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酸图屏风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有些神经质的人大抵都有一个毛病,一换地方就睡不着觉。虽然长途旅行让我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是神经却像针尖一样锐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想想这也难怪。昨天我还待在朋友家那四叠半的房间里,在乱七八糟堆放着的衣柜和行李的缝隙里蜷缩着身体入睡。十二叠的屋子对我来说实在太大了,空荡荡的,反倒觉得无处安放身体。我在被褥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越是着急入睡,大脑就仿佛故意作对似的,越发清醒。白天发生的那些事像走马灯一般飞速掠过,一桩桩一件件,令我眩晕。

三宫站的道别,身穿美丽行装的美也子,在汽车上遇见的牛贩子吉藏,丑陋的浓茶尼姑和村民,还有像猴子一样的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这些身影和场景毫无秩序,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出现又消失。最后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姐姐春代告诉我的一件有些诡异的事情。

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毕竟年龄大了,会面结束以后便各自回了房间。我泡了个澡,出来后,姐姐春代对我说:“明天开始会安排你在对面屋子用餐。今天晚上你是客人,所以就在这里吃晚餐。西屋的少夫人,也一起吧。”

她和女仆阿岛端来了饭菜。

“哎呀,我也有这个口福吗?”

“请吧。都是些粗茶淡饭,请不要见笑。也到了吃饭的点儿了……若是晚了,我会让仆人送你回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美也子也留下来吃晚餐了。其实我希望她在我身边待的时间越长越好。用过餐后,她也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她、姐姐和我,三个人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话最多的自然是美也子,她用爽朗的语调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以此鼓励我那颗动不动就消沉的心,同时还试图拉近我和姐姐的关系——我们之间还是有些不自然。不过,就连神通广大的美也子到最后也没话讲了,偶尔也会陷入沉默。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之间便只剩下沉默了。我趁着空当若无其事地环视房间。

刚才不知是小梅夫人还是小竹夫人说过的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里是你的家。你呀,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从那时到现在,将近二十六年过去了,可是这间屋子还保留着当时的样子。这隔扇、屏风、挂轴,还有格窗上的匾额……”

我可怜的母亲一定是每天看着这些隔扇、屏风和挂轴,度过了那段日子。如此一想,我心中涌起无限怀念,越发感到不是滋味,禁不住一一重新审视那些物件。

壁龛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白衣观音挂轴。一想到当时母亲那痛苦、悲惨的处境,我仿佛明白了母亲为何会将希望和依靠寄托在这尊观音菩萨身上。我记忆中的母亲是观世音菩萨的虔诚信徒,在壁龛里供奉着一尊小小的佛像,早晚诵经礼拜,从不懈怠。

我看了看壁龛旁边的橱架,那里的墙壁上挂了两张能乐面具。一张是般若面,一张是猩猩面,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仿佛魔鬼和神佛同时住在这间屋子里。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格窗上的匾额上写着“鬼手佛心”四个字。隔扇上的山水画融合了中国画和日本风景画的技法,颜色都已暗淡,看来年代很久远了。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一面六曲屏风。屏风正面画着三个中国古人围着一口大缸,画中人物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我无意中盯着屏风看了起来,姐姐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这面屏风最近出了点怪事呢。”

姐姐在三人中一直是话最少的那个,没想到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她。

“是什么怪事呢?”美也子也向前凑了凑。

“就是……我说这话可能会被你笑话呢,就是——那面屏风里的人跑出来了!”

“啊!”美也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盯着姐姐的脸。

我也看着她的脸,又看了看屏风上的画,问道:“这面屏风上画的究竟是什么故事?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姐姐双颊泛起了红晕,说道,“据说那叫‘三酸图屏风’。上面画的三个人分别是苏东坡、黄鲁直和金山寺住持佛印和尚。一天,苏东坡约上好友黄鲁直前去拜访佛印,和尚很是高兴,便拿出了‘桃花酸’请他们品尝。三人尝过之后都皱起了眉头,不过苏东坡是儒家,黄鲁直是道家,佛印自然是佛门弟子,所以他们脸上的表情各不一样。不管表情如何不一样,都是因为这同一缸‘桃花酸’。也就是说,儒释道三家的教义虽有所不同,归根结底却是同一个本源……据说就是这个意思。”

“哎呀,听起来确实像中国古人的想法啊。春代小姐,你刚才说的这画里的人跑出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来比起画的典故,美也子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当然,我的想法也和她一样。

“这个说起来真有些捕风捉影的感觉……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件怪事。”

姐姐用温和的语调为我们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这个别院平时都锁着,为了避免闷坏屋子,至少每隔三天就会打开透透气。可是,就在大约两个月前,我和阿岛过来打开防雨窗时,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像是有人进来过。当时我并没太在意。可是两三天后,我又过来开窗通风,发现的确是不对劲,确实有人进来过……我发现屏风的位置变了,虽然只改变了一点点。还有,橱架下面的小壁橱没关好,防雨窗却关得好好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太多疑了,可终归心里还是放不下,便瞒着阿岛故意把小壁橱开了一条缝,将屏风挪到刚好压着榻榻米边缘的位置……这样做的目的是,如果真有人进来,动了小壁橱和屏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第二天,我悄悄过去查看……”

“屏风和小壁橱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那天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我想,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可是又过了两三天,我过来一看……”

“发现问题了?”

“是的……屏风腿从榻榻米的边缘被移开了,小壁橱关得紧紧的。”

“哎呀!”

美也子和我对视了一眼。

“那防雨窗上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呢?”

“没有。为了确认这一点,在打开窗户之前,我仔细检查了插销。然后又挨个儿检查了每一扇防雨窗,插销都插得好好的,没发现任何强撬的痕迹。”

我和美也子再次对视了一下。

“要想进入这座别院,只能从庭院进来吗?”

“是的。除此之外,还可以从你刚才穿过的三十米长廊进来。可是那条长廊的门是锁着的,只能从主屋那边打开。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我这里,另外一把由姑祖母拿着。”

“会不会是家里的某个人……”

“不,不可能。你也看到了,哥哥他长期卧病在床,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姑祖母就更不可能了。阿岛更没有理由来这种地方……”

“好奇怪啊。”

“真是不可思议。”

“就是。我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却又不能随随便便告诉其他人。我考虑良久,终于决定拜托跑山的平吉晚上睡在这间屋子里。”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所大宅子里,另外建有用人们起居的屋子,住着许多跑山、跑牛和跑河的仆人。所谓跑山的,就是负责进山伐木、烧炭的人;跑牛的自然是照顾牛的人;跑河的则是将炭和木材装到船上,再运到N车站的人。最近只需要运到N车站就行了,以前得一直用船运到河的下游。

“然后呢?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平吉这个人特别喜欢喝酒,他晚上睡在这里的条件就是得请他喝酒。最初的两三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到了第四天,我一早赶过去想看看情况,却发现平吉不见了。仔细一看,有一扇防雨窗开着。我大吃一惊,四处寻找平吉,结果发现他正在自己屋里蒙头大睡。我便把他叫起来,问了他许多问题。”

我们一言不发地盯着姐姐的脸,她脸颊又泛起一阵红晕,说道:“总之,就是……他说,半夜的时候,屏风上的人跑出来了。”

“啊!”

我们不禁回头看着那扇屏风。

“你是说这幅画……三个人都跑出来了?”

“不,说是只有一个人,好像是那个和尚。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呢?我刚刚说了,平吉特别喜欢喝酒,不喝就睡不着觉,而且还是那种不喝到烂醉如泥决不罢休的人,所以他说的话也没法全信。据他所说,深更半夜,他睁开眼,发现屋里有微弱的光,也不知是从哪里照进来的。他明明记得入睡前已经把电灯关掉了。他有些纳闷,便环视四周,发现屏风前面站了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喊了一声:‘谁?’结果对方也吃了一惊,回头朝他看了一眼——据说那个人的确是画中的和尚。”

“哎呀,真有趣!那么那个叫平吉的人怎么样了?”美也子又向前凑了凑。我咽了口唾沫,盯着姐姐的脸。姐姐扑哧一下笑了。

“在平吉看来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这一喊,对方也吓了一跳,嗖地一转身,一下就消失了。之前不知哪里射出来的光也不见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平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他的描述。他说,他能够感觉到黑暗中有个人从他的枕边走了过去。他觉得酒完全醒了,哆哆嗦嗦地颤抖了一会儿,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灯,看了看屏风,只见屏风里的三个人好好地站在里面,没有任何异样。于是他稍微镇定了一些,忽然又想起应该去检查一下防雨窗,结果发现插销插得好好的。又跑去检查长廊那边的房门,发现房门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一动不动。这样一来,平吉又害怕起来。既然哪里都找不到人出入的痕迹,看来还是屏风上的人跑出来了……这么一想,平吉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剩下恐惧,打开防雨窗就逃跑了。”

“太奇怪了。”

“确实。”

我们又对视了一眼。

“的确是件诡异的事。平吉还说昨天晚上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屏风上的人跑出来,在此之前就有许多怪事。夜里睁开眼睛,总觉得被人盯着,好像有某个人从某个地方一直注视着自己……有好几次,他都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肯定是屏风上的人从屏风里看着我呢——他这样说。当然,有关屏风里的人跑出来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平吉的幻觉,可是时不时有人进入别院这事,我却已经找到了证据。”

“是吗?是怎样的证据?”美也子越发好奇了,身子又向前凑了凑。

“我听平吉讲完以后,叮嘱他千万不要说出去。我觉得有必要再去别院查看一番,便回到了这里。结果发现屏风后面掉了一张奇怪的纸。”

“奇怪的纸?”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张很旧的和纸,上面用毛笔画着类似地图的图案,标注着‘猿之凳’、‘天狗之鼻’之类的奇怪地名,旁边还写着歌谣一样的句子。”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美也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用锐利的目光迅速扫了我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盯着榻榻米。看样子她知道我的护身符袋里装着一张同样的纸。我不记得告诉过她这件事,肯定是看过那张纸的诹访律师偶然间告诉了她。或许是察觉到了我们的反应,姐姐有些惊奇地看着我们,问道:“咦?怎么了?关于那张纸,莫非你们知道些什么?”

既然美也子已经知道,我也无法隐瞒了。

“其实……我也有一张同样的纸。而且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符咒,究竟有什么意义,从小,那张纸就一直装在我的护身符袋里,不过上面并没有‘猿之凳’、‘天狗之鼻’那样的文字……”

我不知道该不该从护身符袋里取出那张纸给大家看,但终究心里还是不愿意,于是说完便默默地坐着没动。姐姐和美也子也没有要求我拿出来。

姐姐似乎领悟到了那张纸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说道:“哎呀,挺奇怪的。那张纸我还好好保留着呢,等什么时候和你的那张比较一下吧。”

此后她俩便陷入了沉默。姐姐原本只是想把自己小小的冒险故事拿出来供大家娱乐一下,没想到竟和我的身世扯上了关系。她似乎很后悔自己的轻率,一不留神在美也子这样的外人面前透露了家事。想必美也子也猜到了姐姐的心情,她甚至没与我们讨论那个神秘的闯入者便匆匆告辞了。

没过多久,仆人为我铺好了床,我独自一人睡在了这座怪事频出的别院里,虽然心中还有着各种疑惑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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