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媪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寺田君,千万别放在心上。乡下人嘴上不饶人,不过心里都没什么主见,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你要是战战兢兢,反倒让他们有机可乘。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

多亏有美也子陪在身边,我才勉强保住了颜面。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又会怎样呢?恐怕我会中途退缩,拼命地逃回城里去了。事实上,当我进入田治见家的大门时,早已大汗淋漓,浑身都湿透了。

“那个浓茶尼姑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她也是那起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当时,她的丈夫和孩子同时被杀,所以她才当了尼姑,在浓茶这个地方建了一座尼姑庵。刚才我说到孪生杉树中的一株被雷劈成两半时,她正好亲眼看见了那一幕。从那以后,她的精神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浓茶是个地名吗?”

“是的,是一个地区的名字。以前那里就有一座尼姑庵,那里的尼姑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总喜欢沏一碗浓茶端出来,就被称为‘浓茶尼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变成了该地的名字。那个尼姑的真名叫作妙莲,只是从来没有人尊称她。人们总是叫她浓茶尼姑啊浓茶老太婆啊……反正她是个疯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刚才浓茶尼姑无意中说出的话,为什么会和那封突然出现的警告信有共通之处呢?我不认为那个半疯老太婆能写出那种疯狂却条理清晰的警告信来。或许是写信的人从她说的话里得到了提示,才写出了那样的文字。不管怎样,这件事已烙在我心里。

第一次见到我出生的家,才发现它是一座超出我想象的巨大宅邸,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庄重,有分量,安定地矗立在大地上。围着土墙的宅邸内,杉树参天,郁郁葱葱。我们穿过小门,正要往宽阔的玄关走去,一个女仆模样的女人从旁边的木栅门里走了出来。

“哎呀,西屋的少夫人,欢迎欢迎!大门外面吵吵嚷嚷的,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阿岛,请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把辰弥少爷带回来了。”

“辰弥少爷……”年轻女仆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不一会儿,她脸颊微微泛红,快步退回木栅门里通报去了。

“寺田君,请这边走。”

“是。”

一走进宽阔的玄关,我就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气,是那种世家大宅里才有的从容不迫的寒气。我有些紧张,能听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们等了一会儿,便看见刚才的那个女仆领着一位三十五六岁、头发微微卷曲、肤色微白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的脸看起来毫无生气。

“哎呀,这不是西屋的少夫人吗,快请坐。”

她的声调和这一带的女人一样高亢,听起来十分夸张,但没什么热情,动作也慢吞吞的。我想这未必是她没有诚意,应该是身体不好的缘故。或许是心脏不好?她的脸苍白又有些浮肿,看人时眼神也没有力量。

“啊,春代,我把人给带回来了,是你一直盼着见面的辰弥呢。寺田君,这位是你的姐姐春代。”

美也子似乎与这家人很亲,为我们俩介绍完毕,她便脱了鞋子进屋去了。春代和我分别站在玄关的上面和下面,默默地低下头,向对方行了一礼,然后春代便有些胆怯地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我和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初次见面。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坏。姐姐算不上美人,姿色一般,但身上有种大家闺秀的善良与温和,这让我那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怎么样?春代,你对弟弟印象如何?”

“嗯,那个……真是长得一表人才啊……”

姐姐悄悄瞄了我一眼,然后像个小姑娘一样,脸上泛出了红晕,低下头笑了起来,似乎对我印象不错,这让我的心情更加放松了。

“走吧。两位姑祖母还在等着我们呢。”

我和美也子跟在姐姐身后,走上了长长的走廊。仅从外面看,这座宅子已经很大了,进来才发现里面的空间更大,长长的走廊足有三十米,简直有种置身于寺庙的错觉。

“春代,姑祖母她们在别院?”

“嗯,因为今天是初次迎接辰弥,她们就定在了那边……”

走完了三十米长的走廊,上了三级台阶,出现在眼前的是相连的两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面积分别有十叠和十二叠大小。后来我才知道,旧幕府时代这座宅子曾被用来迎接领主大人,这所别院也是那个时候建造的。

在十二叠大的房间里,田治见家的两位当家人——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正背对着壁龛而坐。她们身穿便装,外面又披了一件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看样子是匆忙找来穿上的。

在走廊上看到她们时,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法言表的异样感觉。

我曾听说双胞胎分为同卵双胞胎和异卵双胞胎两种,还听说由一个受精卵分裂成两个而形成的双胞胎相似程度最高。我的两位姑祖母绝对是同卵双胞胎。

两人大概已经八十多岁了。她们将满头银发端端正正地挽在脑后,驼着背端坐在榻榻米上。她们的脸和身体都那么娇小,仿佛可以团在手心,就像是两只猴子坐在那里。我说猴子,是用来形容身体的大小,并不是说她们的容貌像猴子那样丑陋。其实从她们的脸上还可以看出年轻时花容月貌的影子。虽然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她们的面色却十分丰润,牙齿已经掉光了,瘪瘪的嘴唇却像收拢的荷包口一样嘟着,甚至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

她们实在是太像了,同时看到她们,心中还是闪过一丝异样的战栗。

双胞胎在年轻时这样相似倒也不稀罕,也不会给人如此异样的感觉。可是到了八十岁,却还这么相像,就不是稀罕和异样的问题了,而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先天的相似可以理解,可是连后天形成的每一条皱纹、每一块老人斑竟然都一模一样。你甚至会想,如果她们一个人笑了,另一个人脸上会不会绽放同样的笑容?

“姑祖母,”春代在走廊上规规矩矩地双手伏地行了一礼,“西屋的美也夫人把辰弥带回来了。”

莫非这是这个家的家风?春代对待两位姑祖母的态度,实在是殷勤郑重得有些过头。站在走廊上的我不禁也跪了下来,美也子却仍旧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啊,是吗,辛苦了。”

其中一位闭着荷包一样的嘴唇咕哝道。我分不清说话的是哪一位,后来才知道是小梅夫人。

“到这边来吧。美也,辛苦你了。”小竹夫人随后也咕哝了一句。

“哪里的话!姑祖母。我来晚了——您一定等急了吧?”美也子完全不顾这家的家风,走进屋里便微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快过来呀,辰弥,到这边来!这两位可是你的姑祖母啊。这位是小梅夫人,对面那位是小竹夫人。”

“美也,错了。我才是小竹,对面的是小梅。”其中一位很淡定地纠正了她。

“哎呀,我失礼了。我总是弄错。姑祖母,这位便是二位朝思暮想的辰弥。”

我在两位姑祖母面前坐下,默默低头行了一礼。

“这么说,你就是辰弥了?小竹啊。”

“小梅,怎么了?”

“果然是血浓于水啊!他跟鹤子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还真是!这眉眼,这嘴巴,和那时的鹤子一模一样。辰弥,你总算是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再次低头行了一礼。

“这里是你的家。你呀,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从那时到现在,将近二十六年过去了,可是这间屋子还保留着当时的样子。这隔扇、屏风、挂轴,还有格窗上的匾额……对吧,小竹?”

“是啊。二十六年的光阴,说起来好像很长,过起来却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两位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对逝去岁月的留恋。这时,一旁的美也子说话了:“姑祖母,怎么没看见久弥?”

“啊,久弥啊,他生病了,正躺着休息呢。明天再让他俩见面。那孩子的日子也不长了。”

“哎呀,情况有那么糟糕吗?”

“久野家的阿恒总说没事、没事,那个庸医知道什么!就看他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了。”

“他得的什么病?”我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是肺病。辰弥啊,所以你一定要争气啊!春代的心脏不好,生孩子是指望不上了,所以才会被婆家给赶回来。你要是再不争气的话,这个家就完了!”

“小梅,我想咱们可以放心了。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好!他这一回来,我们也不用担心没有继承人了。这下那个人心中的如意算盘可要落空了,真是活该啊!哈哈。”

“小竹你说得没错!这下我总算可以放心了。哈哈。”

阴暗的黄昏时分,空荡荡的屋子里,两个猴子一般的老媪高声大笑。一瞬间,我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冷战。那笑声将两人之前的温和优雅一扫而光,只剩下赤裸裸的邪恶与阴险。

就这样,我终于在这栋深山老宅里安顿下来了。这里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古老传说,还有挥之不去的关于那场惨剧的鲜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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