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窗台上架起了立体声扩音器，喇叭朝外，让整条街都回荡着音乐声。我担心有人会认为这样的悼念方式是在扰民，所以只选了三首曲子：专辑《爵士新风》（The Shape ofJazz to Come）中的《寂寞的女人》（Lonely Woman），这首曲子以海登哀切优美的贝斯作为前奏开场，引出科尔曼充满布鲁斯曲风的第一段独奏，像是乡村少年在高兴地大叫；第二首是专辑《世纪之变》（Change ofthe Century）中的《游荡》（Ramblin），一首淳朴的乡土曲风的独奏，它实际上是与鼓手比利·希金斯合作的二重奏，后者让整首曲子保持着欢腾雀跃的气氛；最后一首是西岸四重奏乐队的第一张专辑里收录的《托尼县》（Taney County），一首凄婉的、透着粗野的乡土气息的贝斯集成曲，它像小姑娘那样轻盈，又像她的祖母那样苍老睿智，同时又像密苏里州的天空那么辽阔。海登在这八分钟的独奏中加入了一段《游荡》中的独奏旋律，我们被这段音乐带回到那个过去的时代，想接着听西岸四重奏的下一张专辑《天使之城》（In An-gel City）。这张专辑是1988年推出的，但唱片背面的照片是三十年前海登二十一岁的时候拍的。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敞着胸膛，身材算不上健硕，留着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发型，双臂环抱着他的贝斯。这张照片被剪裁过，因此，我们也不清楚照片上还有谁，背景是什么，但我们清楚地知道，后来爵士乐之所以能够发展成今天我们听到的这样，得归功于海登的贝斯，因为它深深地扎进了美国腹地的土壤与灵魂之中。

在电影《游荡的男孩》[《游荡的男孩》（Rambling Boy），是一部于2009年上映的纪录片。该影片记录了查理·海登的生平与创作生涯。]里，海登回顾了自己当初盼着能在洛杉矶找到一份爵士乐手的工作，跑到这个城市来闯荡的经历。在音乐人经常光顾的一家通宵营业的路边餐厅“小内勒的馆子”里，他遇到了雷德·米切尔[雷德·米切尔（Red Mitchell，1927—1992），美国爵士乐手、低音提琴家、作曲家。]，米切尔带他认识了钢琴家汉普顿·霍斯[汉普顿·霍斯（Hampton Hawes，1928—1977），美国爵士乐手。]，然后又因霍斯认识了阿特·派柏，后来他还与派柏合作演奏。［每一个熟悉霍斯和派柏各自的自传——《别管我别烦我》（Raise Up OffMe）与《正直人生》（Straight Life）——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这部极其珍贵、但也许有点过度恭敬的纪录片里漏掉了海登生平的哪些细节。］

在洛杉矶站稳脚跟后，海登开始与保罗·布雷[保罗·布雷（Paul Bley，1932—2016），加拿大音乐家、钢琴家。]合作，保罗的乐队当时在山顶俱乐部演出。一个休息日的晚上，他在黑格俱乐部听到格里·穆里根[格里·穆里根（Gerry Mulligan，1927—1996），美国音乐家、萨克斯乐手、作曲家。]的演奏会上一名助演的中音声部乐手表演了一段疯狂的独奏，这名乐手立马就被赶下了台。海登听得呆住了（“我感觉全场都亮了起来”），但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走得太匆忙，还没等海登跟上去，他就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了。后来，他开始四处打听这个神秘的乐手，布雷乐队里的鼓手伦尼·麦克布朗[伦尼·麦克布朗（Lennie McBrowne，1933—），美国爵士乐鼓手。]问他那人吹的是不是一把塑料萨克斯。是啊！于是麦克布朗就把这人带到了山顶俱乐部，把他介绍给了海登，他叫奥奈特·科尔曼。演出结束后，海登跟着奥奈特去了他的住处，满屋子都是乐谱，摊得乱七八糟的，开门都费劲。一整个白天连同接下来的这个晚上，他们都没有放下手里的乐器。不久，他又遇到了志趣相投的切利和希金斯（科尔曼的长期搭档埃德·布莱克威尔曾经指导过他）。他们开始一起排练奥奈特的音乐，并于1958年10月在山顶俱乐部登台表演（钢琴由布雷弹奏）。

于是，这个在艾奥瓦州谢南多厄出生、在密苏里州欧扎克山区成长、骨子里带着乡村音乐基因的白人男孩突然就站在了先锋音乐的前沿。等到第二年，这个四人乐队会去东部，在纽约的“五点”咖啡馆登台演出，在那里释放他们的爵士新风。到时候，海登会去拜访查尔斯·明格斯[查尔斯·明格斯（Charles Mingus，1922—1979），美国爵士乐贝斯手、作曲家、乐队领队。]、珀西·希思[珀西·希思（Percy Heath，1923—2005），美国爵士乐低音提琴手。]、保罗·钱伯斯[保罗·钱伯斯（Paul Chambers，1935—1969），美国爵士乐手、作曲家。]，这些在那个年代响当当的贝斯手，然后他会认定，应该把眼睛闭起来演奏，这样就只剩下他和他的贝斯、他和音乐在进行交流。

位于日落大道和拉布雷亚大道交叉口的“小内勒的馆子”已经于1984年拆除，现在成了“疯狂的鸡”餐厅。那么奥奈特的公寓——他和海登在山顶俱乐部初次见面后一起去的那个地方——又是在哪里呢？在《游荡的男孩》和我读过的所有关于奥奈特的书里都没有提到这个地址。（但是，也可以把这个地址圈定在威尔希尔大街，当年布勒克百货公司就在这条街上，而奥奈特曾在此当电梯操作工来维持生计。）唱片《天使之城》的封面照片就是贴有奥奈特·科尔曼四人乐队的宣传小布告的山顶俱乐部。不要把它和同名的乡村俱乐部搞混，以前这家山顶俱乐部在华盛顿大道上，是在拉布雷亚大道以东的一个街区；如今它不仅不复存在，而且仅凭手上掌握的资料，我已经无法判断它曾经的确切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