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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分裂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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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刺客爱人》所写创作谈。 不写小说的时候,我经常喝多,频率介于一周一次和一周两次之间。所谓喝多,第一是酒局最后一个钟头所说的话全部忘记,场景依稀有印象,比如坐在谁的身边,灯光从哪里照过来,事后复盘,内容多为歌颂友谊和骂一群和我完全无关的文学电影从业者为垃圾,并且提醒身边的人,我们千万不要做垃圾啊(最近这种情况在减少,基于某种了解之同情)。能够复盘,是因为在场有人没有喝多,多么可怕,在我喝成这样的时候有人还是清醒的。有时候也谈文学本身,把喜欢的东西翻来覆去讲,像揉搓一块舒服柔软无人认领的纸巾。第二个标志是,到家之后,从客厅到卧室,依次脱衣服,第二天醒过来,前一天所穿之衣物如同地下党的暗号一样蛇状蔓延到床上。夜里老醒,找水喝,这是最痛苦的时候,动一下感觉就要有碎片脱落下来,水源那么远,要是就躺在溪边该有多好啊,张嘴就喝。第二天醒来,脸必然浮肿,脑袋异常清醒,甚至感觉可以登台演讲,其实是酒精还没有完全散去,前一夜的兴奋犹存,到了下午,便彻底垮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坍陷成一个小点,限制行为能力人,而且容易对自己和世界产生特别悲观的认识。 年轻的时候我啤酒喝得比较多,东北虽冷,啤酒是主流,而且崇尚干杯。喝多了就吐,吐完之后第二天起来吃一把阿司匹林,还能上场踢球。到了北京之后化学啤酒不怎么喝了,喝进的东西据说质量不错,所以吐不出来,就在体内游动,等待着吸收,有几次我似乎感觉到身体像一辆过载的汽车,发出忍辱负重的嘶嘶声。也有好处,之前喝酒的时候没有现在这么高兴,喝多了跟不喝的时候情绪变化不大,现在喝多了就高兴,特别高兴,然后就没那么高兴,或者说很不高兴,就像刷了一笔特大数额的信用卡,还是要还的。我写小说的时候不怎么喝酒,因为有东西在肚子里顶着,喝不太进去,而且喝酒的开心和第二天没法工作的焦虑比起来,有点不太值当。这是一道无聊的计算题,在目前生活中较为常见的计算题,值不值得,因为时间就这么多,你干这个就不能干那个,如果你不算,你就会被一些貌似有意义其实是一些人心血来潮的事消耗掉,如果你算,你就变成一个爱算计的人。还是做一个爱算计的人吧,因为我本来也算。但是不写小说的时候,喝酒的罪恶感就降低了很多,当这一段生活里没有规律的文字活动的时候,我就把它当成一整段找乐的时间。比较遗憾的是,我能在日常生活里找到的乐趣有限,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如果无法将之转化成精神创造我就觉得枯燥,但是如果万事都变成精神创造的一部分那又是多么令人疲乏啊,于是喝酒这个项目就跃升出来,因为其正好介于两者之间。 《刺客爱人》是我2020年写的,我最近有时候会看之前写的小说,我很羡慕那时候我对世界的认识,如果我能保持住,也许我会少喝点酒,并且更容易有小说家的豪情。可惜人的年龄一天天变大,此事谁也无法阻逆,酒吐不出来,只好在肚子里发烧,往好处想,你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人的局限,看到了人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世界运转的一个小小的规律。写小说的一点好处是,无论你写多么长,它也是一个有限的东西,或者说某一种局限,无论你内心对世界的认识有多分裂,它本身也是完整的,可以用看待完整事物的方式去掌握。我一直不很赞成把小说当成一个枯燥的文学事业勉力去搞,平时的生活里谋求愉悦,写小说时便皱起眉头想起了历史上诸多痛苦的文学巨匠。小说本质上与自己相关,这是其最根本的相关性,阅读契诃夫或者卡佛你就会发现它的滋味和合法性就在于它与作家自己的关系(观看伯格曼和布努埃尔也类似),因此便保持了幽默。阅读这种好作家的收益并不完全在于研究他的写作方法,也是了解他怎么通过写作处理困扰自己的问题,或者简单点说,怎么通过写小说把自己呈现出来。 《刺客爱人》是一篇挺长的小说,对于我自己来说。为什么写这么长我也不知道,最后得到这么一个东西我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感谢《收获》诸君提供的宝贵意见,弥补了我忙于呈现而露出的盲点,文学的怀抱是温暖的,这是我修改这篇小说过程中最直接的感受。 ---2021年1月1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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