印刷工人,分得了一间日本人造的房子。日本人一个家庭住,中国人两个家庭住,我们家住在外屋,另一户人家住在里屋,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和下水道,没有厕所。厕所在胡同的另一头,每个清早都需要排队。城郊的房子更小,搬迁之后所住,地基下陷,门是铁皮,再北就是农田。这个过渡是渐进式的,很平顺,从市中心到市郊到农田,从普通职工到破落户,不突然,不暴烈,如果不注意,没有太大的感觉。 2.初中二年级我搬进楼房,第一次有了身处城市的感觉,对于我来说,那个时候城市就是楼房,楼房就是城市,就是自己家有厕所,上下楼有电梯,不再睡炕,而是睡床。生活里丧失了很多的乐趣,比如在城郊的玩伴,比如冬天时的冰尜。不过当时并不知道怀念,人的适应能力很强,一旦适应,也就接受,至少干净,不用再生炉子了。我们东北人冬天要吃酸菜,当时在平房使用的酸菜缸还是搬进了楼房。 3.2007年我大学毕业回到沈阳,沈阳已经高楼密布,北京因为迎接奥运大兴土木,沈阳也在跨越式地发展,出现了巨大的超市和昼夜亮着灯的奢侈品商店。沈阳的地铁也开始动工,整个城市扬起沙尘,到处都是工地和建筑工人,夜里运沙的大车从窗户底下经过,因为太吵,我的邻居还扔下过啤酒瓶子。原来的工厂有的倒闭,有的迁走,城市纯粹成了居民区和商埠。有时我来到城郊,已无法辨认当初住的地方,那里是一片高楼和楼下园区里无所事事的老人。 4.2015年我来到北京,进入中国人民大学读作家班。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无限的城市。北京之巨大,巨大到无法概括,天南海北的人在这里汇集,携带着各种文化属性的人们在这里共同工作和生活。每一个区域都有不一样的景观,高楼后面就是胡同,遛狗的大爷在吃卤煮,高楼里面是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正在尝试把所有中国人连接起来。手机的移动端极其便捷,再胆小的人,最后也接受了出示二维码就可以付账。北京不冷也不热,过于冷的地方比如像我的家乡,到了冬天也有其一致性,即自然性穿透了社会性,把城市里的人们从城市化的视域里拉出来。北京不然,一年四季都较温和,盛大的城市面貌永不退去。 5.我从2007年进入一家国有政策性银行工作,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城镇的基础设施建设,可以说,我不但是中国城市化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我2010年开始写作,2012年我从宏大的工程中退出,远离了修建公路,修建地铁,修建医院,修建港口,辞职成为一名自由作家。我自发写作的第一部小长篇,书写的是我少年的记忆,90年代末的城市故事,一座工业城市垂下最后帷幕之前一群少年的故事。这可能是我必须写的东西,把我必须从内心拔除的痛苦和我所感受到的那个时代的城市的风神写下,我就可以尽可能自在地前行。之后我又写了一部小长篇和三部小说集,他们几乎都与城市有关,城市记忆和对城市的想象几乎是我唯一的资源。 6.中国的城市依旧处在高速的发展中,高铁把城市连接起来,他们前所未有地挨近了彼此,形成了一个一个紧凑的矩阵。城市里的人们,尤其在经济发达地区,忙碌,焦虑,孤独,同时在蒙着眼睛创造着巨大的财富。作为一个作家,不可能不被带动,作家们急切,想要把无数的素材揣进自己的怀中。第二天可能新的事情又发生了,兜里的东西已经过期。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几乎命中注定要回应这个时代,恐怖的速度,人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被彼此牵制,公众的声音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面目不清,他们变成了一个一个网民,又汇聚成河,在虚拟的区域里左冲右突,直至撞破虚拟和现实的界限,信手揉搓着现实。城市前所未有地区分成现实的建筑和虚拟空间的众人,财富制造着城市,众人的虚拟肉身创造着平庸的精神,艺术和严肃写作变得越来越个人和微小如尘,不过,作为一个写作者,对于我来说,这是唯一的志业,书写我的观察和思索,努力穿过窄门,赋予书写更加宽阔的胸怀和出路,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西语作家博尔赫斯说,美和诗歌必将得胜。在这个时代我无法说出同样的豪言,我只能说,美和诗歌不会轻易失败,僧侣型的作家和骑士型的作家还会通过自己的方式捍卫着自己相信的价值。无论人类行进到哪一步,城市演进到哪一步,作家都应该在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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