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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桩杀人事件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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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我总算进入了梦乡。等我睁开眼睛,防雨窗的缝隙里已透出亮光。我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表,已经快十点了,我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在城市里住的时候,周围总有噪音,所以无论熬到多晚,也从来没有睡到这么晚才醒。第一次住在这个家中,早上就睡过了头,想起来实在很羞愧。我手忙脚乱地叠起被褥,将防雨窗挨个打开。姐姐闻声从主屋赶了过来。 “早上好。你不用干这些活儿。我会让阿岛来做的。” “早上好。我睡过头了……” “一定是累坏了。而且我还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昨晚睡得好吗?” “嗯。” “没怎么睡着吧?眼睛红红的。我真不该说那些无聊的话。不过,你并没有跑到主屋这边来呢。” 昨天晚上,临睡之前,姐姐对我交代她不会锁长廊那边的门,万一发生什么异常状况,让我赶紧往主屋跑。现在她说的便是这件事。她说话时依旧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但我能感受到她话中的诚意,比起昨天晚上,她待我的态度又多了几分亲密,这让我很是高兴。 我被带到主屋,在姐姐的安排下吃起了早餐。因为睡过了头,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吃饭。 “姑祖母她们呢?” “姑祖母年纪大了,早上起得很早。她们一直在等你呢。” “对不起。” “没事的,不用总是道歉……这里是你的家,放松些。我们是乡下人,很多地方照顾不周,就请你多多包涵,一直在这个家里住下去吧。” 这句话就像水渗进沙子一样,滋润了我那颗一直被某种不安的情绪充斥的心。我没有说话,看着姐姐,低头行了一礼。不知为何,姐姐有些害羞地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膝上。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暗暗期待她问起昨夜聊到的地图,但她最终也没有提起。我忍着没有开口。何必这么着急,今后待在这里的日子还长着呢…… 吃完饭,姐姐有些为难地说:“那个,姑祖母她们在等你……今天早上会让你和哥哥见面。” “好。”这件事昨夜谈过,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姐姐却更加为难地说:“见到哥哥时,你自己要小心。哥哥他不是个坏人,但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卧床养病,所以有些不好侍候。而且今天里村家的慎太郎也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 “慎太郎算是我们的堂兄弟。不知为什么,姑祖母她们还有哥哥都不喜欢他。只要他过来,哥哥总是很不高兴。今天是因为你来了,家里才派人特意请他。他的妹妹典子也来了。” 看来两位姑祖母是想将我回家的消息尽快广而告之。如果这纯粹是出于对我的好意,我自然会感激不尽,可惜其中多半夹杂了对某个人的冷嘲热讽,这令我的心无比沉重。 “客人就这些吗?” “不是的,久野叔叔也来了。他是父亲的表弟,所以也请了他。” “他是位医生,对吧?” “没错,你知道的不少呢。是美也子告诉你的?” “不,是汽车上一个叫吉藏的牛贩子说的。” “啊,吉藏啊。”姐姐皱起了眉头,“我听阿岛说了,昨天村里人似乎对你很无礼。等哪天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会过去跟他们好好沟通一下。你自己也要当心。他们很顽固,但都不是坏人……” “我明白。” “那就好。请跟我来吧。” 哥哥久弥住的地方是一座像阁楼一样阴暗的后宅院,院子里盛开着微微发白的紫阳花。姐姐拉开纸拉门的一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扑面而来,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我记得这股味道。很早以前,我曾在一个因坏疽性肺炎病逝的朋友屋里闻到过这种味道。听说只要治疗得当,肺结核很容易治愈。可一旦得了坏疽性肺炎,就没救了。姑祖母她们说哥哥恐怕撑不过这个夏天,看来有道理。想到这个早已被宣判了死期的人该有多么痛苦,我的心一下子暗淡下来。 令人意外的是,哥哥精神很好。姐姐拉开纸拉门的瞬间,屋里躺着的他吃力地扬起头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当我和他视线交会时,那双病人特有的泛满油光的眼中忽然迸出了火花。但那火花一闪即逝,他随即露出一丝谜一样的微笑,将头靠在了枕头上。 哥哥比我年长十三岁,今年应该四十一了,或许是因为生病,看起来至少有五十。他浑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像样的肉,就像都被割走了一样。瘦骨嶙峋的皮肤上没有半点光泽,像疖子一样突出的喉结上仿佛也附着死神的影子。但哥哥的脸上隐约透出一股精悍之气。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却还在和某种东西抗争。从他的神色中,我捕捉到了这种一闪而过的坚强意志。但刚才那谜一样的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辰弥,请进吧。” “辰弥,到这里来。想必你们已经等急了吧。” 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仍旧像猴子一样坐在哥哥的枕边。其中一位指了指我旁边的座位。不用说,我还是分不清说话的是谁。我依言坐下了,不管怎样先低头行了一礼。 “久弥啊,这就是你的弟弟辰弥。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是吧?辰弥,这是你哥哥。” 我默不作声地低头行礼。哥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后以像是有痰在喉咙里滚动的声音说道:“真是仪表堂堂啊。田治见的血统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好男人,实在罕见。哈哈哈。” 哥哥的笑声听起来很恶毒。他刚一笑便剧烈咳嗽起来,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我仍旧低着头,一则因为臭气熏天,更主要的是因为哥哥刚才的那番话。哥哥拼命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止住,拧着脖子向坐在对面的人说道:“阿慎,怎么样啊?有一个这么好的弟弟回来了,这下应该放心了吧。找到了这么好的继承人,我也高兴啊,总算能放心地闭眼了。久野叔叔,你也替我们高兴吧?啊哈哈哈。” 眼看着哥哥又要开始咳嗽,一位姑祖母突然将一个鸭嘴壶塞到了他嘴里。哥哥的喉头上下蠕动着,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水来。不一会儿,他摇摇头,说道:“够了,不要了。姑祖母,我不是说了不要了吗!” 他厉声拒绝后,又扭头看着我。“辰弥,我来给你介绍。坐在对面角落里的是久野叔叔,他是个医生。虽说最近村里又来了个医术更好的医生,可这位也算是咱们的亲戚,你要是生病了,还是要尽量找叔叔。接下来,坐在他旁边的是你的堂兄慎太郎,他回到村里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你也要尽量对他亲近些。你听好了,都说入乡随俗,你必须努力争取得到大家的爱护。而且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不能让田治见家的财产被别人抢跑了。” 就在这个时候,哥哥又剧烈咳嗽起来。看他那可怜的样子,我着实替他捏了把汗,同时又觉得似乎有某种黑糊糊的东西像乌贼汁一样在肚子里扩散。虽然我不知道个中原委,但哥哥对久野叔叔和堂兄慎太郎的憎恶或者说是敌意实在是太露骨了。难道亲人同胞竟会这样互相憎恨吗?我从中窥见了乡下世家的复杂,觉得既可叹又可耻,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绝望。 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哥哥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甚至担心他会就这样断气。在咳嗽声之中,还夹杂着痰摩擦喉咙发出的嘶嘶声,那声音简直要将人的身体撕裂。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越发强烈了,弥漫在梅雨季节潮乎乎的空气中。 可是,没有一个人伸手照顾他。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端坐在他的面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看样子她们已经彻底放弃了他的生命,可我还是觉得她们未免太无情了。远远坐在末座的姐姐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只见她从脖子到侧脸像火烧似的一片通红,也许她不忍抬头看这幅惨状吧。 久野叔叔——后来我才知道他叫久野恒实——是个年近六十、瘦骨嶙峋的人,目光锐利,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很硬。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远远地看着哥哥咳嗽。如果目光能杀人,我想那时的哥哥应该会瞬间昏厥。 久野叔叔长脸,高鼻梁,从容貌上来看,想必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长相越来越严肃。此时他脸上只有憎恨和嘲笑,仿佛在说:活该! 堂兄里村慎太郎——我从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最关注的便是这个人,可是唯独他的心思无从揣度。他的年龄应该和姐姐不相上下,白白胖胖,身材高大。他剃着光头,穿一件皱巴巴的斜纹哔叽外套,一看就是军人出身。但他一脸乱蓬蓬的胡茬,就像美也子所说,着实给人一种邋遢落魄的感觉。 我一进屋就开始注意这个人的脸色,试图读出些什么。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完全失败了。这个人一直板着脸、抱着双臂,不管发生什么事眉头都不皱一下,态度淡泊,仿佛置身事外。你可以将这种状态理解为大胆无畏,也可以看成是怅然若失。 紧挨慎太郎坐着的便是他的妹妹典子。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断定她是个丑陋女孩。人的确是势利。如果她是个美女,我一定会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对于父亲犯下的罪孽感到深深的自责。可是她并不美丽,我也就没了那种念头,甚至有些心安理得。 典子呆呆地望着一屋子的人。说她天真无邪倒也真是如此,可我总觉得她似乎缺了点什么。宽大的额头,消瘦的脸颊,的确像美也子所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和我只相差一岁。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她很年轻,而是那种没长好的感觉。她那虚弱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早产儿。她这时才有些惊奇地将屋里的人看了个遍,最后,当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一下子就停住了。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目光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天真无邪的注视罢了。 哥哥的咳嗽仍在继续。咳嗽声里夹杂的像吹笛子一般的嘶嘶声,听起来越发令人心如刀绞。可即便如此,仍旧没有人说话,令人窒息的空气弥漫在一屋人的头顶。 这时,哥哥突然挥着手大喊:“浑蛋!浑蛋!我已经痛苦成这个样子了,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浑……”还没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只见他的太阳穴附近全是冷汗。“药……给我药,药……谁把药给我……” 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对视了一下,随后轻轻点头,其中一人打开枕边的文卷匣,取出一包药,另一人拿起了鸭嘴壶。 “来,久弥,药来了。” 听到这句话,一直死死抓着枕头的哥哥吃力地抬起头,将嘴凑到鸭嘴壶口上。不知为何,他又扭头看着我说了一句:“辰弥,这就是久野叔叔的药。好好看着,可管用了。” 哥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呢?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他的真正用意,或许那只是对久野叔叔单纯的嘲讽而已。可那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准了,准得令人害怕…… 两位姑祖母给哥哥喂过药后,他把脸贴在枕头上趴了一会儿。咳嗽是暂时止住了,但或许是因为刚才太过疲惫,他瘦弱的肩膀剧烈起伏着。渐渐地,他整个人似乎平静下来了,我也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他突然剧烈抽搐了一下。 “啊、啊、啊,难、难受啊……水、水……”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在喉咙附近又抓又挠,神情极其可怕,刚才因咳嗽而痛苦的样子简直不能跟现在相提并论。我忽然想起了外公临死前的样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啊!姑祖母,哥哥、哥哥他……” 两位姑祖母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似乎因哥哥那痛苦的样子而手足无措。她们连忙将鸭嘴壶凑到哥哥嘴边,可是哥哥已经喝不进水了。壶嘴抵着他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久弥,坚持住,水来了!听话,你要的水来了!” 可是哥哥一把推开姑祖母的手,又抓了一阵喉咙,终于哇的一声将一大口鲜血吐到雪白的枕巾上,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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