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意义的杀人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我们和梅幸一起回到家里,正赶上寺里的师父们也到了,客人们正陆续到达。

田治见家信仰禅宗,参拜的寺庙是村里的莲光寺。可是死去的哥哥久弥从年轻时就追随邻村真言宗的麻吕尾寺住持长英师父,所以不管是葬礼还是随后的早晚念经,都是由莲光寺和麻吕尾寺两座寺庙的师父来担当。

麻吕尾寺虽是邻村的寺庙,但坐落在两个村子的交界处,从地形上更接近八墓村,施主也是这边的多一些。寺庙住持长英师父已八十高龄,经常卧床不起,所以一般的念经活动便由战后进入寺庙修行的英泉师父代理。姥市的庆胜院是麻吕尾寺的分寺,麻吕尾寺人手不够时,梅幸便会出来帮忙。

婚丧嫁娶这些事在城市里已经简化不少,可在乡下仍是繁复。无论红白喜事,都会耗费一大笔金钱。更何况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户田治见家操办丧事,仅仅头七这一日的客人便多达几十名。

法事从两点开始,毕竟是两座寺庙的师父都来念经,到最后结束的时候已近五点。接着便是进斋食的时间了。

家里那些跑山、跑牛和跑河的家仆与常来常往的村民们在紧挨着厨房的房间里一起进餐,亲戚们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则坐在两间打通了的十二叠大的房间内。给师父们上的是正宴料理,其他人则是便宴料理。

发号施令的是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真正做事的却是姐姐,我不禁担心起她的健康状况。

“姐姐,你没事吧?别太累着自己,会伤身体的。”

“嗯,谢谢。没事的。现在精神正紧张着呢……”

两份正宴料理和将近二十份便宴料理已经准备完毕,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厨房里,姐姐就站在饭菜前,双眼无神,一张脸苍白而浮肿。

“你的脸色真的很差。剩下的事情交给阿岛和下人们去做,你到别院躺一会儿吧……”

“这可不行。再撑一会儿就好了。辰弥,你去跟客人们说,差不多该入席就座了。”

“是吗?好的,那我现在就去。”

我正要走,典子过来找我了。

“哥哥。”典子有气无力地叫了我一声,飞快地瞄了一下我的眼睛,接着便低下了头。

这是典子第一次和我说话,也是我出生以来头一回被年轻姑娘喊“哥哥”。我的心不由得怦然一跳。可是,看着典子那仿佛在背阴处盛开的花朵一般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心中立刻涌起一丝苦笑。如果这是一个更有朝气、更有女人味的姑娘该多好……不过,今天的典子似乎化了淡妆。

“哦,是典子啊。有什么事吗?”

“庆胜院的住持师父找哥哥有点事。”

“辛苦你了。住持师父在哪里?”

“请跟我来……”

我跟随典子来到紧挨着玄关的一间屋子,梅幸正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啊?您这是要回去吗?我们正想为各位师父奉上斋饭呢。请留下来吧。”

“不了,那样的话就太晚了。我年岁也大了,请允许我先行告辞。”

“哥哥,”背后传来典子怯怯的声音,“一会儿可以吩咐年轻家仆把住持师父的斋饭送过去。”

不愧是女人,心思细腻。

“好,就这么办。住持师父,那我现在就让家仆给您把斋饭送过去……”

“谢谢。”梅幸微微低头行了一礼,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走到我身旁,凑到我耳边说道,“辰弥少爷,请您抽空来我庵中一趟。我有话对您讲。关于您的身世,我掌握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见我有些茫然,她又看了看四周,说道:“您听明白了吗?请务必来一趟。来的时候务必一个人来,不要带任何人。刚才在八墓明神社那里我就想说,可是西屋的少夫人也在场,所以就……就这么说定了。千万别忘了。这件事只有我和麻吕尾寺的住持师父知道……最好您明天就能过来一趟。我等着您。”

她很快从我身边离开,仿佛在向我暗示什么似的,再一次使劲盯着我,然后有些不自然地鞠了一躬,向玄关走去。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能理解她突然对我耳语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一动不动地呆立了半晌,我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想要问个一清二楚,便一路追出玄关,可梅幸早已不见踪影。

“哥哥,住持师父刚才说什么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典子正站在身后。就连她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怀疑。

“啊,没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真是一头雾水。”

回到屋里一看,大家都已经落座了。莲光寺的洪禅师父和麻吕尾寺的英泉师父并排坐在正面,他们的左侧空出了一个位子,是我的座位,然后是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接下来空着的那个应该是姐姐的座位,旁边是久野叔叔和他的妻子以及长子。

对面一排,村长坐在首位,接下来是西屋的主人野村庄吉和他的妻子,然后是森美也子,接下来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皮肤白皙、留着漂亮髭须的绅士——我是当天才认识他的,他便是外来医生新居修平。听说他是从大阪疏散到这里来的,却说一口清晰流利的东京话,为人也很温和。如此看来,久野叔叔被比下去也不无道理。因为他协助解剖了哥哥的遗体,小梅夫人和小竹夫人今天便特意将他请了过来。在他旁边,坐着我的外婆和舅舅兼吉,他们有些拘谨地缩在一角。接下来还有两位,我并不认识。不,或许他们曾经被介绍给我,但是我忘了。

我从屋外走过,来到厨房,吩咐下人将斋饭送到庆胜院。

“住持师父已经回去了?嗯,那就这么办吧。一会儿再派人送过去。啊,辰弥,等一下。”姐姐叫住了我。“本来不应该麻烦你的,但还是请你帮我端一份吧。”

“明白了。是哪一份?”

“正宴料理不是有两份吗?你拿其中一份就可以,剩下那份我会端过去的。对了,送过去以后就在你的位子上就座吧。”

“是。这是给师父们的,对吧?端给哪一位师父?”

“哪一位都可以。两份是一样的。”

我和姐姐各端了一份正宴料理,站了起来。

“阿岛,剩下的菜就拜托你依次端上去吧。我送完这份会直接落座……”

“是,明白了。”

我和姐姐并肩走进屋子。因为座位的关系,我端的那份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莲光寺洪禅师父面前,姐姐则将料理摆在了麻吕尾寺的英泉师父面前。两位师父捻着衣袖,静静地低头行了一礼。

摆好饭菜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紧接着,阿岛指挥女佣们将便宴依次端了上来。上完以后,酒壶也端了上来,终于到了用餐的时间。

“都是些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请各位见谅。请用餐吧。”

我寒暄过后,洪禅和英泉微微颔首致意,拿起面前的酒杯。

乍一听洪禅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法师,实际上他三十出头、瘦骨嶙峋、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只有穿着僧衣的时候才像个僧人,否则就像个头发剪得很短的书生。与他相反,麻吕尾寺的英泉虽说是代理,看年龄却早已过了五十,头发花白,表情很是严肃。他也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所以眼梢看起来向上吊起,双颊上各有一道很深的皱纹,似乎在诉说着过去的劳苦。

这种场合的话题,大抵会从追忆故人开始。可是哥哥的死法实在特殊,人们自然都避开这个话题。于是,洪禅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他似乎还是单身,村长和西屋主人野村庄吉都在为他四处张罗媳妇。只要一提起这个,年轻的洪禅脸就会涨得通红,活像一只章鱼,额头上还吧嗒吧嗒地滴汗。美也子觉得好笑,从旁取笑,结果洪禅的脑袋上竟然冒出了一缕缕水汽,惹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可是,就在大家谈笑风生之际,却发生了那起足以令人血液凝固的恐怖事件……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此刻我握着钢笔的手仍然止不住颤抖。

洪禅和英泉似乎都不胜酒力,很快就放下酒杯,拿起了筷子。其他人纷纷效仿,阿岛开始忙着给他们盛饭。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喂、喂!你怎么了?”

我抬头一看,英泉正从后面抱着洪禅。洪禅的筷子掉了,一只手支撑在榻榻米上,另一只手正在喉咙到胸口之间抓挠。

“啊!难受、难受啊!水、水……”

立刻有四五个人站起身来奔向厨房。其他人都弯腰张望。

“喂!洪禅师父,你这是怎么了?要坚持住啊!”

村长转到后面,死死盯着洪禅的脸。

“难受、难受啊……胸口……胸口……”

洪禅用指甲咯吱咯吱地抓着榻榻米,浑身一阵剧烈颤抖——那动作简直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然后,哇地将一大口鲜血吐在了饭菜上。

“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屋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甚至有人逃出了屋子。

这便是第三桩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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