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工作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  作者:双雪涛

2021年香港书展发言稿。因为疫情的关系,发言透过视讯。跟主持人商量后,形式改为她问我答,这个稿件中的大部分东西未被提及。这次参加书展是应香港资深报人江迅先生的邀请,2019年他就跟我说了此事,2020年因为疫情停办,2021年才成行。加了微信之后我经常看他的朋友圈,实在是精力充沛的媒体前辈,专业而又胸怀理想。书展视讯时我们还打了招呼,匆匆一面,且因为信号的关系并不是十分清晰。2021年10月13日,突闻江迅病逝于香港仁济医院,我打开微信,7月他还在给我发会展现场的宣传照,想起了黑塞在《流浪者之歌》中所写:“所有的奶娃娃身上都背负着死亡,所有的垂死之人都有着永恒的生命。”唯一重要的是爱这个世界,而不是轻视这个世界。

书展的朋友让我定下一个题目,实话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讲什么,一个作家除了写作之外,出来讲话到底应该讲什么,一直是很困扰我的一个问题,如果是就一本书,或者一个给定的问题,似乎还稍微轻松点,至少有的放矢,而且你也可以选择不去,我大部分时候都选择不去,如果去的话,一定是关于这个标的我有想说的话。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让自己定题目的发言,所谓自由式,通常是最让人挠头的。我平时不怎么发言,一是因为懒,写小说本来就是一件很消耗人的事情,在写它之外,还要再去说别的,想想就很累。我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如果有人约我的采访,我一般都很兴奋,说起来滔滔不绝,后来渐渐兴趣消散了,主要原因是,大规模地谈论自己真的很无聊,而且那个自己的真实性非常可疑,即使我努力警惕口中的自己的形象,记录着写出来之后好像还是跟自己所观察和想象的自己不太一样。另一个原因是,如果不谈论自己而谈论别的,尤其是一个抽象问题,我会感觉心里没底,或者说,对自己的观点缺乏自信。我很羡慕能够斩钉截铁对一个事情表明态度的作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经常感觉到自己的观点在变,过去认定的事情,认为绝不可能变化的想法,现在有很多已经改变,在我自己身上,都充满了这种多变性和两面性,在世界的很多问题上,我当然也觉得心虚。可以研究研究,研究研究这个词很好,我最近经常使用这个词,研究研究,意思是端详端详,摸一摸,闻一闻,像一条小狗一样,我觉得这样挺好,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这句话我可以稍微改一改,大狗要叫,小狗可以闻一闻。

基于以上的原因,我这次就定了一个很宽泛的题目,叫做小说家的工作。因为我自己就做的这项工作,所以讲一讲这个,即使没什么创见,总有些经验可以谈。我从2010年开始正式写小说,之前也不正式地写过,大学啊,工作之后啊,写的时候很认真,目的是自娱自乐,写得也都不好。以2010年为起点,是因为当时写了一篇小说叫做《翅鬼》,参加比赛时叫做《飞》,得了台湾一个文学奖,叫做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据说这个奖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才开始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这个句子好土啊,但是写出来好舒服。)这是我的幸运之处,就是之前写的都很差,因为要参加比赛,急就章,写得还算流畅,至少比过去写的所有东西完整流畅得多,从此就没想要去干别的,就干这件事情干到现在。中途我对小说这个文体的理解当然发生了不少次改变,我试过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我写的长篇都没有太长,最长的也就十三四万字,短篇小说有的特别短,但是即使特别短,放在一个小说集里,也有它的意思,它的必要,就像银河系的行星,无论大小,每一颗都很必要。所以我对这几种长度的小说的理解,一直在发生着,一直在变化着,但是我对小说的最基本的理解,跟我写《翅鬼》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这也牵扯到了什么是小说家的工作的问题:我觉得所谓小说家的工作,就是以故事的形式呈现自己的艺术追求和对世界的感受和认识。所以无论小说长与短,首先是讲一个故事,或者说,用你自己特殊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讲了。我们在生活中,经常给其他人讲故事,对于很多人来说,有些故事是第一次讲,完全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用唱歌人的话说,就是freestyle。有些人把故事讲了好几遍,已经形成一个模式,每次饭局快要冷场时都拿出来讲,动作,停顿,每次都一模一样,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对于我来说,我很推崇写作时的freestyle,尤其在写初稿的时候,因为很多批评家在分析小说的时候发现很多蛛丝马迹,比如我自己的小说也出现这种被分析的情况,但是很多时候他们确实是牵强附会的,或者本来就是要说他们自己的问题(比如要坐到某一个位置),拿你做一个领位员。

我觉得创作或者说搞艺术,首先要放松和自由,其次才是严整和深邃,对于小说来说尤其是如此,因为小说这个文体从诞生伊始,就给写作者带来了愉悦,而这种自由感是小说的本质,无论是《堂吉诃德》还是《水浒传》(无论后世多推崇它们),都充满了随意感。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当然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饭局里,你突然想给旁边的女孩讲一个故事的那种感觉,而这个故事你从来没讲过,你因为讲述而兴奋,而不是你已经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准备在公司的年终晚会上背诵的那个东西。

顺着问题我们往下说,既然要讲故事,就涉及怎么讲故事的问题。小说用什么讲故事呢?语言,准确地说,是书面语言。用这个东西叙事,把你想讲的故事讲出来。我有时候听见别人说,我用口语写小说。我就会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句话本身就有语病,口语是用嘴说出来的,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多么浅白,都是书面语言。目前中国作家使用的语言基本是白话文,也就是五四之后,确定了的一种书写的语言,而这种语言不是突然发明的,它本来就存在于中国人的生活中,基本语法已成,只是原来中国知识分子说的和写的东西,区别很大,写的东西叫文言文,没有一定的基础是读不懂的。后来笔和口对应上,又规范了一下拼音和文法,白话文就成为几乎唯一的叙事工具。鲁迅先生来香港推广过白话文,那篇著名的演讲《无声的中国》,影响甚巨,我想很多香港的朋友们都知道(但是据说当时很多人并不知道鲁迅在讲什么)。白话文本身是一种包容性很强、很有弹性的语言,它有一定的规矩,规矩又都不是死的,再加上我们的白话文和文言文和方言又有切不断的联系,包含的大量的成语俗语就是一例,这也使得白话文是一种非常有生命的语言,因为它的自由和包容。中文里的优秀写作者,风格区别都非常之大,有的时候,几句话就可以看出这是谁的作品,比如张爱玲和老舍,比如王小波和王朔,我想这是白话文的包容度所致。文言文的大家也都有自己的风格,归有光和张岱肯定不同,但是我觉得风格之间的区别似乎没有白话文这么明显,当然这也许是我才疏学浅所致。目前的中国小说家,都在用白话文写小说,风格各异,我的习惯还是以中国自发的语言为基础来写,啥叫自发,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我一时又想不到其他的词。中国的翻译文学的量是极大的,这里头有历史的原因,也有长时间以来中国对中国之外的国家的态度的原因,这对于写作者来说是非常好的事情,因为你就有许多东西可以看,我最近就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侦探作家的小说中国都翻译过,这带给人一种幸福感。与此同时,翻译体从白话文创立伊始,就开始影响着中文写作,啥叫翻译体?当然也很难定义,我的理解就是,因为白话文的弹性很大,所以其可以模仿很多外国语言的句式,当然肯定有些东西是很难模仿或者说是模仿不了的,比如德语里的阳性词、中性词和阴性词,比如诗歌的韵脚,但是总体来说,翻译体是一种模仿的语言,要用中文去模仿外文的行文。有时候在翻译文学里看到很长很长的句子,包含了很多从句,这在中文里是不会出现的,这只是浅显的一例,更多的模仿的是语态,就像走路的步态。那我刚才说的自发的语言是啥呢?一个是《水浒传》《金瓶梅》和《红楼梦》的传统,我们的语言肯定无法回到明清章回体小说里去了,那个时候的话本式的白话文和我们现在使用的白话文也有区别,且所谓话本也是跟口语,跟“说”有关,但是那里头包含的书面的创作实践是非常重要和丰富的。二是我们的文言文叙事的遗产,无论是《史记》还是《聊斋志异》,因为文言文虽与白话文不同,但是内在当然有一脉相承的东西,你总会在文言文的叙事里,感受到我们现在使用语言的底座,好的文言文作品没有死去,仍然活着,仍然可以陶冶着我们,影响着我们。三是我们当代的口语资源,人说的话是非常灵活和生动的,如果不去观察,体会,整日活在旧书中也是不行的,大部分人说话不会说出文言文或者翻译体的,可能是各种方言,这就是一种口语的文体。当然,把口语书面化,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以上三种基础,都会导致句子不会太长,有人说我爱用短句,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会使用中等长度的句子,但是太长的句子我写得确实很少。如果我们观察鲁迅、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老舍的句子,发现它们都不是很长,中文的句子变长是后来的事情,或者中文的句子变得非常整齐,像是防风林的树木一样,是后来的事情。包括汪曾祺和阿城在内,所使用的语言基本是中短交杂的,汪曾祺中长的多一些,阿城短的多一些,但是他们语言的基础,我认为还是从上述三个基础来的。翻译体也有好处,好处就是它可以用新的角度描摹事物和内心,好的翻译体的韵律也是非常诱人的,而且发明了很多新的词语和句法。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吸收进来,就像我刚才说的,白话文弹性如此之大,为什么不去吸收呢?生活中的新词,新的语言习惯都可以吸收,翻译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吸收呢?任何语言都有自己的脊椎,我刚才讲的可以叫做小说语言的脊椎问题。

我想讲的小说家的工作的最后一项,是小说的存在状况,这是所有小说家关心的东西,应该也算是小说家的工作吧。小说这个问题的存在状况,不往大说,往具体的说,是三类人决定的:一是小说家,二是读者,三是小说研究者,也可以叫做批评家。这里头又涉及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小说是要作为一种纯艺术文体活着还是要跟读者产生关系。虽然我假设了这个问题,但是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一个伪问题,这个伪问题诞生的背景是我们有一类作家认为自己写的东西只能给“专业人士”看,或者说,有一群所谓的“专业人士”,逐渐形成了一个圈子,互相阅读对方的作品,做出批评,然后互换角色再来一遍。我对这种模式是有怀疑的,无论是歌德、巴尔扎克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这些我们现在认为是经典作家的作家无不与读者有紧密的联系,我想,这又回到了我最开始说的小说的本质上,用文字讲一个故事。如果这个故事没人愿意读,很少人喜欢,而很少喜欢的原因是它太专业,只适合专业人士来读,我也愿意接受这种作品,我自己当然也乐意写,如果我可以写得足够深邃和“专业”的话。只是现在很多作家的作品没人愿意看,是因为它真的很高深吗?还是因为它故作高深,实则很旧,很无聊,让人讨厌呢?这两者确实在短时间里是难以区分的,我们很多作家就钻了这个空子,以此为生。当然社会里的寄生虫和骗子非常多,作家还是很可爱的一种,一个作家走上什么样的写作道路,有时候也并非自己能决定的。我想说的是,这种难以区分的作品,需要批评家站出来予以区分,不过现实告诉我们,这是非常难的事情,好的敏锐的批评是非常少的,我们现在很多作家还能够混在市面上,其实是跟批评的包庇有关系,当然在这个信息特别复杂的时代里,去甄别一个东西是好是坏,也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且再有才华的批评家也很难不被更大的环境所左右,这里就不多讲了。那读者呢?读者是非常可爱的,但也是非常容易被煽动和被营销的。我有时候看豆瓣,会发现有些人是看不懂书的,但是他的目的是引起别人的注意,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当然不是夸赞一本书,一定是骂一本书。这些“骂将”呢,通常受过一定的教育,能够找出引人注目的话,他们就到处骂,努力骂得精彩,这些人的粉丝会越来越多,很多人很信他们,觉得他们骂得这么坚决,这么漂亮,一定是对的,本来生活里就有很多愤怒,看他们骂人觉得很解气。出版社到头来,要去求这些骂将,不要骂了,我给你寄更多的书,更多的纪念品。我想,这是我们时代的一种病症,大大小小的意见领袖,很多是草包,都是通过一些手段混上排头,然后就引领着大家往前走。如果你把这个场景当做电影场景,当做一场战役的场景去想象,就会觉得很恐怖。说了这么多,小说家应该怎么办呢?我的感觉是,还是要相信读者,也只有相信读者,相信读者中的优秀者,尤其是写小说的人,把故事讲给有心人听,这个感觉不能丢掉。这些有心人,不是那些喧哗和骚动的人,不是那些人云亦云的人,是一些有自己判断,用心灵在阅读的人。你小心讲给他/她的故事,他/她在内心保存着,有时机的时候就传递下去。也许你写了十年,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面见过,但是不妨碍他们存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阅读着你的作品。奇妙的是,即使这些人不说话,你总会感到他们的存在。我想一个小说家最好有两类读者,一个是自己身边的第一读者,一个具体的人,他/她明白你要干什么,永远说真话,你永远信任他/她。另一个是远方的优秀读者,他们是模糊的,甚至是沉默的,但是他们存在,在买你的书,期待你的故事,供养着你的生存,用心灵传递着你的故事。

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好了,就说到这儿,祝大家午安。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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