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  作者:傅真

医学给人类带来希望,同时也带来太多的选择。每个月都会有新技术和新突破,但这也意味着你有机会花很多很多的钱,却依然得不到成功的保证。试管婴儿之所以特殊,不仅在于技术手段,也在于你为了一个如此之小的成功机会做出了如此之大的投资。

苏昂从网上无数过来人的经验中学到了一件事:“不育”意味着做出决定。很多很多的决定。首先,在三次失败之后,她是应该利用新技术主动争取,还是被动地再掷一次骰子?然后,哪家医院做试管最好?国内的医院有没有PGS技术?她应该去一家成功率最高的医院,还是一家服务更人性化的,或者一家离住所最近的?网上的信息铺天盖地。每一个决定都被倾注了太多感情,因为从理论上来说,每一个选择都直接关系着你能否拥有你那渴望已久的小宝贝。

她第一时间咨询了自己最常去的那家医院。医生当场就把她打发了出去,说你这种情况应该去看习惯性流产,不应该来做试管。她感到疑惑,说多次流产难道不可以尝试试管吗?医生没好气地说你懂不懂啊,怀不上才能做试管明白吗?你这种情况不符合试管指征,别瞎折腾了!

她兀自站在那里解释自己的情况,但医生忽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摘下眼镜放在桌上,身体往椅背一仰,双臂交叉在胸前。“要不你来当大夫吧,”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反正你比我们懂得都多。”

苏昂简直是落荒而逃。几天后她去了一家据说具有PGS资质的著名医院。医院里人山人海,门庭若市,排队排到地老天荒。她站在拥挤的走廊上,在脑海里演习着等会进去要说的话,尽量精简,条理分明,又不能漏掉任何重要信息,就像跟领导汇报一样。上次的事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苏昂终于明白患者并没有随意表达的权利,她必须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轮到她,医生听她讲完,看了报告,淡淡地说你们夫妻染色体都没问题,做不了PGS,因为国内对这一技术有诸多限制,必须是符合条件的夫妻才可以做,比如有染色体问题、有遗传病史、多次移植失败之类,并且需要相关资料证明和严格的审核程序。

“为什么呢?”她看着医生,大惑不解,“明明第三代PGS技术比一代二代成功率高,而且满足优生优育的要求,为什么国外都是想做就给做,国内就不行呢?”

“政策规定。”医生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头都懒得抬一下。

她知道不该追问,却还是没忍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政策啊?”

医生很不耐烦地抬起头,大概是看到她脸上的失落,愣了一下,施舍般吐出几个字:“性染色体。”

“什么?”

医生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排队三小时,对话三分钟。她憋了一肚子火走出医院,回公司的路上忽然恍然大悟:PGS能够把23对染色体全部筛查一遍,其中自然包括性染色体——也就是说,能够预知胎儿的性别。而性别选择在国内是不合法的。

苏昂继续在网上做她的功课,渐渐打消了在国内做PGS的念头。国内只有少数几家医院可以做,条件非常严格,手续也很繁复,而且根据她所得到的资料,国内医院无论是技术、实验室还是就医环境都和国外尚有差距。她决定开辟新的“战场”。

就像生活中的“孕妇效应”,自从开始关注此类话题,忽然之间,无数的广告帖和经验谈扑面而来,海外“战场”显然也早有国人去披荆斩棘。苏昂惊诧于出国去做试管的同胞竟如此之多,尤其是美国和泰国。起初她猜想是因为这两个国家的技术最为先进,可是慢慢看下去她就明白了——

性染色体。还是性染色体。

在国内很多地方,重男轻女、延续香火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如今医学昌明,许多并无生育问题的女性也不惜大费周章出国求医,借由试管技术来实现生男孩的愿望——在美国和泰国,利用PGS技术选择胎儿性别是合法的。

也许真的是家里有皇位需要继承吧——反正苏昂是无法理解这些人对于生儿子的执念。在她看来,能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去美国路途遥远,医疗费和旅费都很昂贵。相比之下,泰国是更经济实惠的选择。虽然异国求医必定有诸多不便,好在技术成熟、流程简单、环境友好。苏昂翻遍了她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泰国试管的网帖、博客和微博记录,当事人需求不同,经历各异,结局有喜有悲,但几乎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泰国的医疗环境和服务态度。这一点格外打动苏昂,因为她再也不愿回到那条拥挤的走廊,不愿听医生训斥的语气,不愿被那种卑微感和负疚感洗劫——就好像生不了孩子是她的错。

她回忆着当年的毕业旅行,那个国家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度假氛围,人们一到那里就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好心情没准也能增加成功率吧?

去泰国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一念既出,万山无阻,就像火箭势不可当地加速升空,一心一意要将卫星送入既定轨道。苏昂简直从未有过如此强大的行动力,她将自己埋在资料堆里,生活终于开始呈现出新的意义。

泰国医院英文通行,她无须求助任何中介便可与他们直接联系。经过一大堆的研究、比较、邮件和电话往来,苏昂终于在曼谷几家口碑最好的医院之中敲定了那间规模并不算大的SMB辅助生殖诊所,并预约了一个月后与院长Songchai医生的会面。

工作方面,苏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向公司争取到了两个月的无薪事假,上司的脸拉得比驴都长。不过,她只告诉同事自己要回老家处理一些家事,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去向。

说服平川比想象中容易。或者不如说苏昂并不确定她是否说服了平川,她更像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那时疲惫已经战胜了他们,几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不再谈起那件事,尽管它仍然隐藏在他们所做的每件事之下嗡嗡作响。他用一种紧绷的理性来应对她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小心地绕开任何有可能给他们带来痛苦的话题,只谈论那些浮于生活表面的琐事,于是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空洞而敷衍。苏昂的沉默也许会让平川以为她已经放弃,可她狂热的心思始终只紧紧抓住一个想法:只要这世上存在某种解决方案,为了怀上一个健康的孩子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泰国?”他吐出一口牙膏泡沫,看着镜子里的她,眼神微微有些不可置信,仿佛她刚刚讲了个非常荒谬的故事。

平川从未去过泰国。他对一切都抱有疑虑:泰国的政局、泰国的天气、泰国的医疗水平……总而言之,他难以相信她竟然真的打算飞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第三世界国家,任凭那里的医生处置她的身体。在他的想象中,泰国就像一片充满海妖与旋涡的海域,每一道水流都可以将她一口吞噬。但他看出苏昂去意已决,只好在沉默中继续刷着牙,避免与她正面冲突。

“听说IVF对身体有伤害,”他刷完牙,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促排卵会提前透支卵子,加速衰老——”

“胡说八道。”她不屑地打断他。每次正常排卵都会有一些没成熟的卵泡被排掉,她告诉他,促排卵只不过是让那些本来要被浪费掉的卵泡也能长大成熟被利用而已。只要用药正常合理,一般是不会有问题的。

平川立刻抓住她话里的小空子,“你怎么确定他们会‘正常合理’呢?异国他乡的,怎么保证安全?”他顿了顿,神情愈发凝重,甚至开始提起最近看过的关于地下卵子黑市的新闻——“有个女生好像是取了太多卵,最后搞到有生命危险……”

“OHSS。”

“什么?”

“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有些人会对促排卵药物产生过度反应——腹部积水、腹胀、恶心,最严重的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概率很低很低,十万分之一吧。”她看他一眼,感觉自己俨然是这一领域的专家,“而且我去的是正规医院——泰国王妃做IVF也是去的那家——不是什么地下黑市。”

“但还是有风险……”

“哪里都有风险。什么都有风险。”她再次打断他,心中火烧火燎,恨不能摔门离开。平川总是这样,只做“正确”的事情,严格规避风险,永远未雨绸缪,思考事情总有提前量。他坚持锻炼,从不抽烟,喝酒绝不过量,买车要配备安全气囊,入住酒店会确认逃生出口,家里总有蜡烛、药物、纯净水、罐头食品和消毒液,出外旅行永远知道现在是何时、自己在哪里、下一步要去做什么……他对“安全可靠”这件事几乎有种病态的追求,一个最令苏昂抓狂的例子是:平川居然一点也不介意剧透,甚至预知结局后再看电影会更令他安心……

看待风险的态度是他们之间永恒的差异与矛盾。有时平川会半开玩笑地讽刺她:“亏你还是个律师!”——真奇怪,人们似乎默认法律人都是风险厌恶者,因为他们的工作是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尽力寻求确定性和可预期性。但这件事还有另一面:作为公司法务,她的工作是为商业服务的,识别法律风险只是第一步,如何提供商务上认可的手段去控制风险才是她更重要的职责所在。也就是说,她不能不说No,也不能只说No。比如说吧,如果她的公司要做一笔收购交易,而事前做尽职调查时,发现收购对象的很大一块资产在私有化过程中有一定的程序问题,这笔交易就不能做了吗?当然不是。正确的做法是在充分告知风险的同时给出解决方案,比如要求对方补正程序,或是在合同中添加交易保护条款。同理,做试管有风险,去泰国有风险,但你不能只从风险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和解决问题。

平川尴尬而短促地笑了一下,走进卧室上了床。她跟了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她感觉自己的人格已变得顶天立地,随时准备压倒与她对抗的人,把他们统统扫荡掉。

他靠在床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神情凝重,仿佛正在脑海里小心斟酌词语。他说他对IVF确实不大了解,但听说费用很高,成功率却不高。他听一个同事说,自己的姐姐做了四次都没成功。“你想过没有,”他缓慢地说,“万一失败了——”

“就是在浪费钱。”苏昂飞快地接上他的话,“可是如果成功了,就是最好的投资。对啊,这就是赌博。”

“你想赌一把?”

“赌几把都行。”苏昂斩钉截铁地说,“我算过了,我们负担得起。比起买房,我宁愿要一个孩子。”

平川没再接话,低头拿起了手机。他早已习惯了把沉默当成一种武器,这时他会显得深不可测,但身体却在表明态度;然后恼怒的对手会用语言和情绪填满周遭的空气,于是她说的话会超过自己应当说的话。但在这一刻,苏昂并不打算让他得逞。

“创业也有风险。”她乘胜追击般故意补上一句,又立刻被自己语气中的尖酸刻薄吓了一跳。平川继续滑着手机,嘴角隐约弯曲出某种听天由命的弧度。

出发去曼谷的前一天夜里,平川还是很晚才到家。当所有行业都被所谓的互联网思维搞得天翻地覆,本来就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平川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蛊惑,和朋友一起用业余时间创业开发App,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在一定程度上,苏昂能够理解为什么程序员们对创业这件事趋之若鹜。身边大环境热火朝天,本身又懂产品技术,自然蠢蠢欲动,不愿为老板折腰,直想自己创出一片天地,走向人生巅峰——而且最好是一年买房、三年上市、五年冲出亚洲、十年移民火星的效率。但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平川也要跟风蹚这摊浑水。在她看来,平川是典型的技术型程序员,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迷恋,其他方面几乎全是短板——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对商业和管理都缺乏兴趣,更不用说面对风险的态度……简而言之,他完全不具备创业所必需的人格特质。

也许是因为金钱的召唤吧。人人都知道创业成功是极小概率事件,但他们身边的确有这样的幸运儿。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看BBC拍摄的一部纪录片,讲述的是“亿万富翁的日常生活”,其中赫然出现了平川在伦敦时认识的同行朋友!对方已创业成功,脱胎换骨,在镜头里品尝着2000美元100克的鱼子酱,满脸都写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她甚至还记得平川看着那一幕时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不是善妒之人,但显然也受到了某种刺激,从此心态产生了微妙的不平衡,暗暗摩拳擦掌也打算试试水深。话说回来,谁能抵抗金钱的诱惑呢?看纪录片时苏昂也难以自制地一直盯着那些亿万富翁家里的艺术品,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买得起David Hockney的画……

钱钱钱,回国后她发现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钱。古早TVB港剧里的台词近些年忽然又成了流行语——“对不起,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也不一定,苏昂想,不一定能换来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把足足一打橙色内裤塞进箱子里。那是丁子送给她的临别礼物兼“护身符”,附带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平川,取精的那天是否能保证抽出时间去趟曼谷。

“具体是哪一天?”

“大概是我下次月经的第十二天,”苏昂找出一支红笔,把日历上的那个日期圈了起来,“不过提前或推后一点都有可能,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我尽量吧。”

她盯着他,目光灼灼。

“应该可以,”他叹口气,“离开一两天应该没问题。”

造物真不公平,她想,明明是夫妻俩共同的“作品”,却偏偏只由女人来承受一切变化和痛苦,男人所做的全部贡献不过是在一个杯子里射精。她当然也希望平川能陪她一起去泰国,在她需要时给予照顾和支持,就像论坛上某些幸运女人的另一半那样。然而她明白这已毫无可能了——这些日子他们两人一直各忙各的,同一屋檐下擦身而过,感觉越来越像是室友而非伴侣。对于她去泰国这件事,他心中的态度显然是反对多于支持,但由于她处在“一点就炸”的状态之中,而且子宫长在她的身体里,他表达不满的方式便只能是消极应对,仅完成生理上不得不参与的部分,也就是提供精子。

平川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包条浴巾。她忽然发现他瘦了一圈,连脸颊都变得有些骨感。

苏昂说:“你最近太忙了,要注意身体……”

平川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有一丝惊异。于是她接下去把话说完:“精子的质量也是很重要的。”

她终于收拾完行李,关上箱子走进卧室。平川已经换好睡衣半躺在床上,手里是一本《虚拟的历史》。那是他雷打不动的睡前阅读时间。苏昂爱看小说,平川却喜欢非虚构类作品,尤其是科普读物和历史书籍。他似乎喜欢想象置身于祖辈所面临的巨大灾变之中,想象面对考验时自己会怎么做。

她在他身边躺下,忽然开口问他,他们做的那个App到底是干什么的。

空气中有一丝微妙的迟疑。几秒后他才回答:“亲子地图。”

“亲子地图?”

他放下书,“说来话长。”

他们原本只想做一款“小而精”的App——平川的搭档老韩几个月前添了二胎儿子,因为太太总抱怨国内既缺乏母婴室也缺乏相关信息,老韩于是决定做个App,为哺乳期的妈妈们提供全国各大城市的母婴室信息。没想到投资人对此大感兴趣,希望可以把它发展为亲子版“大众点评”。也就是说,除了母婴室之外,“亲子地图”不但涵盖室内外游乐场、早教中心和博物馆之类典型的亲子场所,对餐厅、酒店、商场、机场、公共机构等地方的亲子设施也都可以提供信息和点评。今后甚至考虑把国外一些热门城市也包括进来,形成有系统的“亲子游”信息一条龙服务。

“变成‘大而全’了。”她说。

“对。”他微微耸了耸肩,有点得意,又带着些许无奈。

“听着不错,”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对有孩子的人来说可能是刚需。”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平川一直避免和她谈起这方面的话题。

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那更像是苦笑。平川也笑了,那是松了一口气的笑。她看着他的眼角周围聚集起细小的皱纹,此刻他的面部轮廓变得柔和,看起来终于像是她最熟悉的那张脸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平川似乎微微一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温存的互动了——他难以察觉地退缩了一下,但又马上掩饰过去了。苏昂讪讪地收回手。她也不再能够从中感到那种熟悉的温情了,而更像是对某种共同记忆的笨拙描摹。而那些记忆,那种联系,如今看起来既遥远又渺小,仿佛发生在另一场人生。

“亲子地图”并不是平川的第一个App。他曾做过好几个App——那时大概还被称为“软件”——当作礼物送给她。有一年苏昂生日时收到他做的一个软件,里面有个按钮,每当她想要他的陪伴时按一下,他的书房里就会有一盏灯亮起来提醒他;有一次她说想买条裙子来搭配某件上衣,结果他竟然给她做了一个手机App,可以用它给上衣拍照,得到一个色板,购物时把App对准一条候选的裙子,屏幕下方就会出现这条裙子的色板,于是她就能比较两个色板的匹配程度,令她的女友们惊羡不已;还有某一年的情人节,他事先偷偷录下她常说的一些口头禅和感叹语——诸如“天哪”“不会吧”“真的假的”之类——然后做了一个有很多按钮的小软件,每个按钮都会发出她的声音,简直令她笑到崩溃……

整夜她几乎无法入眠,不断在脑子里回放记忆,就像随机播放一张张碟片。有时在几秒钟内跳过好几年,从情人节软件跳到“亲子地图”,从浑融无间的亲密跳到他刚才那微妙的躲闪——几乎是一个明显的下意识反应。她能感到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躲着她,这令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他去创业只是为了逃避她。

听着身边平川有规律的呼吸声,许许多多的问题啃啮着她的心:我们到底是在哪里走错了?这一切是怎么错到这个地步的?

还有眼前那一场“美好的仗”。那真的会是一场美好的仗吗?隧道尽头的光亮会不会是一辆迎面而来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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