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茶尼姑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我们在冈山从山阳线换乘伯备线,坐了几个小时,在N车站下车时,刚好过了下午四点。乘山阳线时我们买的是二等座,所以还算轻松。换到伯备线以后已经没有二等座了,再加上车上人多拥挤,下了车我才算松了口气。不料美也子却告诉我,要去八墓村还得坐一个小时的汽车,然后再走半个小时的山路。说实在的,我真有些受够了。

幸好汽车上人不多。在车上,我第一次遇见了八墓村的村民。

“咦?这不是西屋的少夫人吗?”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面用这里的人特有的大嗓门毫无顾忌地同美也子打招呼,一面坐到她面前。我注意到他五官粗犷、身材魁梧,体格和死去的外公很像,就连穿着也和外公一样。看来这里的人都是这种类型的。

“哎呀,吉藏先生,您这是去哪儿啊?”

“我到N町办了点儿事,这不正回去呢。夫人您这是从神户回来?井川老爷子真是可怜啊。”

“您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应该松了口气吧?”

“别、别开这种玩笑!”

“前一阵子您不是才和丑松先生大吵了一架吗?是因为您撬了他的棚还是他撬了您的棚来着?”

后来我才知道,吉藏和外公是同行,都是牛贩子。八墓村里原本只有他和外公两个牛贩子,在这种山村里,牛贩子和农民都很讲情义,一旦建立起合作关系,就不会轻易改变。可是战后混乱的秩序也蔓延到这深山里来了,农民开始任意更换牛贩子,牛贩子也开始肆无忌惮地侵占别人的地盘。这就叫作“撬棚”,“棚”指牛棚,代指主顾。

吉藏似乎被美也子触到了痛处,急得眼珠子乱转。“夫人,可不能乱讲啊!我已经因为这件事惹了好大麻烦了。警察老爷对我严加审问,村里人也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况且撬棚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能全怪我呢?井川那个老头胡搅蛮缠起来,我这才一下子来了火……”

“知道了,知道了。谁也没说井川老爷子是您杀的嘛。对了,那件事发生后村里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个嘛,就是新居医生动不动就被警察叫去,怪可怜的。”

“啊,虽说新居医生是丑松先生的主治医师,可是哪有主治医师给自己的患者下毒的啊?真要是做了那种事,立刻就会被发现。况且新居医生和丑松先生又没有仇……”

“嗯,所以他应该只是作为知情人被叫过去的吧。总之,肯定是有人把新居医生调制的药偷偷换掉了。可是夫人……”吉藏忽然压低了嗓门,“即便不是新居医生杀的人,可井川老头毕竟是误把毒药当作新居医生给的药吃下去了,对吧?所以现在有人四处扬言,说是吃了新居医生开的药就会死。最近去找他看病的人少了很多呢。”

“哎呀,真是坏心眼。到底是谁在散播这种谣言?”

“这话我只能悄悄跟您说,其实啊,好像是久野医生。”

“怎么会……”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别忘了,自从新居医生从城里疏散到这里,久野医生就不行了。”

村子里最威风的人便是医生,这一点所有的乡村都一样。比起村长、小学校长等人,农民们对医生最是尊敬。虽说并非所有的村子尽是如此,不过那些拥有自己的乡村医生的人往往有些妄自尊大、傲慢无礼。医生们也会挑选患者,那些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才能享受到夜间出诊的待遇。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风俗,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是,就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日本的乡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家园被烧毁的城市里的医生,全都来到乡下投亲靠友。为了获得新的患者,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一套在城市里训练有素的客套话和服务模式都搬了出来。虽说乡下人重情义,可是比起不受重视的感觉,人们毕竟还是喜欢听甜言蜜语,这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战争结束后,人们开始觉得“情义不能当饭吃”,全国上下都弥漫着这样的风气。最重要的是,比起那些请不动的医生,人们自然更青睐那些能够勤走动的医生。

就这样,不论是在哪个村子,外来医生很快便取代了旧有的医生,八墓村也不例外。不管是牛贩子争抢主顾,还是医生争夺患者——这些只在山村这个小世界里才会发生的纠纷,都令当时的我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久野医生也有点威风过头了。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乡下,要是没了病人,那就真的一点辙都没有了。要是在城里,或许还能趁夜里卷铺盖逃走,在村里又不能那么做。虽说如此,一个一直以来习惯了端架子的人,不可能立刻就对别人点头哈腰。佃租都改成用钱交纳了,至于医药费,以前也有人拿大米抵缴,不过最近人们都把米拿去黑市卖了,再用卖米的钱交医药费,这样比较划算。所以根本没有人去给他送米了,再加上他家孩子又多,都快揭不开锅了。这几天他家夫人已经开始种红薯了。医生家的太太竟然干起了农活,这家人算是完了。”吉藏似乎也对久野医生有些怨恨,美美地幸灾乐祸了一通,又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所以说啊,久野医生对新居医生的怨恨,那是由来已久,非同一般啊!听说他在背后说了新居医生好多坏话。所以我觉得,给井川老头下毒的,很有可能就是久野医生……”

“哎呀!”美也子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就算他恨新居医生,也没必要对无辜的丑松先生下毒啊!”

“怎么不会!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嫁祸给新居医生啊。再说了,井川老头也不是完全无辜。新居医生刚来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去看病的,然后他跑遍全村,逢人就说新居医生的药最管用。久野医生自然会对他恨之入骨。而且,在这种穷乡僻壤,手里能有毒药的,除了医生还会有谁?”

“不要再说了!吉藏先生,这种事千万不要胡乱推测,更不能到处传播!而且,坐在这边的这位,是久野医生的亲戚呢!”

吉藏这才转向我,眼中惊恐渐深。“啊,这么说这位就是阿鹤的……”

“没错。他可是捧着丑松先生的骨灰,第一次回咱们村子呢。回去以后肯定会挨家挨户地拜访,在这里先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吉藏忽然一改之前露骨的态度,陷入了沉思。他向上翻动眼珠看了看我,探身说道:“夫人,您还真的把这个人带回来了啊。大家都猜测您肯定不会带他回来。而且村里人都说,就算让他回来,他也不会回来的。”

我觉得寒意顿上心头。他这番话肯定不会给一个马上就要进村的人带来什么好心情。

吉藏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美也子已经扭过脸去不再理他。他只好住了口,接着又煞有介事地抱起双臂,有些尴尬地紧闭双唇,只是有时会偷偷看我一眼,眼神里透着不安。我的心情越发沉重了,就像吞下了一块大石,下腹坠得厉害。

就这样,我们终于到了八墓村的入口。车刚一停稳,吉藏便第一个跳下,一溜烟地跑了。我和美也子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吉藏的想法我们明白,他恐怕是想先我们一步回到村里,向村民们紧急报告我回村的消息。美也子叹了口气。

“看来真是被诹访君说中了。这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寺田君,你能挺住吗?”

我的脸色或许已经变得铁青,但我的决心并没有动摇。我用力点了点头,算是作了回答。

从汽车站进入八墓村必须翻过一座山岭。说是山岭,却也不高,只是因为路不好走,除了自行车以外的交通工具都无法通行。我们走了二十分钟就登上了山岭。我站在岭上向北俯瞰,顿时被一种无法言说的阴暗感觉所包围。当时的心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八墓村仿佛位于一个擂钵的底部,方圆二里有余,四面环山,山上辟出了许多农田,有的一直延伸到山顶。从山脚到谷底也有水田,但都很狭长。奇怪的是,每一方水田都围上了栅栏。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靠养牛为生的村子就是一个大牧场,牛随处可见,经常会随意卧坐在路边。为防止牛践踏水田,水田周围便加上了栅栏。

前文已述,我第一眼看见八墓村,是在六月二十五日。正是梅雨季节的黄昏,虽然没有下雨,但云幕低垂在天边,一栋栋屋子散落在谷底,似乎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要钻进那一面面粗灰泥墙壁。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看,对面的山脚下有一座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你家。再往上看,上面有一株特别大的杉树,看到了吗?那就是八墓明神……那株杉树,就在不久前还是两株呢,村民们都叫它孪生杉树,可是三月底的时候,还是春天,却很罕见地打起雷来,其中一株杉树遭到雷击,从树根那里完全裂成了两半。自那以后,村里人就一直提心吊胆,说又要出事了。”

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蹿过脊背,只觉毛骨悚然。我们一路沉默着走下山岭,不一会儿就看见山脚下聚集了很多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应该都是扔下田里的活儿跑过来的。我看到人群中有吉藏的身影,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村民们似乎在吵嚷着什么,接着有一个人看见了我们,叫了一声,人群顿时沉默了,一齐回头看着我们。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狂妄,开始像虫子一般蠕动着向后退去。突然,跳出一个打扮怪异的人,狠狠地盯着我们。

“别回来!不能回来!快回去!”

那人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对我大喊。我有些畏缩,身旁的美也子像是要鼓励我一般,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别怕,咱们走。那个人是浓茶尼姑,脑子有些不正常。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别担心。”

随着我们渐渐走近,我辨认出那人的确是个尼姑。我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尼姑!年龄大概五十岁,或许更老,嘴唇像兔唇那样裂成三瓣,并且向上翻卷着,嘴唇下面是马齿那么大的黄色牙齿,乱七八糟地排列着。我们靠近她时,她挥舞着紧握的双拳,一边跺脚一边不停地吼叫:

“别回来!别回来!滚回去!滚回去!八墓明神愤怒了!你一回来,村里又将被血洗!八墓明神正在找八个活祭品。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明明告诉你不要回来……你知道你外公为什么丢了性命?因为他是第一个活祭品!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很快就会有八个死人了。你这个家伙!混账!混账……”

浓茶尼姑扯着尖利刺耳的声音不断喊叫着。我们穿过整个村子,渡过溪涧,来到田治见家的大门前。她跟了我们整整一路。在她身后,则跟着一大群面无表情的村民。

八墓村迎接我的便是这幅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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