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斑马  作者:傅真

SMB诊所坐落在狭长的朗双路上,往南走四百米便是苏昂租住的公寓,向北走七百米则是艾伦的住所。为了就诊方便,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住在同一区域,彼此之间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

她们约在诊所旁边的星巴克见面。一些日子不见,艾伦似乎在缅甸经受了猛烈的阳光“洗礼”,整个人被晒成金棕色,连头发和睫毛的颜色都变浅了。“我是一块行走的黄油。”她说着,摘下了太阳镜,露出依然苍白的眼周和鼻梁上被阳光晒出的分界线。她的笑依然是苏昂所见过最友好、最甜美的东西。

苏昂问起她的采访。艾伦说缅甸内外各界的观点都认为民盟肯定会成为第一大党,能够赢得联邦议会总议席的半数以上。她自己也坚信民盟会取得压倒性胜利——“没办法,他们的精神领袖太强大了。”她指的是缅甸人民的英雄偶像昂山素季。“不管她去哪里都万人空巷,简直像个神话……可是,”她用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这个国家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才见过民主,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过集权统治之外的经验。他们支持民主,但同时也反对多元主义,支持政治等级制。我的感觉是缅甸人民的宽容度并不太高,他们对‘民主’的理解也可能有些误会……无论如何,改变需要时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

在所有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中,电力问题是艾伦最难以忍受的。“你知道吗?仰光的夜晚最亮的是星空。”艾伦举起双手,做了个表示不可思议的手势,“一个自然资源如此丰富的国家,却没有生产电力的能力!大家都对停电习以为常,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时候简直是地狱!我好像还生活在奥威尔的《缅甸岁月》里,过去一百年几乎没有改变……”

所以她很高兴可以回到泰国——文明、便利、舒适的泰国,不用靠蜡烛照明的泰国,有精彩夜生活的泰国,坐轻轨逛商场都需要随身带件小外套抵御冷气的泰国。尽管政局长期动荡,但曼谷早已成为东南亚的非官方首都。从芬兰的联合国官员到越南的IT专家,所有人都更喜欢住在这里。

艾伦也问起她的近况。可是与“缅甸大选”“昂山素季”这些字眼比起来,苏昂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不值一提。这几天她几乎都在Alex的带领下四处观光。他们去了他最喜欢的金山寺,它建在一座山上,三百级台阶像一条蛇缠绕着山体。更有趣的是去金山寺的旅程——他们乘坐的是运河上的water taxi,一种能容纳上百人的狭长船只,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码头。坐这种船需要身手敏捷,Alex说她,上下船时踏错一步,或是错过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你就会落入运河水中——不一定会被淹死,但很可能会被臭死。

苏昂跟在穿着短裙和高跟鞋的当地女子后面,学着她们的样子找准时机跳上船,同时小心而迅速地跨过拉着塑料帆布的绳索。船上满载着日常的通勤者,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挤在座位上,或是像沙丁鱼一样站在后面。沉默,坚忍,习以为常。风吹着他们的头发,一只手捂着嘴以抵御水花。

当她站在巨大的柴油发动机旁,被噪音、热气和柴油的味道所吞没,她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震颤,将船只推向前方的原始力量。两岸的高楼大厦快速地掠过,她目睹城市在眼前铺展开来,又猝不及防地进入一个充满木质吊脚楼的原始时代,被正在晾晒的衣服、盆栽、垃圾和混乱所包围。她看见一家人坐在水上木屋的前廊向他们微笑挥手,身边是玩偶屋一样的神龛,褪色的棕色木板上放着洗衣机和电饭煲。

这是游客看不见的曼谷,Alex在发动机的噪音中大声说。他张开手臂,头发在风中飞舞。

考山路则比她记忆中更加混乱、放纵、无法无天。便宜的食宿,五花八门的享乐方式,24小时无休的狂欢气氛……它仿佛地球上一处纯为满足背包客们的狂野梦想而存在的场所。年轻人如脱缰野马般在那里醉生梦死,沉醉于种种轻狂的乐趣,令地狱之门摇摇欲坠。你几乎能在考山路上买到任何东西——毒品、武器、假证件、假护照……在路边小摊买冰茶的时候,她和Alex偷听到身后两位farang男生的聊天,他们似乎有意留在泰国从事英语教学的工作,正打算购买伪造的文凭和教师资格证书。

真的不会被查出来吗?她难以置信地问Alex。他说考山路上的造假手艺一般较为低劣,但取决于各所学校对待那些证书的严肃程度,他们的“大计”也不是不可能成功……不过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他告诉她,这些farang往往一边购买各种伪造证件,一边却在醉酒狂欢中不小心丢失自己宝贵的护照。泰国的护照黑市一向十分猖獗,对于那些想要偷渡或从事犯罪活动的人们来说,它们是通往自由和机遇的门票。记得前段时间的马航MH370失踪事件吗?至少有两名乘客冒用他人护照登上了失联航班,而护照真正的主人都表示他们的护照之前在泰国丢失。更夸张的是,有些farang甚至会主动卖掉自己的护照,只为了赚上200美元,然后报告护照遗失……

苏昂再次感到匪夷所思。她从不相信伪造护照或身份冒用会像电影里那样轻而易举地成功,尤其是在这个大数据的时代里。难道没有那种遗失证件的数据库吗?难道不能在出入境时使用数据库进行比对?但Alex摇了摇头,说这种数据库虽然存在,但真正使用它的国家屈指可数……

艾伦兴致盎然地听着,神情之专注令苏昂觉得很受用——她甚至掏出笔记本,匆匆记下一些关键词,说也许这可以成为她下一篇调查报道的主题。

“看来我应该找Alex聊聊,”她合上笔记本,“他好像对泰国无所不知嘛。”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鲍勃。”苏昂说。她给她讲了唐人街的那个夜晚,从斑马到CIA。艾伦沉吟片刻,说她很可能读过鲍勃在《曼谷邮报》上的专栏文章。

说到CIA,苏昂告诉她,他们还去了Jim Thompson的故居——前CIA兼泰丝之王有一个对外开放的、堪称泰国传统建筑模板的故居。精致的红色柚木吊脚楼,热带雨林般丰茂的花园。尴尬的是她参观到一半忽然恶心腹痛,不得不立刻冲去洗手间……Alex还开玩笑说,没准是Jim Thompson的鬼魂徘徊在自己的故居,随机地在参观人群中选人附身……

但她可能只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些天他们去鹅姐饭店吃了咖喱蟹和鹅掌面,在Som Tam享用了美味的北部Issan小吃,还尝试了很多奇怪的食物——不只是foy thong(鸭蛋黄和椰子制成的金色酥条)、炸猪皮、鲨鱼肉以及加了腐烂的鱼酱、滋味难以形容的老挝版青木瓜沙拉,还有那些她从来不敢尝试的、位于禁忌另一端的东西。

第一次走近售卖炸昆虫的小摊贩,心情如同人生中第一次去夜店。这类摊档由摩托车装上托盘和支架改装而成,托盘里是大堆被椰子油炸得金黄或通红的各种昆虫,被悬在上空的白炽灯泡照射着,宛如车轮上的自然历史博物馆。蟋蟀、蚱蜢、沙虫、蝎子、蜘蛛、竹虫、蚕蛹……她手臂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但恐惧的另一面是躁动的期待。苏昂最后选择的是巨型水甲虫(giant water bug)。摊主用粉色纸巾裹住一条水甲虫,就像拿着一个蛋筒冰激凌,动作近乎优雅地给它淋上酱汁。

这是苏昂平生第一次吃昆虫。其实并无必要,她只不过是想突破自己——比如,挑战使“我”成为今日之“我”的味觉系统。这些日子她感到很不安分,整个生活好像都在打破边界,而自由在另一端向她招手。食物可以轻易改变你看待世界的视角,这一过程甚至不需要动用大脑。咬一口水甲虫,所谓的“奇风异俗”就灰飞烟灭了。她咽下最后一口,Alex半开玩笑地鼓起掌来。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味道?”艾伦忽然问。

“口感有点像果仁吧,”苏昂回忆着,“有一点点甜。”

“那Alex呢?”

“什么?”苏昂警觉起来,“什么Alex?”但就在话刚出口的瞬间,她如梦初醒,记起了自己的另一重“使命”。

“据我所知,”她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他没有健康方面的问题。”

打听这类事情多少有些不自然,但她还是设法套出了一些东西,比如他没有家族遗传病,没有不良嗜好,年初刚去了Bumrungrad医院体检,甚至还有长跑的爱好。当然,你没法确定他是否百分百诚实,但她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必要在这些方面对她说谎。

她告诉艾伦,他们三个原本计划今天一起吃饭,但Alex这两天有工作需要处理。他已和她约好两天后再见面,说要带她和艾伦去个有趣的地方。

艾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他的工作看起来相当自由,而且似乎没有财务上的压力……

“怎么?”苏昂故意和她开玩笑,“你是想找捐精者,还是想找一个父亲?”

“我倒是希望他有财务压力,”她叹口气,“你不知道,不缺钱的人往往更没有捐精的动力……”

苏昂不清楚Alex的财务状况,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他身上没有国内那种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每个人的焦虑感——要买房买车,要出人头地,要掌控一切,要把小孩送上名牌大学……他的确孤独,但也很放松——也许正是孤独令他放松,因为他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较,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情。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职业身份和他的消极态度之间有种冲突感。有一天,因为苏昂的好奇,又正好有个机会,他带她去了一个楼盘项目的渠道发布会。会场是开发商在Thong Lor的售楼处,里面提供各种酒水饮料和精美小吃,大屏幕上的公寓效果图和宣传视频也令人惊艳——位置优越,装修高端,还有空中花园、无边泳池、健身房、桑拿房、图书馆、户外烧烤区……在场的中介和买家们都专注而兴奋,连苏昂都看得跃跃欲试,只有Alex自始至终心不在焉,视频刚放完就拉着她悄悄离开。当然,也许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楼盘了,她记得自己当时想,但他这样如何开拓生意?他真的是个靠谱的中介吗?

“下一秒我忽然觉得很羞愧,”她自嘲地对艾伦说,“我还是在用那套成功学的逻辑来看待所有事情。”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

她蓦然抬头,对上艾伦的双眼,读出了它们想要传达的信息。

“别紧张,”艾伦狡黠地一笑,紧抿着嘴,“我没有评判的意思,只是好奇。”

“对,”苏昂用一种活泼但略微有点不真实的欢快语气说,“作为朋友。”

当然,已婚女性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异性朋友。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北京,她和平川都有各自偶尔会单独见面约饭的异性朋友。已婚的身份宛如一种保护屏障,和异性相处时她总是放松而笃定,无须考虑自己的性别,也没有暧昧的气氛流动。但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从未和平川说起Alex,为什么在金山寺接到平川打来的电话时会感到一阵心虚。

我在一座山顶的寺庙看日落,她对电话另一头的平川说,这里很漂亮,能看到远近很多寺庙的尖顶,包括大皇宫。她没告诉他她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而Alex正背对她站在前面的台阶上,看着光影变幻中的风景,夕阳的金色余晖落在他的左肩上。远处的寺庙像巨大的石笋一样耸立着——是毛姆还是某个曾来过东方的作家曾经说过,我们应该为世上存在着如此美妙的东西而心存感激。平川有短暂的沉默,也许他至今仍无法理解她来泰国的决定——而且整天在游山玩水,完全不像是求医就诊的人。也许他过得并不好,苏昂想,不快乐的人都讨厌听到别人过得充实或满足。

挂掉电话,Alex什么也没问,苏昂什么也没说。她又能够说什么呢?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也许不是暧昧,其复杂程度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友谊”所能形容——他们的“友谊”像一场意外事故,不断地被更新、被延长。

她又仔细回忆了一遍他们相处的细节,确认双方都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行。可是,无论她承认与否,他俩结伴出游这一事实本身就带着暧昧的气息,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他们当作一对情侣。而她在某程度上难道不也享受着别人的误会吗?自带光环的Alex,俊朗不羁得足以胜任广告模特的Alex,楼盘发布会上令在场女性不时投来一瞥的Alex,在她的幻觉中,他的光芒偶尔也会辐射到她的身上。在那些漫长的步行中,她的灵魂偶尔会飞到半空,以一种超然的欣赏眼光打量着他们同行的背影,觉得那画面如电影场景般不真实,散发着某种微妙而危险的美感。

他们以无言的默契一起走着,她越走越想跟他相处得更久一点。有时候,当她悄悄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中的确会泛起某种异样的感受——一半是虚荣心的满足,一半则是久远得几乎陌生的心动。这是不对的,是危险的信号,她本该为此承受良心的谴责,然而Alex身上那种消极的态度,他整个人所散发的无欲无求,又正好巧妙地中和掉了她的负罪感。只要我不动,他就不会动,她这样宽慰自己,而我是绝不可能动的。

“我们只是朋友。”她又重复了一遍,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相信你。”艾伦说——但她的笑容却又在暗示:我一点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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