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旋涡

白与黑  作者:横沟正史

池袋的S百货公司仍一如既往的拥挤不堪。各个卖场挤满了蚂蚁一般的人群,走在狭窄的通道上,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其他人,基本上算是寸步难行。有个男子夹杂在拥挤的人群里,从国铁池袋站往这间百货公司走来。

他差不多有一米七五高,因为个子高的缘故,他的头部从人群中露了出来,显得鹤立鸡群。无论人群多么拥挤,还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这个男子的左脚微跛,手里拄着一支拐杖,他就是最近被大肆报道的日出小区第五区的管理员——根津伍市。

由他端正挺直的姿势以及眼睛直视正前方等习惯,不难猜出他过去的职业是军人。他的脸孔轮廓有棱有角,透出一种孤独和严厉的感觉。

今天是十月二十九日星期六,根津伍市没有穿平常的工作服,反而换上一套略皱的西装,领带还有点歪。他应该是让由起子看家,自己跑出来了。

下午四点——正是百货公司人最多的时候,在正面入口附近有个西式商品卖场,金属圆环上挂着许多待售的领带。

根津伍市站在那个卖场前面,开始看领带。售货员此刻正在招呼其他客人,忙得不可开交,谁都没空理会他。不过这对根津伍市来说反而比较好,他悠闲地在一大堆领带里东瞧瞧西看看。不过如果仔细留意他的眼神,就可以察觉他的目的不是买领带。

玻璃柜台上面立了一面镜子,根津伍市站在镜子前面,佯装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镜子中映出的拥挤人群。他在人群里面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当他认出那个女人是须藤顺子时,眼里瞬间闪现出一抹异样的光芒。

顺子并不是从日出小区跟踪根津伍市到这里的。她今天和位于涩谷金王町的Queen制药公司的董事日疋恭助约在附近一家咖啡厅见面。

顺子的丈夫达雄已经失踪了二十天了,现在顺子能依赖的对象也就只有曾经的金主日疋恭助。

因为寄到须藤家的怪信揭发了日疋恭助与须藤顺子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所以凶杀案发生之后,作为金主的日疋先生也不时被办案人员问话,似乎给他造成了不少麻烦。不过顺子约他的时候,他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在咖啡厅最里面的包厢里坐定后,日疋恭助神色温和,眼角露出鱼尾纹笑着说:“你瘦了。”他的眼神中露出了心疼。

“因为晚上睡不好。”顺子故意答得十分冷淡,其实她心里很依赖这个人。

“这可不行啊。你睡不好是因为警察在监视你吗?”

“嗯,这个我已经习惯了,只是他们很啰唆。”

从案发到现在这二十天里,顺子的日常生活完全被卷进这个莫名的旋涡中,乱成了一团。

警方每天都来询问须藤达雄的行踪,就算她说不知道,这些人还是不放过她。就连让金田一耕助牵扯进这个案子,都被认为是有意为之,意在转移视线。现在,不仅各种媒体追着她跑,就连小区的居民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已经快崩溃了。

“你丈夫还是没有消息吗?”

“嗯……”她态度暧昧地答了一声,突然又心灰意冷地说,“搞不好他已经死了。”

最近的报纸开始朝须藤达雄已经死亡这个方向揣测,日疋恭助知道警方也在渐渐往这个方向怀疑。

“晴美。”日疋恭助突然用顺子曾经的艺名叫她。

每当日疋恭助叫顺子“晴美”的时候,总带着一种特别的含义。两人关系暧昧时,日疋恭助曾经这么称呼她。

后来须藤达雄出现了,当然达雄也知道日疋恭助的存在,但他还是继续追求顺子。顺子曾经为此烦恼不已,最后正如怪信上所说,她了断与从前金主的忘年恋,选择了拥有雄健肉体的年轻男性。当时日疋恭助给了顺子不少分手费,充分展现了他的气度。

后来须藤达雄被流氓刺成重伤,生命垂危之际,顺子一时筹不到钱,唯一能找的人就只有日疋恭助。日疋恭助要顺子用身体来偿还,她也以救丈夫的名义让自己泯灭了良心,开始了和日疋恭助的不正当关系。

等到须藤达雄养好伤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顺子本该跟日疋恭助分手。然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不是说断就能断那么简单的。

达雄虽然雄健,可是在爱抚方面却嫌不足。顺子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喜欢沉浸在日疋恭助熟练的爱抚中。日疋恭助则对在酒吧工作却没有沾染不良习性、甚至显得有些腼腆的须藤顺子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因此,他们两人在须藤达雄的身体恢复后依旧藕断丝连。

“晴美……”日疋恭助又唤了一声,伸手覆盖在她的手上。“抱歉。”

“什么事?”

“早知如此,我就不会把那个女主人的事情告诉你丈夫,不过……”

“不过什么?”

“你丈夫在收到那封信以前,好像就已经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又死灰复燃了。”

“怎么会?”

“你没察觉到吗?”

“一点都没有。”

“这样啊!呵呵,应该是你丈夫擅长演戏?还是他太胆小了,害怕把事情闹大?他应该害怕把事情闹大就会失去你吧。”

听日疋恭助这么一说,须藤顺子觉得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她完全不想感谢丈夫的宽大胸怀,反而觉得有些生气。虽然她以前的确曾经对达雄这种懦弱怕事的性格产生过母性的爱……

“他威胁过你吗?”

“那倒没有,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去威胁别人的男人。”

“说得也是……”顺子对自己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感到羞愧,深感自己对不起达雄,不过还是问道,“我听说他去找你的时候,讲话的语气很凶呢。”

“那是因为他的情绪很激动吧。他好像还喝了酒……不过,他对我们的事情并不怎么生气,反而对自己的没出息而感到惭愧,他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希望以后我们能够收敛一点,接着还低声下气要我别把你从他身边抢走,看他那个样子,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顺子听了,又开始对丈夫的窝囊感到无比气愤。

“那你怎么回答?”

“他都这么说了,我总不能说我们以后还要继续维持关系吧。我当然小心地赔礼,答应他以后绝对不再跟你来往。不过,我是无法保证自己遵守这个约定啦。”

顺子满脸通红,看着日疋恭助温和微笑的脸庞。尽管她在心中骂自己不知廉耻,但日疋恭助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是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你为什么要提女主人嘛……”顺子不知不觉间说话带了些许撒娇的味道。

“其实啊,你丈夫生气的对象不是我们,而是写那封怪信的人。你丈夫他希望尽量避免直面事态本身,应该是因为他害怕。他一直忍着,希望我们能自己迷途知返。可是,当那封怪信揭开我们的关系之后,就逼得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些事情了,所以他生气的对象是怪信的始作俑者。不过他又不想跟你摊牌。应该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不敢,所以才来找我,还问我都有谁知道我们的关系。”

“于是你就提到女主人了?”

“嗯,当时我想起在横滨的酒店里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事情,所以就说了……你丈夫听后想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就说肯定是女主人没错……现在想来,我其实没必要讲出那件事情,真是抱歉。”

“这个不怪你,我先前也怀疑过那封怪信的始作俑者是女主人。对了,你把横滨酒店的事情跟警察说过了吗?”

“当然说了,但他们还是查不出女主人的身份。女主人与跟她在一起的男人用的都是假名,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问题警察问过我好几遍了,当时我一心注意着女主人,只看到那男人的背影。”

“总之,问题就在于那个男人,不管女主人是他的情妇或女朋友,既然她已经被杀了,那个男人是不可能出面的。”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阿达为什么要躲起来呢……我还是觉得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被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杀掉的吗?”

“我认为他不可能自杀,更不可能去杀女主人。”

“说得也是,就算他不小心把女主人杀了,也没必要用那种奇怪的方式把女主人的脸弄得模糊难辨。”日疋恭助发现须藤顺子的脸色不对,于是转移话题,“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了。那个《每朝日报》的晨报不是提到怪信的事情吗?”

“对了。”顺子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接着说,“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来找你的。可能又会给你带来麻烦了。”

“没关系,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日疋恭助微笑着说,眼角的鱼尾纹都皱起来了。看起来像是对这个案子非常有兴趣,完全不觉得麻烦。

QUEEN制药公司是战后兴起的企业,在短短的时间就成长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公司,光是半年的广告宣传费用就高达几十亿元。社长是一名女性,不过实际掌管公司的是日疋恭助。

“报上说那封用报纸杂志上剪下的活字拼贴成的怪信正在小区里横行。说的是你收到的那封吗?还是你上次提过的把那个叫京美的女孩子逼得自杀的那封?”

“不是,那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像是某个地方又出现怪信,被《每朝日报》的记者发现了,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让他们知道怪信和这次的凶杀案有关,搞不好也会发现揭发你我有来往的那封怪信。”

“有这个可能。然后呢?”

“如果我们的关系曝光,新闻记者就会跑来找你……”

“那是肯定会来的啊。”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就算被记者纠缠也没关系吗?”

“他们要是来,我只要坦白说出事实就好,不是这样吗?”

“我们之间的事情被你们社长知道也没关系吗?”

顺子听说公司的女社长和日疋恭助之间似乎有特别的关系,她红着脸说出自己的猜想,看见的却是日疋恭助带着恶作剧的眼神。

须藤顺子感到很屈辱,全身热得像要烧起来似的。

对日疋恭助来说,他和顺子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在需要考虑的范围内。就算他们的关系曝光,被公司社长知道了,他有自信自己经年累月建立起来的地位和身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顺子一面感到深刻的屈辱,一面又在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阿达身上,他能不能也像日疋恭助一样沉着冷静。她越想就越感受到日疋恭助的魅力,觉得深受吸引。

“对了,你刚才提到那位叫金田一耕助的私家侦探,他值得信赖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他值得信赖,我想由我出面正式去委托他。他应该也知道你没办法给他多少谢礼吧。”

“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你丈夫若一直行踪不明,这个案子就永远无法解决,你也没法安心。不过,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

“那你还有什么目的?”

“这也是为了我自己。虽然我刚才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其实我也不希望媒体记者找上我。另外,警察也很烦人……”

“什么意思?”

“他们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一直追问我十号那天晚上的行踪。”

“调查你的行踪?”顺子神情激动地看着日疋恭助说,“可是你跟这个案子……还有蒲公英的女主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啊。”

“如果我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警察可不会像你这么认为啊。”

“你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吗?”

“因为某种原因,我没办法提供。”

顺子紧盯着日疋恭助的脸,不由得又渐渐脸红了。

跟日疋恭助有绯闻的女社长是个有夫之妇。她丈夫战前在某财团中占据重要地位,后来在战后的大清洗中被牵连,受到打击而病倒,之后半身不遂,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女社长的丈夫长年卧病在床,但是与有夫之妇发生关系,还是停留在谣言的阶段比较好。一旦两人之间的关系被证实,那可是相当糟糕的事情。

顺子这时突然觉得日疋恭助说的话很有道理。

“这样的话,你就去拜托金田一先生吧。我觉得他应该可以信任,至少他不是个贪婪的人。”

“我听说过他,他跟警察的关系好像很不错。”

“嗯,他和搜查一科的等等力警部交情很好。”

“可是,他调查到的所有事情都必须跟等等力警部他们汇报吧。那他会替我们保密吗?”

顺子笃定地回答道:“当然会了。金田一先生,还有等等力警部,他们之间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那我今天回去就顺道去找他吧。”

“好吧。”

和顺子的积极态度相反,日疋恭助的回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这时,有人来敲包厢的门。这个包厢比较特别,不敲门是不能随便进入的。日疋恭助回应后,一位女性走进来说:

“公司来电话找您……”

“哦,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日疋恭助出去后,顺子重新回想了一遍刚才的对话。

日疋恭助说的秘密是指他和女社长之间的关系吗?顺子从他的表情推断,十号那天晚上他肯定是去见女社长了。可是,警方这么执着要查出日疋恭助的不在场证明,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须藤顺子压抑不住顿时涌上胸口的战栗感,就在这时,日疋恭助回来了,他笑着说:“是社长打来的,要我马上回去。”

“这样啊……”顺子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站起来问道,“金田一先生那边要怎么办?”

“那件事啊,全权交给你啦,你叫他给我公司打个电话。”

“好的。”

这时,顺子突然被日疋恭助的手臂环抱住。看到日疋恭助的眼中燃烧着一簇情欲之火,她不禁也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本来想带你出去的,不过看样子暂时不行了。”

“你这个坏蛋。从一开始你就没想遵守跟阿达的约定吧。”

“哈哈哈哈……”

“不可以啦。我想可能有人在跟踪我。”

“说得也是。”

日疋恭助恋恋不舍地搂住了顺子的腰。

“你还是尽力讨社长的欢心比较重要。”

“你这家伙!”

日疋恭助说完便狠狠地吻上顺子的唇,吻够了才放开她。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到顺子的手上。

“这个你拿去。”

“这是什么?”

“刚才去接电话的时候顺便准备的。”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迟早会需要的。”日疋恭助故意用粗鲁的口气说道,“先跟你讲明白,我是绝对不会对你放手的。我现在很后悔那时候把你让给须藤那种胆小鬼,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知道!”

“哈哈哈!那我先走了。”

须藤顺子目送着日疋恭助的背影,不由得感到全身发热,粉颊通红。

随后,她将日疋恭助交给她的信封放进皮包。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她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日疋那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呢?说不定那天晚上,日疋跟在阿达后面来到小区,然后因为太想要我,所以……

顺子随即嘲笑起自己的天真和一厢情愿。

他不过是跟我玩玩罢了,我只是一个他一时中意的玩具……

“哎呀!”

顺子突然惊呼一声,在路边停下脚步。她不知不觉来到涩谷站附近,原本想打电话给金田一耕助,而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公交车停在她旁边。那是一辆行经日出小区的公交车,顺子在鱼贯下车的乘客中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于是马上躲进人群中。

不用说,顺子看到的正是日出小区的管理员根津伍市。

根津明显已经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姿势越发笔挺。他并没有表现出慌张,但仔细观察的话,还是可以发现他已经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了。

顺子也若无其事地看着在根津后面走下公交车的人,结果并未发现疑似跟踪者的身影。她立刻决定跟在他后面探个究竟。

顺子想跟踪根津,并不完全出于偶然,而是因为她以前就对这个孤独的管理员抱有怀疑的态度。

作为管理员,根津有十七号楼和十八号楼的万能钥匙,他可以自由进出这两栋楼的任何一个房间。而遭到怪信中伤的京美与顺子,刚好分别住在这两栋楼。

顺子曾经在皮包里发现一个印着她两三天前跟日疋恭助去过的那家酒店名字的火柴盒,匆忙将它处理掉了。说不定她还有过其他类似的疏忽,达雄也可能正是从这些地方察觉到她与日疋的关系,而这个管理员则可能偷偷闯进屋里,然后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顺子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令顺子感到意外的是,根津竟然悄悄地保存了把京美逼到自杀的那封怪信。也许这是他身为小区管理员自认为理所当然的处理方式。如果凶杀案果真与怪信有关,他的处理方式倒真应该被夸赞。可如果是这样,那么当时顺子就在根津伍市的屋里,他为什么不直接将那封怪信拿给顺子,却在她前往蒲公英之后,才叫由起子送去呢?

根津这个举动让顺子很是不解,她在将那封怪信交给等等力警部之前,曾经仔细把怪信检查了一遍,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京美也说她收到的就是那一封。

既然如此,根津为什么不在屋里就把怪信亲手交给顺子呢……

顺子觉得这个管理员很可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案发当天晚上有个女人来找他这件事。榎本谦作说那个女人长得很像由起子,可是根津并没有向警方说明那个女人的事情。

根津从领带卖场的镜子里看到顺子明显是在跟踪自己,他咬紧了下唇。

顺子在不远处的玩具卖场前面摆弄着玩具,她还没有孩子,没道理对玩具感兴趣。

这个女人到底是在哪里跟上我的呢?根津在日出小区前面上公交车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上车。不过在根津出门的大约两个小时前,好像曾经跟顺子打过招呼,说自己要上街去。不过这些细枝末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被顺子盯上了。现在他可是一点都不想被人跟踪。

终于有售货员腾开手来到了根津身边,看来他非买一条领带不可了。如果他不买,顺子一定会怀疑,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也只好破费一下了。于是他询问过售货员后选了一条领带,要售货员帮他包起来。

根津又在百货公司正面入口旁边站了一会儿,他不必回头都能感到顺子正在西式商品卖场前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刚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根津面前,车上下来一对母女。他很自然地坐上那辆出租车,待车子一开动,根津伍市让自己深陷在后座,他很满意自己能够这么顺利地摆脱顺子。

顺子急忙从正面入口冲到外面,这时根津搭乘的出租车早已经融入马路上拥挤的车流。很不巧,周遭刚好没有空出租车,就算有,顺子也没有像电影里面演的那样坐车继续跟踪的冲动。

顺子放弃了跟踪根津的想法,打算按照原定计划,回百货公司给金田一耕助打电话。正当她在人流中寻找电话亭的时候,竟和京美的伯父冈部泰藏擦身而过,她不禁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冈部泰藏任教的高中位于目黑,不过他在另外一所高中兼职,难道说那所高中在这附近吗?不过此时冈部的表情有些奇怪,看起来明显很慌张。他既没注意到顺子从前面走来,也不在意周围的人群,只是不停地留意他的背后。由此可见,他可能在注意是否有人跟踪他。

顺子把冈部让过去后,在附近的卖场前停了下来,假装在看玻璃柜里的商品,悄悄地注视他的背影。冈部身高约一米六五,胖墩墩的,外号叫不倒翁。

冈部又往后看了一次。他没戴帽子,有点谢顶,头发也比较稀疏,长了一张圆脸,脸上的皮肤细嫩,浓黑的眉毛比较显眼。大概这就是他被叫作不倒翁的原因吧。跟不倒翁不同的是他的脸显得很严谨正直。

不倒翁先生此刻把脸深深埋进皱巴巴的防水外套领口里。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尽量把脸藏起来,不过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举动反而会让自己越发显眼。

冈部的焦躁神情和他那不自然的举动引起了顺子的怀疑,于是她转而开始跟踪他。

冈部来到百货公司的正门入口处时,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一名与顺子年纪相仿的女子——之前她到底是躲在哪里啊。女子的长相算不上漂亮,但白皙丰满的脸庞却自有可爱之处。女子穿着朴素的套装,感觉像是学校的老师。

这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冈部紧闭着嘴唇,微微颔首之后,视线马上从女子身上移开,然后走出了S百货公司。身后隔了两三米的地方,女子宛如鸭子般摇晃着臀部跟着,走路姿势还挺可爱。

顺子见状,唇边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看来冈部老师正在享受他的“第二春”,他怕的不是警察,而是他的学生。

如果片桐恒子没有被杀害,京美就会搬去蒲公英,那么冈部泰藏有可能与这位可人的女子再婚吧。

顺子不想妨碍这两人幽会,于是返回了S百货公司的拥挤人流中。

四点三十分左右,根津在国铁池袋站的西口下了出租车,不过他搭乘的出租车并不是刚才在池袋东口的那辆。

下车后,根津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虽然他的左脚微跛,但走起路来依然保持军人的姿势。池袋周边的人群中,似乎并没有人觉得根津这个姿势有什么奇怪。

距离池袋站大约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帝都电影制片厂直营的高级电影院。根津伍市一边看电影简介上的照片,一边考虑要怎么打发时间。最后,他买了一张票进入电影院。

电影院的服务小姐打开手电筒领他到座位上,他在二层正面的座位上坐下时,银幕上放映的歌谣电影似乎已快结束了。这家电影院楼下的位置几乎客满,但楼上的观众席只坐了大约六成。

歌谣电影一结束,全场灯光大亮,根津伍市来到走廊抽烟,另外还有五六个人也来到走廊,有的人到处闲逛,有的急着要去洗手间。铃声响彻影院内的时候,根津走进了洗手间。也许是有便意催促,他打开左边第三个门,之前有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刚从里面出来。

五分钟后,根津打开门走了出来,有个看起来像上班族的男人跟他擦肩而过。根津从洗手间出来后,直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现在上映的动作片是根津伍市曾经印过的剧本,因此他很清楚整个剧情。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影片放映完毕,这时已经是六点一刻左右了。他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变得昏暗,街灯都已经点亮。

车站附近有一家大众餐厅,根津正打算进去,突然把脸转向旁边招牌的方向。此时,有一男一女从里面走出来,男人是冈部泰藏,他好像有点喝醉了。两个人走到暗处,低声商量了一下,然后冈部叫住一辆出租车。看到这两人离去之后,根津才走进餐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冈部泰藏与他可爱的同伴真的要谢天谢地了,如果他们在这里遇到的不是根津而是其他人,他们身为学校的老师,可能就要名誉扫地了。

S警局的三浦警官从日出小区就开始偷偷跟踪顺子。她约了日疋恭助到位于金王町Q制药公司附近的咖啡厅,谈了三四十分钟的话。在那期间,三浦躲在咖啡厅附近守着他们的动向。

日疋恭助离开咖啡厅回公司后,顺子也跟着走了出来,于是三浦继续跟踪她。顺子想着心事,来到了涩谷站前的广场。这时她突然做出奇怪的举动,三浦吃了一惊,顺着顺子的视线看去,看到的是根津。

接下来,顺子开始跟踪根津,这个发现让三浦很是雀跃,因为他认为顺子会跟踪根津,肯定有她的理由。

到目前为止,根津似乎始终是警方一系列调查中的一个盲点。没有人去怀疑他,因为他的身份、来历都很清楚,与被害人之间也没什么交集。

此外,根津和帝都电影制片厂的董事,也就是著名制作人渡边达人,是在战争中结识的。当年渡边达人应召入伍,被派去了国外战场,当时他的队长就是时任中佐的根津伍市。根津伍市生性大胆,对部下体恤有加。渡边达人当年差点战死他乡,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就是根津中佐。

战争结束前不久,根津中佐又挺身而出,拯救了险些被全歼的部下。不过他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子弹贯穿了他的左大腿。最后根津是在医院里迎来了战争结束,那个时候渡边达人也和他在一起。

昭和三十年底,根津突然来拜访渡边达人,表明自己现在很落魄,希望渡边达人介绍一份工作给他,不论什么工作都可以。

根津自己叙述的情况是:战争时期一直单身的根津,于昭和二十一年在故乡结婚。根津的故乡是兵库县的宍粟郡,他原本是大财主家的次子,战后家道中落。昭和二十二年,他们夫妻生下一个女孩,第二年他的妻子就死了。

根津对自己的事情说得不多,因此渡边达人也不清楚他战后靠什么维生。他的女儿由起子先前好像寄住在故乡的哥哥家。

渡边达人知道愈是有良心的军人,战后与社会脱节的状况就愈严重,于是帮根津找了一个警卫的工作。他本来想要帮根津找更好的职位,但是根津本人却坚决推辞,从此担任警卫的工作,和乌鸦阿乔一起住在摄影棚里。

后来,渡边达人发现根津伍市有一个嗜好。

现在帝都电影公司的当家明星町田容子是根津老部下的女儿,当初是根津把她带来推荐给渡边的。最近由于相貌别具一格而一炮走红的青柳辉,也是根津在新宿的小酒馆里发现的,当时他还只是个流浪吉他手。至于第三个人就是榎本谦作。

关于根津这个嗜好,渡边认为根津大概已经对自己的人生绝望了,于是转而去发掘有潜力的新人,亲眼看着他们茁壮成长,这样或许会让他感受到一丝喜悦吧。

今年春天,根津不得不将小学刚毕业的由起子接回来,当时日出小区正在兴建中,负责开发小区的人和渡边是老熟人,因此渡边就介绍根津来当管理员。

就这样,他跟阿乔一起从摄影棚的小房子搬进了日出小区,把原先的警卫工作换成了印刷剧本的工作,不久后把由起子也接了过来。

根津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和蒲公英的女主人没有丝毫交集,他也不曾进出蒲公英裁缝店,更没有资料显示女主人和他有任何交情,因此他就从警方的嫌疑名单上被刷下来了。

现在顺子竟然会跟踪根津,那有可能是她对警方隐瞒了某些理由,而她基于这些理由开始怀疑根津。如果真是这样,也难怪年轻的三浦会雀跃不已了。

可是,根津没多久就从S百货公司的入口离开,摆脱了顺子的跟踪。继而出现的是冈部泰藏。

三浦对这个巧合产生了兴趣,正当他考虑到底是要继续跟踪顺子,还是转而去跟踪冈部时,他跟丢了顺子,只好转而跟踪冈部和他那个可爱的女伴。

冈部离开大众餐厅后,三浦正打算起身跟出去,却意外地看到根津走进了餐厅。他大吃一惊,匆忙坐回座位上,缩头抓起菜单猛看。

大众餐厅现在是客人最多的时刻,幸好根津伍市在入口买餐券时并没有发现他。

三浦警官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六点四十分。根津从S百货公司门口离开时是四点十分左右,这中间经过了正好两个半小时。根津这段时间里在这附近都做了些什么?以池袋站为中心,在这空白的两个半小时里,根津的举动与日出小区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吗?

根津买了餐券,向四周张望一下。他从电影院出来之后,脸上始终保持严肃的表情,直到现在才缓和了些许。他找到空位坐下,悠然地取出晚报看了起来。

根津一边吃牛排、喝啤酒,一边看晚报的头版新闻,上面几乎都是关于选举的消息。他那悠然的样子让人恼火。

他看完第一版,又随意浏览了社会版的标题,便打开了娱乐版。看见上面有帝都电影制片厂制作上映的《波涛的决斗》的报道,他唇边不禁泛起笑容。他推荐的榎本谦作出现在了那则报道中,导演称赞他不仅聪明,而且很有天分,演技出色。

这时候,根津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平时那种孤独,反而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温暖。

他又回味了一遍那则报道,之后就把报纸折起来放进口袋。在他喝下一罐啤酒的同时,牛排也已经吃完,于是他又叫了一份咖喱饭。三浦则在那里搅着第二杯咖啡,虽然他并不想喝。

根津吃完咖喱饭后也点了杯咖啡。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慢慢地抽烟,等到他一根烟抽完,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这时他拿起拐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用说,三浦也立即跟上,不过他总觉得自己被耍了。

根津在山手线的涩谷站下车,并在那里转乘公交车,直接回到位于日出小区的家。为小心起见,他还特地绕到十八号楼南侧,确认了顺子的房间也开着灯,面对阳台的玻璃门内侧的窗帘上,映照出一个晃动着的女人影子。

那么,问题就聚焦到了下午四点十分到六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里根津的行动。 

冈部泰藏和他那个可爱的女伴白井寿美子离开餐厅后,在原宿的较为安静的屋敷町搭上出租车。车开动后,两人几乎都没有交谈,表情十分僵硬。寿美子不时担心地打量一下有些醉了的冈部,而冈部则什么都没有说。

确认接近目的地后,冈部泰藏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跟司机讲要前往上面标记着的某处。他今晚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直找不到正确地点。

“先生,那一家姓什么?”

“姓加藤,门口应该会有写着加藤的门牌……那是我朋友家,我今天是第一次来。”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个借口。

“找个人问问吧,前面应该有派出所……”

“还是不要问派出所……找不到也没关系……”

司机这时候才开始注意他们两个人,他从后视镜看到女人的表情很僵硬。

“老师……”寿美子一张口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改口道,“亲爱的,可以送我到原宿站吗?太晚的话,我哥哥会担心。”

“你闭嘴。”

冈部装作在生气,却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寿美子登时满脸通红,羞怯地回握住了冈部的手。

她的这个动作满足了冈部,于是他放开她的手说:“啊,那里有个邮筒。应该是从那里往左转,应该有写着加藤的门牌……”

果然车一转过弯,立即看到一栋房子的门牌上清楚地写着加藤两个字。

他们两人下车走进大门后,司机观察了一下这栋房子,略微歪了歪头,大概是觉得一个普通的工薪族男人会带女人来这种地方,实在是太奢侈了。

从敞开的大门到房子的正门还有一段路,空气中飘着金桂花香。

“这是哪里?”寿美子有些不安,声音颤抖地问道。

“没什么,是我初中时代朋友的小老婆家。”冈部的说话声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尖利。

“啊!”

白井寿美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另一方面,冈部居然有如此阔绰的朋友,可以用这样的豪宅来养小老婆,这让冈部在寿美子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伟岸起来。毕竟寿美子只是一个善良而单纯的初中老师。

“欢迎光临,刚才立花打电话来了,我正等你们呢。”

他们俩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被带到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八叠大的安静厢房。冈本和寿美子紧张得坐立难安,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加藤珠江和到前门迎接的女佣擦肩而过,出现在两人面前。她是个很会穿和服的女人。

“哎呀,夫人,我们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冈部拘谨地问候。

夫人眼角含笑说:“不用这么拘谨,来,这边请。”她拉着冈部坐在背对壁龛的紫檀桌的上座,接着说,“这位女士也请过来坐……哎呀,不用那么拘谨。”

“寿美子,既然都已经来了,就放松心情吧。过来坐。”

平时小心谨慎的冈部借酒壮胆,靠着壁龛前的立柱坐下。圆圆胖胖的不倒翁先生以前可是柔道三段,还是柔道社的社长。

“可是……”

加藤珠江硬把跪坐在拉门旁的寿美子推到桌边,招呼道:“来吧,请过来坐。”

加藤珠江坐下后,再一次跟冈部寒暄,看来他们果真只是互相听说过,今晚是第一次见面。

“请问两位要喝点什么呢?啤酒还是日本酒?听说冈部老师的酒量很好哦!”

“哪里、哪里,请不必麻烦,我们是吃过晚餐才来的。”

“啊!这太过分了!”珠江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们放心,一切都交给我吧,立花已经叮嘱我要好好招待你们了。”

珠江擦拭着桌面,给冈部和寿美子分别送上擦手毛巾和清香的茶,然后站起来走到屋侧说:“冈部老师,请你过来一下。”

“哦……”

冈部走过去,加藤珠江低声对他说:“请不要客气,立花曾经受过老师不少照顾,偶尔也该让他回报一下。”

她最后一句话似乎故意要让寿美子听到,等冈部重新回到座位上后,表情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一直回避着白井寿美子的视线。

“冈部老师……”寿美子眉头微蹙,担心地问,“这里到底是谁的房子?”

冈部放松地靠在凭肘儿上说:“生意人对于赚钱可真是精明到家啊。养个小老婆却不让人家闲着。这里应该是专供男女幽会的酒店吧。”

“怎么会这样!”

“有些情侣觉得温泉酒店太无趣,却又不敢公然到酒店开房间,就选择到这种地方约会,因为这栋房子外观看起来像是普通住宅。”

“老师!”寿美子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这怎么行……如果被学校知道的话怎么办?我会被开除的!”

冈部不服气地看着寿美子说:“反正我们结婚后,你也要辞去学校的工作,我可不希望夫妻两人都出去工作。我去世的老婆以前就是出去工作的,我已经受够了。”

冈部的前妻梅子,也就是京美的伯母,去年春天因肺炎去世,她比冈部泰藏年长三岁,曾是白井寿美子任教的那所初中的校长。冈部各方面都比不上他的前妻,因此这一回,他希望找个年轻可爱且柔顺的妻子,而白井寿美子显然符合他的要求。不倒翁先生现在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青春时代。

“你这么说我很感激。可是,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来这种地方……你也无法继续留在学校教书吧?”

“是啊。被知道就糟糕了,就算我们打算结婚,这也算是丑闻一件呢……”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立花很久以前就劝我辞掉教职,到他这里来工作。”

“啊!”

白井寿美子环视四周,猜想能够给小老婆一座这么大的宅院,立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心地虽然单纯善良,但毕竟是女人,本性使然,还是会想算计算计的。

“立花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是初中时代的朋友……”

“他是我就读姬路的初中时小我两届的学弟。”

冈部泰藏觉得屋里有点闷热,想要脱掉外套,寿美子很自然地站起来帮忙,看起来她也平静下来了。正当冈部泰藏伸长手,想将她抱到膝上时,屋侧传来两三个人的脚步声。

四种小菜、鲷鱼和虾的生鱼片、烤鲷鱼头、烤带壳虾、炖白萝卜和油炸豆腐球,以及一道红烧鲷鱼松汤。

其中那道盛了满满一大盘的烤鲷鱼头真是人间美味。

因为有人进来,冈部没能抱到寿美子,略微有点不高兴。不过他一看到珠江指挥着两个女佣送来的精致菜肴,立刻瞪大眼睛问:“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没有什么啦……”珠江手脚利落把盘子摆好说,“其实我们应该好好地按照顺序一道道地送进来,不巧现在有点忙,人手不太够,请别见怪。来,冈部老师,请尝尝吧。”

“夫人,你是说……这些东西是要给我们吃的?”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只能尽一点心意啦。夫人,你也来吃点吧!”

“我,那个……喝酒不太行啦。”

寿美子被称作夫人,顿时涨红了脸,不由得露出求救的眼神看向冈部。不过冈部似乎已经不打算客气了。

“没关系,你就喝一杯吧!早知有这么周到的招待,来之前就不去吃拉面了。”

忙着端菜的两个女佣之一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珠江温和地制止了她,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立花曾经深受这位先生照顾,这点东西只能略表心意。”

“就是啊,我们夫人是真心希望这位夫人能了解,立花是个重情义的人。”

“呵呵,真会说话。不过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哦……”

“我听立花说,他就像是冈部老师的孩子一般。”

“啊!怎么这么说啊,没这回事!”

“可是立花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你很照顾他……”

“那是因为我大他两届,又都隶属柔道社,多少会照应一下。怎么这就说像我的孩子啊……他还真是个突击小子呢。”

“突击小子是什么?”

“是以前的一部漫画。漫画的主人公是个像立花那般既有胆量又有气势的少年。立花年轻时的所作所为都和主人公如出一辙,是不折不扣的突击小子啊。如今,这位突击小子还冲到中东地区搞回了石油呢。”

不倒翁先生靠着柱子说道,脸上露出无限感慨的表情。寿美子听到“石油”,立刻变了脸色。

珠江叫女佣们离开之后,一面熟练地给冈部斟酒一面说:“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想跟您商量一下。刚才立花也打过电话来,他希望您早点给他好消息。”

“谢谢。我也想早点给他好消息,可现在有很多事情都还没决定,所以……”

“所以才要请您快点作出决定啊!”

“关于这件事情,我也想在今天晚上跟她商量一下。对了,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我听立花说他今天晚上去关西?”

“他去参加竞选活动。”

“立花要参选吗?”

“不是的,冈部老师还不知道吗?这次是兵库县出身,曾任民民党众议院议员的一柳忠彦先生要参选。”

“哦,我曾在立花位于麻布的家见过他,立花是去声援他吗?”

“是的,他对东邦石油多有照顾。这次立花被吩咐担任他的参谋。”

“那可真是辛苦啦……不过会觉得辛苦的也就是我这种人吧,立花肯定会去做的。”

“因为他是突击小子吗?呵呵,不过,他说这次一柳先生可能会面临一场苦战……对了,我想到一件事,冈部老师认识一柳先生的夫人吗?”

“不认识,他家在神户吧?我没见过他夫人,怎么了?”

“他夫人长得很漂亮,三年前的夏天,她的游艇在须磨海湾翻船,从此生死不明,可怜的一柳先生也因此无法再婚。”

“这真是……”冈部那酷似不倒翁的两道粗眉毛紧蹙,“若找不到尸体,得经过好几年才能认定其死亡呢。”

“是啊,好像是要等三年还是五年……立花也说一柳先生很可怜。对了,冈部老师,您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您要赶快安置好一切,才能来帮立花的忙啊。他真的很需要您。”

“他喜欢我迂腐的正直吗?”

“哎呀,看您这话说的,应该说是正派才对。立花虽然能干,有些地方却不够小心谨慎。他说您精于数学,心思缜密,期盼您在这方面可以多帮他一点。哦,对了,应该还有个叫京美的女孩子,是您亡妻的侄女吧。”

“是的,立花知道得还真清楚。”

“立花说可以由他住在麻布的夫人收养京美。”

“阿孝……不,那位夫人也这样说过。”

“那为什么……”珠江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改口道,“哎呀!我真是的……冈部老师,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夫人,酒放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请按铃叫我,我先失陪了。”

珠江起身离去,留下两个葫芦形状的酒瓶,盛了满满的大约两百毫升的清酒,还有三瓶啤酒。

冈部泰藏眨着惺忪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酒说:“寿美子,我们喝不下这么多酒吧!”

“嗯……”

“你为什么不动筷子呢?”

“我之前已经吃得很饱了。”

“早知道就不去吃拉面了。”

“哎呀!老师……”

“什么事?”

“眼前有这么多好菜,你竟然还一直拉面、拉面的,我都羞得想钻地洞了。”

“寿美子,你这么说就太失礼了。”

“为什么?”

“拉面是我请的客啊!”

“哦……”寿美子不禁笑了起来,“对不起,老师。”从进屋到现在,她首次开心地笑了。

寿美子重新坐好,一脸兴奋地拿起筷子说:“我要开动喽,可以吗?”

“吃啊,不吃反而失礼。来,我帮你倒酒。”

“不用了,我还是喝啤酒比较好,勉强可以喝一杯……”

“早说嘛!啤酒拿来,我帮你倒。”

寿美子把杯子递给冈部泰藏,用撒娇的口气说:“老师。”

“什么事?”

“我有很多话想问老师。”

“那就问啊!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让你问的啊!”

“刚才你们谈到的立花先生,是不是东邦石油的立花隆治?”

“你也知道啊。”

“我曾经在周刊杂志上看过他的相关消息,但我不知道他跟你的关系这么好。”

“我前妻去世的时候,他们夫妻也来过,那时我跟你之间还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你不知道。”

“立花先生要你去帮他的忙,就是指去东邦石油的意思吗?”

“是的。”

“老师,你拒绝了吗?”

“嗯。”

“为什么?能进入东邦石油工作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所以立花才会骄傲地邀我过去。”

“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要拒绝呢?你现在担任的教职工作,根本比不上东邦石油啊!”

“喂,我可不像堂吉诃德那么不切实际。”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寿美子歪头看着冈部泰藏的脸。她虽然不是绝色美女,可是一举一动都有着天真与新鲜感,带给冈部全然不同的感受。

“若真要说为什么,我想……是出于忌妒吧。”

“什么!”寿美子一听,脸上随即笼罩一抹阴影,夹着烤鲷鱼头的筷子变得十分沉重,表情也有点僵硬了,“老师是忌妒立花先生的成就吗?”

“我忌妒立花的成就?”

冈部瞪大眼睛,仿佛听到全世界最诡异的事情一般。

寿美子慌忙说道:“你刚才不是说……”

“哈哈哈!”冈部泰藏拿起啤酒杯,朗声笑道,“你会这样以为,是因为我表达得不够清楚。我又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更何况,立花就像是我的孩子啊。”

“老师,对不起,那你刚才说的忌妒是指……”

“我用忌妒这个词不太贴切,应该说是抵抗,而且这是对死去的梅子而言……”

“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完这件事情,我想你就可以了解我们夫妻和立花还有京美之间的情况了。你应该很了解梅子这个女人吧?”

“我们只共事过半年……”

前年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寿美子才到冈部的前妻梅子担任校长的初中担任语文老师,然而第三学期还没结束,梅子就因为急性肺炎去世了。

“我可以说是她饲养的男人。”

“所谓饲养是指……”

“在结婚前,我是个很爱玩的男人,立花晚我两年来东京,我们虽然就读于不同的大学,却一起租房子住,常常出去玩。跟梅子结婚后,我整个人全变了。梅子开始把我的刺全部拔掉,将我改造成一个严谨正直的老师型人物,她就是拥有这种能力的女人。”

寿美子一言不发,似乎很能理解冈部泰藏说的话。

“她将自己的丈夫掏空,当作木偶一般饲养着。可是,她面对立花时的态度却完全不同,总是说立花完美无缺、奔放不羁什么的。只要是立花想做的,什么都可以。即使他因为女人而失败,梅子也会说那就是立花的风格。然后就逼我帮立花料理那些破事。她这么爱立花,另一方面却控制房子,也就是京美的妈妈……立花特别喜欢房子,梅子却不准他们在一起。后来她给房子介绍了另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开始饲养另一个木偶。”

“也就是说,老师的前妻是个对自己的亲人非常严格的人?”

“是的。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你应该也知道梅子是个虚荣心很强的野心家,因此在立花的未来上下了赌注,可是她又担心立花将来如果失败,有可能会波及我们,那就糟糕了。”

“你是说她虽然很照顾立花,可是超过某个界线以上的事情就不理会了?”

“是的,她的想法太过现实,我很不赞同。我愿意为立花做任何事情,就算要我典当东西借钱给他也可以,但如果有梅子介入,我就不想干了。立花比我见多识广,这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却总是嫂子、嫂子地叫得亲热。我觉得是梅子破坏了我跟立花之间的友情,因此越来越恨她。”

“立花称过世的夫人‘嫂子’吗?”

“是的。”

“那他对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哦,对了!”冈部歪了歪头,突然露出恶作剧的眼神笑说,“上次我跟他商量过你的事情,结果立花说:‘大哥!你那么喜欢寿美子,就带她来原宿,马上结婚吧。’哈哈哈……”

冈部嘴上说得轻松,眼里却在仔细观察寿美子的反应。

寿美子红着脸避开他的视线,故意转移话题说:“那么……老师打算到东邦石油工作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在生气,这件事早就解决了……我已经到东邦石油帮忙了。”

“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刚才说过,这是我对梅子的一种抵抗。立花事业非常成功,一切果然被她料中了。这倒还好,问题是梅子擅自跟立花谈好,请他收容我……这样我还能不生气吗?就算是木偶也会生气的。”

“你是说她料中立花将来会飞黄腾达,才让立花邀请你到他公司帮忙的吗?”

“是的,因此我很生气,他们俩还在商量的过程中,梅子就突然去世了。”

“如果你去东邦石油,他会给你一个相当高的职位吧?”

“应该会,立花也说他绝对不会亏待我。”

立花隆治到中东勘探石油回来便成立公司,在商场上崛起,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情。既然冈部与东邦石油的社长关系匪浅,应该会给他一个很不错的职位,至少会比高中教师好。

寿美子眨着湿润的眼睛说:“老师的脾气也挺别扭的。”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等夫人一周年忌日过了,就卖掉房子,搬到日出小区,这也是对夫人的一种抵抗吗?”

“是的。”冈部点点头说,“我希望一切能够重新开始,还有跟你的婚事也能谈得顺利。你也不想住在那座充满我前妻回忆的房子里吧?不过,我也因此遭遇到可怕的复仇。”

“什么意思?”

“就是寄给你哥哥的那封怪信,里面提到我跟京美的关系。”

“老师,你的意思是说,那封怪信是有人蓄意向老师复仇的工具?”

“我所说的复仇,是指命运在对我进行复仇。当时我对梅子兴起了反抗之心,搬到日出小区。为了惩罚我的背叛,才有人写那封怪信……”

寿美子面无表情,直直地注视着冈部泰藏。她曾经有过一次不幸福的婚姻,现在寄住在哥哥家里。她哥哥直也和已过世的父亲都是初中教师,她自己也拥有初中教师的资格,才会在冈部的前妻梅子担任校长的初中任教。

梅子去世后,寿美子帮忙处理善后,经常在冈部家出入,由此开始和冈部泰藏交往。寿美子的哥哥也很赞成这桩亲事。

可是梅子的一周年忌日一过,冈部就跟京美搬进了日出小区。寿美子的哥哥正对冈部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时,便收到了那封怪信。

那是一封用报纸杂志上的印刷字剪贴成的信,内容写着:你是否知道冈部泰藏在夫人死后,与夫人的侄女之间有不正常关系……

寿美子的哥哥素来行事谨慎,他一看到这封怪信叙述的内容,不禁感到十分害怕。

虽然寿美子认为信中所说的事不可能发生,不过,她也不懂冈部为什么要卖掉那么好的一栋房子——他把卖房子所得的钱留在手边,随时都可以盖新房子——然后搬进了日出小区。

冈部自然对怪信中指称的事情矢口否认,他坚称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信出现。可是从寄信者的阴险手段来看,应该是一名女性,说不定有女人强烈爱慕着冈部泰藏……寿美子因此十分担心。他们的婚事就因为怪信的出现而陷入胶着局面。

“老师,关于那封怪信……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昨天报纸上说日出小区里怪信横行,而且怀疑怪信可能和上次那个女人被杀有关……会不会也跟寄给哥哥那封怪信有关呢?”

“其实我急着想见你,也是为了这件事。你也知道九月下旬,京美企图服毒自杀的事情吧!”

“嗯。”

“当时你和你哥哥怀疑我,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京美为什么要自杀。我问过及时救了京美的须藤顺子,还有管理员根津伍市,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发现类似遗书的东西,所以京美企图自杀这件事,让我一度很烦恼。不过,这次发生的凶杀案,让我了解到一件事。”

寿美子静静地看着冈部的脸,神情变得很严肃。

“管理员发现京美自杀的时候,在她枕边找到一封贴着印刷字的怪信,而且内容和你哥哥收到的那封一样。”

“啊!”

“管理员根津伍市私下保存着那封怪信,由于内容太过龌龊,他与须藤顺子商量好保守这个秘密。后来我听京美说,顺子好像也收到相同制作手法的怪信。须藤夫妇怀疑怪信的寄信者是蒲公英的女主人,因此须藤先生那天晚上才会去蒲公英叫骂,然后就行踪不明了。于是管理员根津伍市便将那封怪信提供给警方参考。我看过那封信,才知道京美自杀的原因,那封信的内容真是既阴狠又下流。”

“阴狠下流?”

“寄给你哥哥的那封信中只提到注意我和京美的关系,但是害京美自杀的那封怪信是以Ladies and Gentlemen这句奇怪的话开头,字里行间充满冷嘲热讽,最后还写着‘如果诸位觉得我所言有假,不妨找医生来检查一下京美的处女膜’。”

“怎么会这样……”寿美子惊讶地看着冈部的脸,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怪信到底是谁寄的呢?谁会做如此恶劣的恶作剧?”

“这就是我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我相信日出小区里有以中伤他人、破坏他人幸福为乐的恶魔般的人。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自恋,不过,我确实感受到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最近你突然对我们的婚事犹豫起来,很明显是因为那封怪信的关系。我认为你并不是怀疑我和京美的关系,而是因为出现一封奇怪的告密信函,多少感到有点不安,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因此你开始对我保持警惕,疏远我……白井,是不是呢?”

“嗯,对不起。可是以当时的情况,我也只能想到那里去了。”寿美子出了一身冷汗。

“那你对这次的情况又怎么想呢?”

“老师,你是什么想法?”

“就像我刚才说的,日出小区里有个专门破坏他人幸福的恶魔,我刚才不是说过,须藤夫妇也收到过怪信……”

“嗯。”

“那封怪信的内容好像也是在挑拨他们夫妻间的感情。”

“老师,我觉得好可怕。”

“的确很可怕。可是换个角度来看,多亏有这次的案件,你才能确定我没有其他女人。”

“是的。”白井寿美子缩着肩膀,点点头说。

“谢谢你相信我是清白的,关于这一点,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当我知道京美自杀的真正原因时,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吗?”

“嗯。”

“那时我差点把之前寄到你家的怪信说出来,我花这么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主要是不想把你卷入这次的案子。”

“谢谢你。”

“可是我昨天看了报纸,觉得凡事要有限度。如果小区里真有那种怪信四处横行,大家就必须合力把元凶揪出来。而且我觉得应该把寄到你家的那封怪信说出来,不知道你哥哥是什么意见?”

“这……如果老师和京美愿意站出来,我哥哥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我也觉得没关系。”

“对了,那封怪信是什么时候寄到你家的?”

“老师搬去日出小区是五月八日吧?”

“没错,那天是星期日,你也来帮忙了。”

“那封怪信是在你搬去的十天之后收到的,应该是五月二十日左右。”

“你哥哥是怎么处理那封怪信的?”

“我看过那封怪信一次。哥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可能还保存着。”

“信如果还保存着就太好了。”

“这件事情就交给老师你处理吧。如果能够查清楚谁是始作俑者,说不定就可以缩小这次凶杀案的搜查范围。”

“我也这么觉得。”

这时,他们两人四目交接。

“还有一件事……”冈部表情不自然地说道,“关于刚才我说过的立花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

“老师……”

白井寿美子一张脸红得像要烧起来似的,接着站起身,主动凑到了冈部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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