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斑马  作者:傅真

隐隐作痛的小腹令她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不到六点她就起床了,然后并不意外地看见了内裤上的血迹。生理期比预料的早了两天开始,但苏昂并没有猝不及防的感觉,她认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

她用在厨房里找到的方便茶包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然后坐在窗前看着沐浴在晨曦之中的运河。它带来平静。在白天,城市的魔法不见了,但它并没有完全消失——或许只是被推迟了。

命运总是知道该如何运作以完成它神秘的目的。就在她终于开始享受自己的“游客”身份时,身体却及时发出信号,提醒她来到泰国的真正目的。角色的扭转令她有些飘忽。她喝着茶,思考着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

泰国IVF自有一整套严密的流程。外国“患者”需要在月经到来的第一天向诊所预约就诊,然后尽快——最好不晚于第二天——飞到泰国与医生见面做检查,并开始每天打排卵针直到取卵。而苏昂已经身在曼谷,离诊所只有四百米的距离。她本想等到上班时间打电话去预约,可是离得那么近,她又觉得不如干脆自己跑一趟。

从今天开始,她对自己说,你就正式站在了一条传送带上,必须时时刻刻毫不犹豫地遵从医生的指示。你的身体不再只属于你自己,它将受到医生和药物的操纵,发生种种绝非自然的变化。让别人来完成使你怀孕的任务,这其实是很私人,甚至具有“侵略性”的事情,她没法不感到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欣慰。坦白说,经过这几年反反复复的怀孕、人流、验血、B超、种种检查和无尽等待,她很欣慰自己终于到达了另一个阶段——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回确切地知道正在以及将要发生些什么。

去诊所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有趣的巧合。她在电梯里遇见一位长发高个女子,起初她不以为意,直到她们一前一后一路相随,又不约而同地在诊所门前停下来。苏昂礼貌性地用手抵住玻璃门,让跟在后面的她也一同进来,而对方就在此时朝苏昂微笑:“你也是中国人吧?”

她叫思思,前天刚到曼谷,就住在苏昂楼上。思思有一种自来熟的态度,一张典型的北方女子的脸——额头饱满,脸形略长,五官姣好,但英气多于艳丽。笑起来能看见门牙间的缝隙,这个小小瑕疵却反而赋予她一种可爱的孩子气,让她显得比不笑时年轻许多。她穿一身简单的T恤和毛边牛仔短裤,苏昂在电梯里就注意到了那两条令人羡慕的长腿。

思思昨天已经开始了IVF疗程,可刷卡时出了点小问题,前台让她今早再来一趟。然而此刻前台根本没有时间搭理她和苏昂——一位华人中介正拿着一大摞文件“轰炸”那几个身穿粉色制服的工作人员。

如今苏昂已能从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中快速分辨出来自中国的患者,以及她们的中介兼翻译——大多是华人面孔的年轻姑娘,手中一沓文件,像只小鸟般轻快地满场飞,还不时与护士和工作人员嬉笑着聊上几句。她们往往一个人要照管几个中国患者,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医院里。真是奇妙又特别的工作啊,若非亲眼所见,苏昂永远也无法想象世上还存在着这种专门“带中国女人来泰国怀孕”的职业。

“那小姑娘是我们中介公司的,但不是带我们那个,”思思拉着苏昂在沙发上坐下,“你看啊,这些小姑娘一天到晚泡在诊所里,也真是够无聊的——一个个这么年轻,自己都没生孩子呢,成天陪别人看医生生孩子。”

苏昂说,这么多中国患者前仆后继地来,估计她们中介费也挣得盆满钵满吧?

思思露出一个“那还用说”的表情。她问她找的是哪家中介,苏昂表示自己是直接找上门来的。

“哇,那你够可以的啊!英语肯定很好吧?”思思羡慕地说,“省不少钱啊!”

思思告诉苏昂,她住的房子也是中介安排的。三室一厅里住了四个中国女人——两人一间,还有一间卧室空着,随时可能有人会补上来,也可供她们的伴侣来取精时小住几日。“条件还可以,跟去年安排我住的那个‘皇家空间’差不多。我感觉应该是他们从物业包年,然后包月转给我们的。他们有好多套房子呢!”思思絮絮叨叨地说,“住公寓还是比住酒店好,自己做点吃的也方便……我们这个中介不包三餐,不过你知道吗?我认识一姑娘找的另外一个中介,每天都有人来给她们做饭吃,连打针都有护士上门给打!不过当然也更贵啦……”

“你去年也来过?”

“去年那次没成。移植了,但没怀上。”她露出一个遗憾中透着豁达的笑容,“所以这不是又来了嘛。”

思思属于典型的IVF目标人群。她的先生弱精,她自己又患有子宫内膜结核,已经钙化,很难自然受孕,试管婴儿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如果不是为了选性别,为什么不在国内做呢?”苏昂有些不解,“国内还是更方便吧?又便宜,技术也可以。”

“朋友推荐的,说这边技术好,医疗环境也好,”思思说,“不比不知道,国内的医院啊,人一多就跟看牲口似的。”她摇摇头,停顿一下,“而且泰国物价便宜嘛,总的来说性价比还可以……泰国菜我是吃不惯啦,那些路边摊我也怕吃坏肚子,好在泰国中餐馆多啊!跟你说,咱们住的附近就有一家,有粥有花卷,味道还行,服务员会讲中文。昨天我们四个人吃了差不多900泰铢,但连白开水都跟我们算钱——差不多人民币4块钱一杯!你说是不是过分了?!”

苏昂还没来得及反应,思思眼尖,看见中介姑娘正要离开,立刻拉着苏昂直奔前台。她俩的事很快都办好了,苏昂约了第二天下午三点见医生。

诊所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但还远远比不上苏昂第一次来的那天下午。思思告诉她这是因为手术一般都安排在上午,医生都在楼上做取卵或胚胎移植手术,下午才是检查和问诊时间。

在一大堆中青年女性当中,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显得相当突兀,而旁边是同样突兀的一位老太太。“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小女孩哭丧着脸,尾音拖得老长。

“你妈妈在看医生,”老太太眉开眼笑地揉搓着她的头发,“医生正在把弟弟放在你妈妈肚子里哦。”

苏昂心中万马奔腾。她和思思对视一下,思思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跟我同屋的大姐前几天刚做的移植,紧张得不行。”思思说,“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没成——连可以移植的胚胎都没有。”

“没成”两个字突然从天而降,像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苏昂的大脑。并不是所有的IVF都会成功——她似乎一直在刻意屏蔽这一事实。自从决定来曼谷,她始终抱着必胜的信念,从未为可能的失败做过心理建设。

不同年龄段的成功率也不尽相同。SMB诊所对外宣称的平均成功率是40%,然而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明白这个数字毫无意义——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你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中间没有任何余地。

“你是第一次做试管?”思思问,“你肯定不到35吧?”

苏昂点点头。“但是我的情况有点特殊……”她简单地将自己的问题解释了一遍。

思思一点也不惊讶。“都一样,”她叹息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做试管真心伤不起。”

苏昂也跟着叹了口气,却同时对自己感到了一丝讶异。来泰国以前,她很难开口对人讲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失控,有强烈的挫败感。自从来到泰国,她不得不一次次重复讲述这件事——向医生,向护士,向顾问,向艾伦,向思思……这仍然不容易,但每一次讲述后,她似乎都恢复得更快。

思思热情地拉她一起去诊所附近的Central百货逛逛。刚开门的百货公司里冷冷清清,思思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领着苏昂直奔三层的运动服饰区。据她说上次来泰国做试管,把曼谷的各大商场全都逛了个遍。一路上苏昂都在听她滔滔不绝地传授购物心得:四面佛旁边的小商场全是奢侈品店,价格还可以,但款式少;Central World傻大傻大的,其实没啥好牌子;Siam Paragon里面有很多本地设计师品牌,但基本欣赏不来;Siam Discovery走设计路线,年轻人估计喜欢;这个Central呢,大牌也不算多,好在近啊,而且游客少,来的都是本地贵妇——那架势!嚯!……噢对了,一楼化妆品柜台旁边的超市也很好逛……

“有些牌子在泰国买还是很划算的,”思思拿起一双匡威的帆布鞋查看尺码,“昨天我就屯了两双。两双才2400铢,便宜吧?还可以退税!我跟你说,你要是喜欢帆布鞋啊洞洞鞋啊夹脚拖什么的,泰国还真是有好多选择……”

苏昂说,她以前也不知道曼谷那么好逛,连Chatuchak里都能淘到好东西。

“Chatuchak?”思思瞪大眼睛,“哎哟那个Chatuchak也太破了吧?除了吃东西,完全没得消费嘛!你都淘到什么好东西啦?”

苏昂只是微笑着。思思整个人——包括她说“破”字时的发音——都令她想起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她俩的性格品位都很不一样,却一直保持了这么多年的友谊。她们互相调侃也彼此宽容,努力理解着对方的世界。她喜欢她爽朗直率的性格——当然,有时候,直率和嘴贱只有一线之隔。这条分界线如此重要,她目前还无从分辨思思究竟在分界线的哪一端。

思思买了一双Native的白色塑料洞洞鞋,又在一楼的Vivienne Westwood买了一条项链,收获颇丰。“你知道我最喜欢泰国的什么?”她拿起一个三宅一生的包包揽镜自照,一边自问自答,“服务态度真心好啊!给小费也心甘情愿的。不管在哪儿买东西都很舒服,不会拼命给你推销,大牌店的导购也不会给你脸色看。你也知道的,国内那些导购一个个都是人精,势利得要命!”

“难怪你会再来泰国,”苏昂调侃她,“医疗购物两不误啊。”

思思夸张地叹了口气,“还不是苦中作乐呗。逛逛街买买东西,省得成天瞎想。”

她告诉苏昂,昨天见医生做阴道B超,基础卵泡右边有四五个,左边找了好久,居然看不清卵巢。医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照常给她开了三天的促排卵针。

苏昂问她打那个针疼不疼。

“打在肚子上,疼倒不是很疼。”思思忽然冷笑一声,“但我打算每次打针都拍照发给我老公看——哼,我在这儿受苦,他倒好,什么也不用干。”

“那,取卵的时候疼不疼?”

“放心吧,都是全麻,你根本不会有感觉。”思思说,“醒来的时候已经完事儿了。”

苏昂说不清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已经历过三次全麻,却还得要再经历一次。

她俩像逛公园一般逛着一楼的超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IVF的事情,就像后辈在向前辈取经。真奇怪啊,苏昂想,没做IVF之前,你会觉得那是一项多么巨大、复杂、精密的工程,需要动用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来应付,可身在其中时却尽是琐碎的小事和漫长的等待。比如取卵前的那十几天,除了每隔几天见一次医生,她们每天的任务不过是在固定的时间段打一次针而已。从取卵到移植胚胎之间的几天同样是无所事事的等待。移植之后更是漫长忐忑的等待,等待“开奖”的时刻,确知自己的泰国之行是值回票价还是颗粒无收……

当然,这其中当然包含了复杂而精密的操作和技术,但它们全都掌控在医生手中。整件事中最令人无奈的部分,就在于你投资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却无法预知结果,也无法做点什么去争取更好的结果。这是一份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的工作——你甚至不知该如何努力!很大程度上,你还是在听天由命。

苏昂运用想象力扫描着深藏在自己体内那些极为精微的东西:心脏、神经、子宫、卵子……它们完全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但她却无法看见,不可触摸,难以掌控。这真是太荒谬了;而比这更荒谬的,是你以前根本没意识到这究竟有多荒谬。

思思看了她一眼,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努力的方法——但有没有用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个努力法?”

“拜佛啊!”思思说,“你没拜过四面佛?”

在清迈时,艾伦和她提起过四面佛,苏昂忽然想起来了,艾伦有时会去向四面佛祈祷。那是Grand Hyatt酒店门前一个香火鼎盛的守护神坛,神坛上四张面孔的梵天便是传说中有“世界最灵验佛像”之称的曼谷四面佛。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在清迈看了太多的寺庙和佛像——回到曼谷以后,苏昂竟然从未想过要去朝拜四面佛。

你向四面佛祈祷什么呢?苏昂记得自己曾问过艾伦,是赶快找到靠谱的捐精者?还是更具体的——比如,今年之内成功怀孕……

艾伦笑了。恰恰相反,她说,都是些特别不具体的东西——比如说,她希望自己能够有很多很多的耐心来等待合适的机缘,很多很多的勇气去接受也许一无所获的等待。如果最终也无法得到她想要的,她希望自己仍有足够的智慧去感激她已然拥有的一切。

天哪,苏昂当时就感叹道,你简直是圣人。但艾伦苦笑着向她承认:正是因为做不到,才会想要向四面佛祈祷。

她看着身旁正在仔细挑选山竹的思思,问她四面佛真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灵验。

“听说是的,反正我们中介说一定要去拜拜,”思思迟疑了一下,“其实也就是求个心安呗……也不是拜过就一定会保佑你,要不然人人都心想事成咯——你说对不对?”

她们拎着装满食品的购物袋走出商场,看上去就像两个再平凡不过的本地主妇。除了一般的肉蛋果蔬之外,思思还惊喜地买到了面粉、孜然、辣椒面,一副要在异国土地上大展中国厨艺的架势。在她的感染下,苏昂也破天荒地买了菜,打算回家煮个简单的番茄牛肉米粉——梅给她的厨具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太阳很大,云彩像被蒸发了似的,走到一半她已经汗出如雨。苏昂开始烦躁,她一直都没法喜欢上买菜做饭这件事——复杂琐碎,费时耗力,还有种黏糊糊的不清爽感。与艾伦或Alex在一起时她总是比较快乐,也许是因为她喜欢在陌生的世界里做一个局外人,既缥缈又疏离,寻找着异国风情那不可测知的魅力。曼谷的大街上挤满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游客、妓女、罪犯,甚至包括落魄的前CIA……在这里做游客是件令人安心的事,你的百无聊赖或放纵堕落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然而,当她汗流浃背地拎着超市购物袋慢慢走回家时,幻觉如肥皂泡倏忽破灭。她终于意识到这里的人们也有他们的生活,而他们的生活与她在家时的生活其实并无二致——买菜做饭、赶地铁、付账单、看牙医、剪头发,无聊而专注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种相似仿佛是种无声的谴责,令她感到自己背弃了家庭与责任。于是她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度假时更愿意奔向荒野——丢掉名字,摆脱过去,让日常生活显不出丝毫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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