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斑马  作者:傅真

“是酒精的原因,”Alex说,“人一喝多就变得脆弱……有时他甚至会把我误认为他在1969年认识的人。”

他们已经把鲍勃送上了出租车。他还有雷打不动的下半场,Alex告诉她,鲍勃每天都要去一家威士忌酒吧喝上两杯。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漫步在深夜的唐人街。霓虹灯依然闪烁,天上满月高悬。游客开始散去,有喝醉的人在路边呕吐。空气中有种不新鲜的罗勒和快烧完的大麻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深夜的曼谷似乎在用看不见的鼻孔呼出这些气味。

鲍勃是因为越战来到曼谷的吧?苏昂终于问出了整晚都想问的问题。

历史上有些事情并不是秘密,只是很少被人提起。比如,曼谷是靠越战发的财,那场战争使它变成了放纵享乐之都、美国军队的后花园。它曾经被战争、独裁统治、大屠杀所包围,但它仍像淫荡的灰姑娘那样心无旁骛地奋力向前。它是东南亚唯一从未被欧洲势力殖民的国家,也是东南亚城市中唯一保有秩序和享乐的地方。毋庸置疑,这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交易。

从Alex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没想到她有超出一般游客的观察力。鲍勃当年的任务“好像主要是保护越南和老挝的边境吧,”他迟疑着说,“破坏越共的胡志明小道……”

“他是不是有很多朋友死在那里?”她近距离观察过他的痛苦,它不可能单纯发自衰老所带来的屈辱,而更像是某种幸存者的负疚。

“现在已经好多了。”Alex答非所问地说。不过,他又补充道,有过那种经历的人很难真的完全恢复,尤其是精神上。

苏昂好奇他为什么不回美国,为什么还要留在伤心地。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会更愿意回到你觉得你知道的那个时候。”他停了一下,盯着前方,那一瞬间仿佛在时空中迷失了方向;但下一秒他马上回归现实,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这里有他的群体啊。他的酒友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样老的人,都当过兵,在CIA工作过……”

“鲍勃是CIA?”苏昂吃了一惊。

他用最微小的幅度点点头。“东南亚到处都是老CIA,尤其是泰国。”他移开了目光,“很多人都回不去了,脑子被越战彻底搞坏了。鲍勃说,偶尔回去一次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一样——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但大脑已经没法适应了。”

“但他们在泰国也是外星人啊。”艾伦曾经告诉她,无论泰语说得多流利,跨越文化障碍有多顺畅,他们仍然是“farang”,可以被包容,但永远无法彻底融入。艾伦还说,中国人的情况不一样,中国人是“konjeen”,你们与泰国的渊源要深得多。

“可是至少泰国人不care啊。”Alex说,“Mai pen rai,记得吗?这里的人很佛系,不会去深挖别人的过去。你可以重新创造人生,就像转世一样。”

“《安娜与国王》。”苏昂脱口而出。她看过那部由朱迪·福斯特和周润发出演的好莱坞电影,改编自女主角Anna Leonowens的回忆录,讲述一位英国女子来到1860年代的暹罗皇宫做家庭教师的故事。她很喜欢那部电影,沉醉于画面之美和那一份东方独有的暧昧,可她后来发现,安娜的自传其实极具争议,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安娜很可能是第一个利用泰国来重塑自身的farang,她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传奇。

“还有Jim Thompson,泰丝之王。”Alex说,“是他把泰国丝绸推向国际市场的。但你知道他以前也是CIA特工吗?”

Jim Thompson专卖店无处不在——在商场,在机场,在商业街。Jim Thompson创立的泰丝品牌是泰国国宝级的产品,是精致和典雅的代名词,令游客们趋之若鹜。

“完美的转世。”她喃喃地感叹。

“也不一定,”Alex摇头,“后来他离奇地失踪了,在马来西亚的金马伦高原散步时忽然失踪了,尸体也一直没有被找到。”

也许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有一两位老CIA正在腐朽,苏昂想。不过,地球上有很多地方不适合腐朽,比如巴黎,或者京都,它们太精致了,太完美了。人在阴影中待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无法忍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那些毫无瑕疵的建筑和街景。然而在狂野的东方,在曼谷这样复杂混乱的城市里,你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地腐朽,就像落叶、泔水、榴梿壳和猪骨头。

更何况,泰国还给予了他们——不只是CIA们——肥沃的土壤,可以从一种人生中脱壳而出,去开创另一种人生。她看着身旁的Alex,他又何尝没有变成另一个人?月光和餐馆的黄色灯光泼洒在破旧的人行道上,他的脸在光晕与阴影中愈发神秘而英俊。她觉得他就像俄罗斯套娃,每次见面都剥开一层,但剥开一层还有一层。她无法不陷入这一切的浪漫中去,也无法不为这一全新的“转世”概念而着迷——不是将生命托付给另一个身体,而是让身体体验另一场生命。这个概念中最迷人的部分是他们主动重塑自我的能力。你必须不断地拷问自己:我是谁?我属于何处?这种对归属的需求如何重新定义我是谁?而我又甘愿去冒什么样的风险?

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苏昂发觉自己正在大声唱歌——甲壳虫乐队的《黄色潜水艇》。这种事至少有三年没发生过了。她用大毛巾包裹住身体走出浴室,刚洗过热水澡的皮肤在空调的冷气中微微收缩,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惬意。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巴黎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气泡顿时填满了喉咙。她坐回沙发上,看着被关在窗外的疯狂都市,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来泰国以后最快乐的一个夜晚,快乐得远远超出她的意料。此前在清迈无所事事地走着、看着,去掉异国风情的背景,那种愉快就会显露出荒凉的底色。很大程度上,刚刚过去的十个小时弥补了她过去几年的空虚,不仅仅是从第一张验孕试纸开始。它弥补了她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像头母牛般日夜咀嚼法律文件,将年轻、自由和富有异国情调的生活抛在身后;它弥补了她每次麻醉醒来时那种可怕的感受,一次比一次更一无所有;它弥补了她对自己越来越差的记忆力所怀有的挫败感——她疑心那是多次麻醉手术的后遗症;它弥补了她和平川之间那些辛辣而伤人的话——说的时候还偏要假装心平气和;它弥补了她独自来到异国就诊的孤独与彷徨,一个人在路边摊吃饭,在大街上闲逛,像个傻子似的看着满世界的幸福身影;它甚至弥补了十年前旧金山的那场离别——“迷失的人就迷失了,相遇的人会再相遇”。

来到一个新地方,就好像从此前的生活中脱逃出去,名字和过去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带着伪装的人——在高才生、乖乖女和专业人士的面具之下,在礼貌开朗、容易相处、生活健康、婚姻美满、前途光明的年轻女子的外表之下,还有另一个人,她孤独、叛逆、爱幻想、难以满足、渴望冒险,她尝试过香烟、酒精、药物和摇滚乐,她害怕越来越像亲情的婚姻和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她拥有那么一丁点可以令自我感觉良好却不足以谋生的才华。这个伪装之下的自我七零八落,脆弱模糊,但的确和那个穿着西装开会、跟同事一起团建、度假时与平川住五星级酒店喝鸡尾酒的自我毫无关系。

有时她很羡慕清迈客栈里的那个俄罗斯邻居。他永远只做两件事——在餐厅喝啤酒或是在房间看电视。他从不读书,连报纸杂志也不读。他从不觉得无聊。他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做他自己,做一个肤浅的俄罗斯酒鬼。

在帕辛寺与Alex重逢时,她以为那只是一桩巧遇,没别的了。就像十年前在加州一样,他们只不过在世界的远方擦肩而过。如今看来却仿佛命中注定。Alex从不认识那个伪装的苏昂,不只是因为她那具体而虚假的人生完全与他无关,还因为他有种奇异的敏感,可以看清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的本质。和他出游的时候,呼吸着曼谷的空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所有的身份都在一点一点消失——而失去是自由的开始。她感到生命突然被拓宽了,新的自我正在悄悄生长。她的内心深处萌生了变形的欲望,就像那些来到泰国的farang一样。

在中国城告别时,Alex约她第二天再见。他说他很乐意重操“旧业”做她的向导,带她看看一般游客路径之外的曼谷,比如运河,比如金山寺。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在他面前她可以完全放松,因为他没有企图,从不追问,也很少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但也隐隐有些不安,仿佛正面对近在咫尺的美妙深渊。苏昂从小练就了一套自我压抑的机制,总能控制自己不再向前踏出一步。她本应婉拒并表示感谢,可鬼使神差地,她听见自己说,听起来很不错,但是希望不会打扰他的正常生活……

他摇了摇头,说他的工作性质令他得以比较自由地安排时间。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中透出某种古怪的哀伤。他说像他这样的人,住在异国他乡,已经习惯了在别人不再交新朋友的年纪结交新朋友,难得见到故人,重逢弥足珍贵,他不知有多高兴能略尽地主之谊,好好把握这奇妙的缘分。

他乡遇故人的假象掩盖了他们其实还彼此陌生的事实。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艾伦说过的那番话——对Alex的评价,关于他的孤独与沉重。看着他的眼睛,她终于意识到孤独是无法伪仿的。虽然没有付诸言语,他的整个身体却无声地吐露出一股巨大的孤独气流,连靠近他身边的人都被卷入其中。与此同时,他的眼神好像穿过了她的眼底,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也一下子把她带进了他的心里。这种交流来得太突然了,即使她想抗拒也抗拒不了。她明白他们的命运再一次顺其自然地交织在一起了。她明白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从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刻里得到了他们共同需要的东西。

上一章:十七 下一章:十九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