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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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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他脸上的困惑。斑马?此刻他们终于走出了东南亚最大的迷宫,正享受着Chatuchak公园的盎然绿意和习习凉风。热带地区的日落很迅速,整座城市都以感激涕零的心情迎来黄昏。 苏昂刚刚向他抛出了一直令她不解的问题:泰国的寺庙和神社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斑马雕塑?她问过艾伦,以及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泰国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甚至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合情理。Alex似乎对泰国知之甚深,她期待他会知道答案。 应该和大象差不多吧,他猜测,守护神,或者吉祥物。泰国人欣赏大象的品质——善解人意、勤劳、慈悲…… “问题是,”苏昂打断他,“斑马有什么特别的品质吗?没错,大象我能理解,可斑马是怎么回事?千里迢迢从非洲跑到东南亚来当守护神?” Alex承认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就是容易忽略眼皮底下的东西,她想,就像很多北京人一辈子也没去过长城。 “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朋友,”Alex若有所思地说,“鲍勃,他肯定知道答案。” 这位鲍勃以前开过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就叫“曼谷斑马”。“真奇怪,”他自责般摇了摇头,“我们从没问过他那名字的意思。” 没准他只是随便取了个名字,苏昂说。 “你见到他就明白了,”Alex看看手表,“正好也是时候吃晚饭了,如果你有空的话。” “我觉得,”她说,“我很可能是全曼谷最有空的人了。” 起初出租车司机开了个离谱的价格,但Alex用泰语和他谈了谈,他很快便同意使用计价器。经历了漫长的堵车之后,他们终于缓缓驶入金龙的腹地。唐人街的气息扑面而来——世界上所有大都市的唐人街所共有的气息,某种既亲切又遥远的乡愁,历史衰退与自我沉溺所造就的偶然之美。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金店和大排档,到处都是劣质古装片中的雕梁画栋。拥挤,俗艳,乱中有序。龙头是中华门,也就是耀华叻路起点的崇圣坊。Alex向苏昂指点着,龙身就是中国城的主路耀华叻路,龙尾则是小商品密集的三聘街。当地人始终相信,中国城能享有如此的财富与繁荣,是因为传说中的金龙——中国人的守护神——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庇护此地。 中国大酒店,银都鱼翅酒楼,和成兴大金行,成发兴大金行,振和兴大金行,塔牌绍兴酒,永发贸易有限公司,正宗广东叉烧云吞面。中泰双语的巨大霓虹灯牌以熟悉的红黄两色轰炸着人类的视觉,下面的街道则挤满了巴士、货车、Tuk-tuk、粉红色的出租车和夜市般无限延伸的大排档。这头巨龙从不沉睡。勤劳的中国人在此埋头过着自己的日子,毫不关心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致力于将这座城市变为西式都城。 他们在排着长队的T&K海鲜餐厅附近下了车,潜入唐人街的夜色,就像在一席流动的盛宴中穿行。塑料桌椅占据了人行道的大部分,正在享用美食的顾客们离滚滚车流不到半米。这是游牧美食家们在城市化进程中幸存的结果,也是西方城市永远无法拥有的乐趣。一切食物似乎都可以穿在竹扦上,放眼望去,那些闪闪发光的竹扦如同树枝一般覆盖了整条街道,下面是云雾般翻腾的蒸汽。这是一股气味与质地的浪潮,令人愉悦又所向披靡,苏昂想,如果涌向欧洲或美国的城市,或许就能将它们从清教徒般的冰冷无聊中解救出来。 “你以前来过唐人街吗?”Alex回过头来,霓虹灯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粉色光晕。 她来过,但不是在晚上。还是那次毕业旅行,他们在中国城的路边摊美美地享用了鲜榨甘蔗汁和猪血鱼蛋粉——她记得他们全都意犹未尽地再要了一碗,然后花了整个下午迷失在由主路延伸出去的分支小巷。街边小店的炸枣、干姜、花生糖、芝麻饼、果脯、甘菊花统统令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故乡,而她的西方同学们则震撼于金店橱窗里一排排帘子般灿烂夺目的金锁金链、巨大金属碗里堆积如山的小螃蟹,还有一袋袋的炸猪皮、鸡爪、晒干的青蛙皮…… “那你肯定没来过Chiang Yuu,每天下午五点才开,卖完当天的分量就关门。”Alex轻车熟路地一拐弯,“到了。” 相当老派、毫无特色的门面。唐人街所有的小餐馆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门口有十几位顾客正在等位,但Alex刚一出现,立刻就被一位身着花裙、体态丰满的阿姨拽了进去。她像对待宠物那样,亲昵地用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脸上眉开眼笑,两个人热情洋溢地说着泰语。她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眉毛描得很黑,脸上泛着油光,妆已经花了一半。 他们利用“特权”很快被分到一张桌子。“那是老板娘,”Alex告诉苏昂,“应该说是老板,因为这是她的家族老店。” 她问他们是否认识很久了。他点点头。“不过我先认识的是鲍勃,他是这里最忠实的顾客。” Chiang Yuu只做一种食物,据说是整个曼谷最贵的“khao tom plaa”——鱼粥,或者说是鱼汤泡饭。约合人民币50元一碗,贵在新鲜高品质的原材料。据说店主每天都会引入新鲜的大鲈鱼,然后切块煮汤。两碗热气腾腾的鱼粥很快被端上来,苏昂注意到碗里除了鱼块和米饭之外,还有小块的猪肉、牡蛎、虾米、腌萝卜、苦青菜、豆腐干和炸蒜蓉。所有食材都由煮了近八小时的鲈鱼汤来灼热,即叫即煮,分量十足。 两小碟腌豆角也作为佐料随之奉上。苏昂学着Alex的样子,把腌豆角倒进鱼粥略为搅拌一下。她喝了一口鱼汤,然后感觉自己的舌头也融化在了汤里,而鱼肉的质感和鲜甜远超想象。“太美味了,”她边吃边口齿不清地说,“难怪……” “我在唐人街的最爱。”Alex一脸的与有荣焉。 “可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广东的鱼片粥和这个不一样。”苏昂说,“老板娘是中国人吗?” “潮州人。但她已经是第三代移民了,只会说几句潮州话。”Alex解释说,从五百年前开始就有很多华人跑到东南亚,但他们的后代都不怎么在意国家归属,只认自己的省籍或族裔,比如广东人、福建人、客家人……他们各有各的会馆或同乡会,各占各的山头。比如在曼谷,银行十有八九都是潮州人开的,他们还控制了大米贸易。海南人管美容业,客家人管造纸业。 她说,那听起来是潮州人比较有钱。 潮州人可是中国的犹太人,他说,从经济层面来说,事实上他们统治着泰国。 背景音乐是《上海滩》——店铺里一直播放着20世纪的港台金曲。Alex端起碗喝了口鱼汤,发出满足的叹息。他告诉她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住在泰国的华侨后代很多都自愿改了泰国姓,可是其他国家的华侨就很少这样做。 “那说明他们已经完全融入了泰国社会吧?”苏昂说,“才会心甘情愿地变成泰国人。” “没错,泰国社会对外族的包容度特别高……”Alex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店外某处,嘴角笑意渐深,“你看,这里就有一个想变成泰国人的美国人。” 鲍勃——Alex的忘年交、老板娘最忠实的顾客、泰国奇闻轶事爱好者、《曼谷邮报》的专栏作家——从外表看不出是个作家。他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衬衫,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戴一副大眼镜,整个人好似卡车司机和退休公务员的综合体。他有一张长脸,瘦削的腿和胳膊;肚子却背叛了他,大得就像那些以饮酒为生的男人一样。他跌坐下来,然后长长舒出一口气,座椅接住他的体重后嘎吱一响。 “鲍勃才是真正的‘泰国通’,”Alex用英文对苏昂说,“早在你我出生以前他就住在这里了。” 鲍勃的手大而粗糙,跟他握手就像是把自己的手伸到棒球捕手的手套里。离近了看,他倒是的确有张作家的脸——一头稀疏的灰发,充满嘲讽的淡淡微笑,眼镜后面的细眼睛带着一种精明的、庄严的忧虑。 苏昂表示她很好奇——他们出生之前的曼谷到底是什么模样?鲍勃说他在60年代来到曼谷,那时城市里还到处都是运河,但是没过多久,华人就开始建造像中国那样紧挨着的商业区。唐人街拔地而起,空间很快就被填满了,运河统统变成了马路。 Alex告诉她,正是因为那些运河,曼谷曾经被称为“东方威尼斯”。 “如果不考虑臭味的话。”鲍勃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可能压根就没有鼻孔吧。” 大家都笑了。 “你去过Sathorn吗?”鲍勃看着苏昂,“那条大街曾经是一条运河——直到现在还有好多鸟聚集在那里,就好像还记得那里以前是一片水域。” 现在是鸟比人类更怀念过去,Alex说。 “我也怀念过去,”鲍勃喃喃自语,“那时唐人街最火辣的姑娘也只要30泰铢。” 鲍勃显然属于那一代人,苏昂想,他们相信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都无伤大雅,只要你在说完每句话后眨眨眼,表示你是在开玩笑就行了。 一阵冗长尴尬的沉默中,她看了看Alex。他鼓励般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于是她趁机转移话题,向鲍勃提出了斑马之谜。 “你算是问对人了,”他眼睛一亮,“知道我以前的酒吧叫什么名字吗?” 她和Alex同时笑了,“所以才来问你。” 鲍勃审视着她,就像是对她重新发生了兴趣。 他刚来曼谷就注意到了斑马那不合时宜的存在,为此至少请教过一百个泰国人。但本地人对此莫衷一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像这种动物本身那样非黑即白。有些人认为这是一个文字游戏:“斑马”的泰语是“ma lai”,而献给神社和灵屋的花环被称为“maa lai”,这一谐音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斑马会成为广受欢迎的祭品;另一种理论则是斑马代表安全——由于斑马线相当于道路上的安全区,把斑马雕像放在神社里能起到类似的庇护作用。据说起初是一位僧人半开玩笑地指引前来祈福的卡车司机,让他把斑马雕像放在车里以保行车安全,渐渐地,其他泰国人也开始效仿并广为传播。 “就像泰国的很多事情一样,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但它总归是个有趣的故事。”鲍勃笑道,“虽然在泰国,斑马线是否真是安全区就另当别论了……” 他解释道,斑马雕塑常常出现在事故现场,因为人们相信它们身上那好似斑马线的条纹能够赶走此前交通事故受害者的冤魂,以免他们报复性地制造新的事故。但吊诡之处在于,泰国人宁愿相信斑马和护身符,也不愿采取真正实用的措施来保护自己——比如系上安全带,或者更小心地开车。摩的司机不戴头盔,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汽车司机总是超速和酒驾,泰国的交通死亡率是西方国家的五倍。 “选择性的宿命论者。”苏昂说。 “没错,‘que sera, sera’。乍一看它好像很愚昧落后,因为我们西方人——恐怕你们中国人现在也是——看似拥有一大堆武器可以保护自己。可是,只要你在泰国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自己开始质疑这套逻辑。比方说吧,就算你买了房子和汽车,按时交税,买了各种保险,放弃酒精、毒品和婚外性,吃健康食谱,跑慈善马拉松,为孩子的学费努力存钱,及时武装最新的市场技能……就算你做了所有这些,你也可能常常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因为你发现所有的保险和预防措施都无法真正有效地令你免于地震、洪水、龙卷风、火灾、裁员、抢劫、恐怖袭击、金融危机,或者你的配偶带走孩子、汽车和你们联名账户里的钱……” “可是就算在泰国,你也——” 鲍勃扬手打断了她:“是的,没错,在没有这些安全网的社会里,一个人可能会被疾病或意外事故彻底打垮,而一个西方人或许能够为自己买到某种程度的保护。可是,在这些意外、这些障碍之间,一个泰国人仍然可以活得像个法外之徒,而一个西方人却得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当然,也许你会觉得,泰国人是生活在一个傻瓜的天堂里,但泰国人会不会回答说:西方人给自己建造了一个——” “傻瓜的地狱!”Alex哈哈大笑,伸出手去与鲍勃击掌。 苏昂忽然很希望艾伦在场,听听对宿命论一向不以为然的她会怎样应对鲍勃的诡辩。 “既然如此,”她说,“大家停留在中世纪岂不是更好?那么过去五百年的西方文明究竟是在干吗?” “如果停留在中世纪,”鲍勃说,“我们可能会像泰国人一样微笑。” 然后他再次与Alex对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而苏昂竟分不清那究竟是赞赏还是讽刺。 老板娘给他们端来三瓶Chang牌啤酒。苏昂婉拒了递到她面前的那一瓶。 “不喝酒?”鲍勃假装惊讶地说,“来曼谷不喝酒?” “作为曾经的酒吧老板,”Alex对苏昂说,“基本上,鲍勃很难相信世界上有不喝酒的人类存在。” “我第一次来到泰国时就在想,在这里开酒吧生意一定很好。”苏昂说。 “问问Alex,”鲍勃喝着啤酒,不停地摇头,“我曾经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劝他,告诉他开酒吧并不是一条致富之路,反而是个持续的灾难……你得忍受你的员工吸毒、酗酒、赌博,还有想不来上班就不来上班的坏习惯……你能想象吗——当你要付十五个员工工资,但只有四个人来上班?你能确保员工没有偷喝你的威士忌,收银员没有偷拿现金?找一个愿意为合理薪水而努力工作的员工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难题,一个好员工比长牙齿的母鸡还难得……泰国人实在懒得要死,你以为我为什么每天十六个小时都坐在酒吧里?当然不是为了什么他妈的气氛!因为如果我不坐在那里,他们他妈的什么工作也懒得做!噢,而且你永远无法真正拥有这个酒吧,因为泰国法律规定它的所有者必须是个泰国人,所以万一你的泰国合伙人决定把你踢出局你怎么办?警察的腐败也会让你发疯……而且淡季时你不得不关掉空调,因为那时你的现金流是负的……” 鲍勃曾经的酒吧开在帕蓬,Alex告诉苏昂,“曼谷斑马”是一家典型的美式酒吧,提供健力士黑啤和各式各样的麦芽啤酒,大屏幕上放着棒球或橄榄球之类的体育节目。当然,酒吧尽头处还有必不可少的飞镖盘和一台老式自动点唱机。附近很热闹,因为有太多的go-go bar——所谓go-go bar,原本是指夜店或脱衣舞吧,在泰国则是最普遍的色情场所,里面的舞者通常可以被客人付出台费带走——但很多西方人也喜欢时不时地从肉体交易中抽身而出,走进“曼谷斑马”这样的绿洲,享受几杯黑啤和“男人之间的交谈”。 “还有食物,”鲍勃不无骄傲地说,“我们提供纯正的西方食物——汉堡、牛排、烤鸡、鱼和薯条——你知道,那些可以用牙齿来咬的东西,不是软绵绵湿嗒嗒的泰国菜。有些farang就是吃不惯泰国菜,我倒是喜欢,当然。” “所以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苏昂问,“在鲍勃的酒吧?” “哦,Joy带他来的。”鲍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笑起来,“我当时想,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男人……”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苏昂抬起头来,刚好捕捉到他和Alex短暂而锋利的目光交错。 “Joy是谁?”她问。 Alex沉默片刻后才说:“我的……妻子。”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似乎刻意岔开话题:“无论如何,我倒是很想念鲍勃的酒吧——也许鲍勃不这么想,但对我来说是美好旧时光。” “感谢老天!”鲍勃对苏昂说,“Alex是少数几个我能忍受的顾客之一。” “忍受?” “我的酒吧里都是常客,这当然是我想要的——那些真正生活在曼谷的人,每周至少来三个晚上的人,而不是那些傻乎乎的游客。但说实话,大多数常客啊,别说喝醉了,就算他们清醒的时候你也不会想认识他们。他们每个人都会自认为是你最好的朋友,或者想要告诉你该怎样经营酒吧。所以他会不停地跟你说啊,说啊,而你只能听着,因为你还是不想失去他这个老顾客嘛……我总跟Alex说,开酒吧啊,就像是一种被谎言、无聊和债务包围的生活,你的周围充斥着你根本不想认识的男男女女,更别说每天晚上都要硬着头皮和他们相处了。你想想,一周七天,一年到头只在佛陀生日和国王生日时休息两天。就算你本来喝得不多,你迟早也会的,”他拍着自己的啤酒肚,“看看我。” 那点精明的忧虑和愤世嫉俗始终在他的表情语调中挥之不去,甚至还有一丝狐疑。这是西方人自成一体的东西,苏昂想,泰国人的脸上就少有如此复杂的表情。泰国人要天真得多。 “恭喜你解脱了,鲍勃,”Alex和他碰了碰杯,“我同意,还是专栏作家这个身份更适合你。有空你可以看看,苏昂,鲍勃写的东西很有趣。可能有点冷门,但很有趣。” 她问他一般写些什么。 “所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就好比你那个关于斑马的问题……我已经在泰国住了五十年,但这个地方对我来说还是个谜。”鲍勃说,“拜托,你们难道不会有跟我一样的疑问吗——信仰佛教的土地为什么会成为色情大国?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变性人?Soi Cowboy(牛仔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真的有牛仔住在那里吗?泰国的政变为什么都像是在开玩笑?你可以跟士兵一起自拍,可以爬上坦克,他们还会给你递水,简直是个旅游景点……还有啊,如果佛教徒禁止杀戮,那么泰国人吃的肉又从哪里来呢?……” “等等,”苏昂惊讶地打断他,“你是说泰国人不可以自己屠宰动物?” “对啊,但他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吃那些动物的肉。” “那……谁来做刽子手呢?” “根据我的调查,大部分都是迁徙到泰国的越南非佛教徒后裔。”鲍勃说,“他们住在曼谷郊区的贫民窟,那个地方被人们称作‘屠宰场’,因为每天晚上要宰三千头猪——天黑以后出租车司机都不愿载你去那里……‘屠宰场’旁边是roong gung,每天晚上宰鱼宰虾的地方。” 苏昂眨着眼,张口结舌。她从未想过炭烤猪颈肉和冬阴功虾汤的来历。 “我见过那些屠夫。”鲍勃眉飞色舞地向他们描述着自己的所见:屠夫们住在铁皮屋顶的房子里,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吃着yaa baa——一种混合了咖啡因的安非他命,据说由贫民窟自己生产。Yaa baa比海洛因更容易制作,一个业余爱好者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掌握整个化学过程……“噢,亲爱的,不用那么吃惊,”苏昂的表情令他更得意了,“如果你每天晚上也要不停地用锤子杀猪,你也得吃点什么才能熬过这一切。” Alex戏谑地拍拍苏昂的肩。“杀猪还算好的,”他转向鲍勃,“你还没给她讲See Quey的故事呢。” “See Quey?我知道啊,”苏昂很高兴终于能加入对话,“是那个华裔变态食人魔吧?” 上次来到泰国时,有个同伴执意要去参观保存在曼谷法医学博物馆的See Quey的尸体。他是泰国最臭名昭著的食人魔,吃了六个小男孩的心和肝,被处以绞刑后还被做成干尸陈列在博物馆里——苏昂觉得这件事本身也同样阴森可怖、匪夷所思。最后他们兵分两路,一半人去看郑王庙,另一半去看食人魔。而据回来的人报告说,博物馆里不但有恐怖的干尸,居然还有拉玛八世(当今泰皇的哥哥)的头骨和验尸工具——当年拉玛八世在宫中被枪杀,至今也无任何定论……将皇室成员的头骨与食人魔的干尸一道放在博物馆里!从那时起她就隐隐感到泰国还有另一面,不仅仅是集海滩、美食、微笑、按摩于一体的人间天堂…… 鲍勃正在和Alex大聊特聊流传在泰国各所大学的迷信和鬼故事。苏昂觉得他整个人饱含戏剧感,就像一块吸收了大量八卦信息的海绵。他已经喝完了四瓶啤酒,而老板娘刚刚给他送来了第五瓶。难怪他在这里一待就是五十年,苏昂想,如果我是男人,我没准也会享受这种生活。 “你会一直待在泰国吗?”她忍不住问他。 “我猜你是在问我会不会死在泰国?”鲍勃俏皮地说,“当然。因为我想不出一个比它更好的临终地了。” Alex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好像拿他没办法似的。 “你知道我最喜欢泰国的什么?”鲍勃说,“医院!别这么看着我,我是认真的。当然,没人真的喜欢医院,但如果你非去不可,那不如去一家看起来像五星级酒店的医院。几年前我住院动手术——小肠里长了个肿瘤——住在Bumrungrad……” 苏昂知道Bumrungrad医院。它是亚洲最大的私立医院,重点接待国际病人,在很多医学领域享有盛名,尤其是整形手术和心外科。那里还有全世界最大的变性手术中心。当然,也是试管婴儿手术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尽管最终选择了定位为“小而美”的SMB诊所,苏昂也曾在网上反复看过Bumrungrad的图片和资料,震惊于它五星级酒店般的大厅和专业舒适的医疗环境。她还记得医院里有星巴克、麦当劳、面包房和一流的日本餐厅。医疗水平与欧美一致,费用却至少便宜四分之一,而且基本不用排队。也难怪大批外国人源源不断地涌入泰国,不只是来变性和怀孕,也来体检、做心脏手术、植发、抽脂、激光换肤……很快他们也会来这里死,苏昂记得自己有些残忍地想,因为费用要便宜得多。 “Bumrungrad里有个酒吧——你知道,毕竟是家泰国的医院嘛——他们有好些真的相当不赖的苏格兰威士忌,”鲍勃兴高采烈地说,“服务生问我,医生是否允许我喝酒,当然!我说。然后,就再没有别的问题了!” “酒吧?在医院里?”苏昂难以置信。 “还有更棒的呢!你知道,我住在一个双人病房,我的室友跟护士说要两杯香槟。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护士真的端来了两杯香槟。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爱泰国。你在一家医院里要两杯香槟,他们就真的给你!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像我们这样的老人来说,泰国是最好的国家,也最适合死在这里——你真的可以享受你的死亡。我的意思是,至少你可以享受死前的服务。”鲍勃干笑一声,“而且,当你真的死了,也马上就被遗忘,就好像你从未存在过一样……啊哈!这也是有好处的——它鼓励你尽可能地活在当下。”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喝酒聊天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有时候很难辨别你谈话的对象是陷入了沉思还是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 “你还欠我两顿酒,鲍勃,我可没那么容易忘记你。”过了大约三个地质年代之后,Alex才勉强挤出活泼的表情,“而且,嘿,我都不知道你是个老人——” “下个月我就80岁了。” “说什么我都不相信。” “两个月以前我还可以碰到我的脚指头。”他忽然站起来,有点踉跄地弯腰去试,可是碰不到。 “已经相当接近了。”Alex伸手去扶他。 但鲍勃气喘吁吁地挣脱了他的手,重重地跌坐回座位里。 “事实是,只有金钱和青春才能受人瞩目。到了一定年纪,我们就变成了隐形人。人们——不仅仅是女人——他们的目光会直接穿过我们,就好像我们压根不存在一样。而你也只能苦涩地接受,把它当成死亡的预演那样来接受。”他又喝了一口酒。“当然啦,曼谷是一个可以提供暂时性死缓的城市。一旦你发出信号——”他打了个响指,“表示你愿意付钱——为性、为服务、为医疗……一个简单的信号就可以让隐形人现身,让他们重新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他们后面的那桌年轻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鲍勃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愤怒,就好像本该由他们阻拦岁月无情的脚步一般。 “我不是没经历过战争,但衰老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会变得很丑恶。真理随时会改变。你曾经坚信的东西通不过现实的考验。牺牲变成了浪费。意义变成了虚无。英雄变成了老朽的废物。年轻的废物变成了英雄……” Alex想插嘴,但鲍勃再次打断了他:“我希望你们永远不用承受衰老带来的屈辱,年轻人。”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快乐面具融化了,整晚高涨的能量仿佛在一瞬间就消耗殆尽。此刻在苏昂眼中,他从一本行走的泰国奇闻轶事百科全书忽然变成了一位散发着悲剧气味的酗酒老人。店铺里回荡着《英雄本色》,柜台里的老板娘远远地朝他们投来担忧的一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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