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情书

八墓村  作者:横沟正史

当天,按照矶川警部提出的申请,村里的年轻人组织了一队人专门负责搜索洞穴。

经过这次搜索我们才弄清,八墓村的钟乳洞几乎遍布整个村子的地下,织成了一张通往四面八方的网。所以,再没有比这更理想的藏身之处了。也正因如此,搜索队可谓大费周折,历尽辛苦,绝不是两三天就能完成工作。

那天,我一面听人们议论有关搜索队的传闻,一面紧张地准备着小梅夫人的葬礼。正午过后,吊丧的客人陆陆续续来了。接待客人完全由慎太郎和典子承担,我尽量不出面。宾客说过安慰的话以后便立刻悄悄离开了。

到了傍晚,英泉还是出现了。听说他被抓到了派出所,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为自己开脱。他一直苦着脸,但并没有忘记他的工作,倒也尽职尽责。

第二天,葬礼顺利结束了。和哥哥久弥那时相比,让人觉得有些慌乱、凄凉和焦虑,但对我来说总算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即我和堂兄慎太郎之间的隔阂消融了不少。

一说起慎太郎,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浓茶尼姑被杀那晚他那副穷凶极恶的面相。可是,促膝长谈一番后,我又觉得他不是那样的恶人,从人品上来看也不像会设计陷害他人。我反倒觉得他很单纯。正因为单纯,所以至今无法从战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难道说我对他的性格有巨大的误解?

那么,究竟是谁给我寄了那封诡异的警告信呢?总之,谜题一个也没有解开,反倒变得越来越多。

葬礼的第二天,金田一耕助又突然现身了。

“哎呀,昨天你一定累坏了。我最近也是筋疲力尽呢。”

“对了,听说您在组织人搜查钟乳洞。还没找到久野叔叔吗?”

“没有呢。”

“金田一先生,您确信久野叔叔一定藏在那个钟乳洞里吗?”

“当然了。为什么这么问?”

“久野叔叔离家出走已经快两周了。要是从那时起就待在钟乳洞里,他靠什么活下来呢?”

“自然是有人给他送饭了。”

“哦。可最近发生了这样的骚动,还会有人给他送饭吗?”

“这个嘛,我就不太清楚了。久野医生肯定就在钟乳洞的某个地方,这千真万确。还有那顶鸭舌帽,的确是久野医生出走时戴的帽子。”

“是吗?他怎能隐藏得如此巧妙呢?真是不可思议。”我仍感到不可理解。

“嗯,不管怎样,久野医生确实在那个洞穴里。要是不在我就惨了。这可涉及责任问题。”

“责任问题?”

金田一耕助抓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咧嘴笑道:“其实呢,算上今天我们已经搜了三天,可是仍旧没有久野医生的半点消息,有人已经开始抱怨了。这也难怪,用人家却不给人家钱,难免会有人发牢骚。所以,如果这次找不到久野医生,我很有可能被村民们攻击呢。”金田一耕助有些不安地耸耸肩。

我顿时觉得他十分可怜。“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中途停止。我想明天彻底搜查一遍。我觉得鬼火之渊的对岸很可疑,可是村里人畏缩不前,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往前走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明天就过去一探究竟。辰弥君,怎么样?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他似乎并无他意。我稍稍安心了些,说道:“好,我可以陪您过去。不过,金田一先生,我还是不明白。久野叔叔究竟做了什么?不,应该说,他究竟想干什么?怎么会在记事本上写下那些无聊的东西……”

“啊,你是说这件事啊。久野医生既然在记事本上写下那些,一定有他的理由,肯定不会是得了梦游症乱写一通子虚乌有的事情。对了,关于那个记事本,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金田一耕助露出一丝令人费解的笑,“久野医生在今年春天曾经被盗过。他把包挂在自行车上,去患者家出诊,一转眼的工夫包就被偷走了。根据他夫人的讲述,口袋记事本一直是放在那个包里的。久野医生当时十分担心,但他担心的样子实在是太夸张了,不像是一个包被偷那么简单,所以家里人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样啊,那么那个包再也没找到吗?”

“不,你猜怎么着?最近那个包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金田一耕助哧哧地笑着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浓茶尼姑被杀时,警方曾经调查过她的庵堂。当时,我们查出了许多赃物,说是堆积如山一点也不夸张。但里面没什么正经东西,尽是些缺了口的茶壶啊,掉了把儿的勺子之类的,甚至还有腌咸菜的石头,真把我吓了一跳。但在这些赃物中,我们发现了久野医生的包。”

“哦,这么说小偷是浓茶尼姑?”

“没错。你也知道,那家伙有爱偷盗的毛病。久野医生的手提皮包正是被她偷走了。”

“啊。那记事本呢?”

“没发现。也不知道是被浓茶尼姑扔掉了,还是久野太太记错了,从一开始记事本就不在包里……若是这样,浓茶尼姑死得也太冤了。”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脸色十分暗淡。于是我便转换了话题,试着问了问英泉的情况。我想知道英泉究竟是怎样解释他在地下通道游走一事。

金田一耕助咧嘴笑道:“哦,那个呀,虚惊一场。麻吕尾寺靠近这个村子的西边,如果要从那里去村东头的浓茶,就要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可是如果利用地下通道,就能节省一半的时间。所以英泉师父去浓茶办事时,一直是走地下通道。”

“是吗?那条地下通道能一直通向姥市?”

“正是如此。我让英泉师父带着我走了一圈,也是惊讶得不得了。这个钟乳洞实在是太夸张了。”

“可是,英泉师父怎么会知道这个地下通道呢?他不是最近才到麻吕尾寺吗?”

“这个嘛,据说是长英师父告诉他的。长英师父以前化缘完了往回走的时候,若是不想见人,就经常钻进这条地下通道。”

我不相信这些。可能英泉去浓茶时确实走了地下通道,再加上地下通道里面阴暗又复杂,或许免不了会迷路。迷路归迷路,竟然闯到我的房间里来未免也太离谱了。想必金田一耕助也不可能盲目相信英泉的话。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说道:“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村子里的人丝毫没把钟乳洞当回事,外面来的人却对此十分着迷,这是怎么回事呢?英泉师父也是,你也是……”说完他哈哈大笑,不过很快便收起笑容问道:“对了,森小姐还像往常一样来看你吗?”

他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着实是戳到了我的痛处。

是的。那段时间,美也子的态度令我有种莫名的不安。她变得和以前判若两人。不知为何,开始疏远我了。

在哥哥久弥的葬礼上,美也子就像自家人一样忙里忙外,冲在最前面。可这次她只是碍于情面露了一下脸,事情办完后,她就像害怕什么似的,立刻离开了。即便见了我,也是不苟言笑。

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我实在想不出原因。在这个四面楚歌的村子里,美也子是唯一支持我的人。现在就连她也突然变冷淡了,可想而知我有多么不安!如今冷不防被金田一耕助问起美也子,我简直快哭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不久便飘然而去。

我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发现了那些旧书信。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起了金田一耕助、美也子、慎太郎、典子,甚至英泉,头脑越来越清醒。正当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时,突然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我的枕边照旧立着那扇三酸图屏风,可是我总觉得屏风对面有人。我一面想,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呢,自己一定是得了强迫症,一面却无法释怀。于是,我壮着胆子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灯,向屏风对面望去。那里自然不会有人,可是我却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由于灯光是从对面照过来的,所以屏风里裱糊的里层就像幻灯一样映了出来。底子上贴满了像是书信一样的东西,有的地方字迹清晰可见。

我被好奇心所驱使,读起了那些信。渐渐地,我意识到那些信似乎是年轻男女之间互赠的情书。我更加好奇了,开始搜寻起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突然,我仿佛被绊了一跤,大惊失色。

阳一君启 阿鹤拜上

鹤子小姐启 阳一拜上

我看见了这样的字样。啊,怎么会这样!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母亲和她的恋人龟井阳一互换的情书!

我可怜的母亲啊!她的一生注定是个悲剧——无法与爱人相守,却变成了那个她不爱的、魔鬼一样的男人的俘虏。母亲一定是将自己和昔日深爱的男人之间传递的信函悄悄贴在了屏风里,当作仅有的一点安慰。每到父亲不在的夜晚,她就会打开屏风对面的电灯,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一边读着那些透过屏风映出来的文字,一边默默地流泪。

我紧紧贴在屏风背面,揉着泪水模糊的双眼,努力辨认着母亲那熟悉的笔迹。渐渐地我发现,这些信并非都是来到这里以前写的。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母亲被魔鬼般的父亲禁锢后写的信,而且那几封尤其悲切。

——造化为何如此弄人!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让我如此遍体鳞伤。阿鹤我真是命苦。

母亲感慨自身的不幸。

——即便如此,我还是时常回想起,在龙之颚初次接受你如火般的爱情。

母亲在怀念往昔。看来传言不假,在屈服于父亲的暴力之前,母亲早已和龟井阳一私订了终身。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把坚硬的岩石当作床,这些世人所惧怕的东西在阿鹤看来却是极乐净土。

母亲歌颂两人相见时的喜悦。

——可是,世事无常,那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瞬间的幸福。

母亲哀叹着自己的命运。自从经历了那残暴的一天,她对于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意想不到的命运转折瞠目结舌:“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现在还活着。”

我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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