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斑马  作者:傅真

当天晚上思思就来敲门了,一边敲一边喊她的名字。苏昂带着九分错愕和一分不爽走去开门,后悔自己没给对方关于人际交往中“距离感”的足够暗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能指望像童年时那样迅速地成为朋友?

“帮个忙,去我们屋一趟。”门一开思思就急不可耐地说。她穿着松松垮垮的大T恤和夹脚拖,戴一副黑框眼镜,披在肩上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你英语好,我们跟他说不清。”

“怎么了?”苏昂一头雾水,“跟谁说不清?”

“好像是物业的人吧,一个劲儿地‘警察’‘警察’的,吓死人了,听又听不明白……”

苏昂不大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换上鞋子,跟她一起坐电梯到了21楼。门口站着一个黝黑敦实的泰国男人,门里是两张惊惶又困惑的中国女人的脸。隔得老远她已经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

泰国男人的确是这幢公寓的物业管理人员。他的英语不算流利,但足以表达来意:楼下的邻居向他们投诉,说21楼有人聚众吸食大麻,要求他们叫警察来处理。

大麻?苏昂用鼻子努力分辨着空气中的异味。在英国待了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大麻的气味——但这显然不是大麻。

她把物业的话翻译给思思听。思思的反应很奇怪,只见她眉头一松,肩膀一垮,忽然就蹲在地上狂笑起来。

“哎哟!大麻!哎哟这帮泰国人!”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好半天才憋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那是艾灸啦!”

苏昂恍然大悟,一瞬间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部黑色喜剧片。她一边忍笑一边思考要怎么用简单的英文向物业解释“艾灸”这个概念。“是一种草药,中医的草药,用来做治疗,”她搜肠刮肚地说,“点燃以后呢,就会有这种气味……”

那个泰国男人的脸上轮番闪过无数种表情。“也是一种麻醉药?”他看起来还是有点怀疑,“跟大麻差不多?”

“不不!这个是用来,嗯,保健养生的,有点像是那个……药物推拿之类的吧。”苏昂不确定这个类比是否合适,她本想说“针灸”,但估计对方也不会明白。“你再仔细闻闻,”她板起面孔,做斩钉截铁状,“这根本不是大麻的气味嘛!”

思思兀自在一旁笑个不停。“哎呀,咱这中医的玩意儿要怎么向外国人解释呢……”

物业男的表情终于定格在“迷茫”。他迷茫的目光轮番扫过她们每一个人,最后不情愿地开了口:“好吧,但是请你们以后不要再烧这种东西了。味道那么重,就算不是大麻邻居也会投诉的。”

她们都忙不迭地点头。

送走了物业男,思思把她拉进门,坚持让她吃点水果再走。多亏了你,她不断拍着苏昂的肩,还是忍不住地哧哧发笑。

“你们搞这个是为了……怀孕?”苏昂记得丁子跟她说过,中医认为艾灸有助于提高怀孕的概率。

“还不是被她俩撺掇的。”思思朝另外两个女人努努嘴。

“听说真的有用嘛……”穿着成套粉色格子睡衣裤的女子朝她们露出一个温和的、怯生生的微笑,这微笑刚才在物业男那里一无所获。她有一张轮廓柔和的小圆脸,脸上散布着许多小小的痣,就像被霰弹枪打过似的。皮肤白而细腻,长发整齐地梳成一个低马尾。个子矮小但身材很圆润。浓重的南方口音。

“跟拜四面佛一样,”思思向苏昂眨眨眼,“求个心安呗。”

她给苏昂端来一盘剥好的山竹,那蒜瓣一般的洁白果肉微微颤动着,宛如某种精美的艺术品。苏昂打量着她们的公寓:整洁小巧的三室一厅,白色家具,酒店风格,和楼下她自己的居所如出一辙。电视打开着,里面正放着中文台。餐桌上有打开的火锅蘸料。她暗自揣测着这里住过多少个满怀希望异国求子的中国女人,其中又有几人能够幸运地梦想成真。

小圆脸名叫陈倩,33岁,福建人。她已经有一个7岁的女儿,来泰国是为了生个儿子。她比思思早两天进入周期。来泰国做试管的女人们相互间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交际模式,比如初次见面就要吐露自己最深的隐私——这在她们平日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是不可想象的。从确认彼此身份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就有了种不大自然的友谊,就像被临时分到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又或者是“戒酒会”一般的互助小组。

苏昂发现自己很难鼓起勇气直视她的另一位战友——思思口中的“余姐”,那个已经第三次来做试管的同屋。那个女人身上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她并不严肃或冷漠,正相反,自始至终,她一直在说话。余姐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她的打扮——bobo头和少女风格的连衣裙——让她显得比较年轻,也许年轻两个小时吧。短脖子和宽肩膀令她看上去有种肉感,但细看其实并不算胖。她的面孔中有种自相矛盾的东西——小巧的嘴唇与饱满的脸庞不大相称,画着浓黑眼线的眼睛总是流露出受到惊吓的神情。

她持续不断地说着话。她跟思思、陈倩,甚至跟苏昂说着话,但感觉上她更像是在对空气发言。她谈论着艾灸的妙用,中医的好处,叹息着邻居和物业坏了她的“大事”,又转而庆幸至少还有艾叶可以用来泡脚。她谈论着医生的态度,她接受胚胎移植的整个过程,移植后的每一天又有怎样的感受。她说不习惯泰国的天气,开空调容易感冒,不开又很快就胸闷出汗。她说移植后永远睡不好觉,很难入睡又总是频繁醒来,平躺的时候腰痛,侧躺又怕压到肚子……她一刻不停地说啊说啊,几乎没注意到小钟——陈倩的同屋、她们的另一位战友——刚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穿着条上面有个黄色卡通笑脸的T恤睡裙,正用毛巾擦着她的一头长发。小钟洗了个很长的澡,错过了整出大麻荒诞剧。

小钟高挑苗条,有一张年轻得什么都没写上去的脸,但整个人冷冷的,听说了艾灸事件后也只是牵了牵嘴角。“说实话,我也受不了那个味道。”她小心翼翼地用梳子梳理着长发,就像在呵护一个脆弱的小动物。她的五官分开看都很标致,但组合在一起不知怎的有点不协调,也许是因为额头和山根都有人工填充过的痕迹,看上去像个修补过的洋娃娃。

“……腰痛了一天,肯定是今天走了太多路……”余姐把自己的一切感受都像呕血一样倾吐出来,仿佛它们都无与伦比地重要,“刚刚看还有点出血,但也不是很红……”只有陈倩敷衍地咕哝了句什么,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假装在倾听。小钟已经转身回了房间,思思低头玩着手机。苏昂也感到精神十分疲劳,但出于礼貌和好奇,她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忽然之间,余姐注意到了她这个唯一的听众。她挪了一下,坐得跟她更近了一些,仿佛想和她说点知心话似的。

“是你的问题还是你老公的问题?”她问。

“不知道,”苏昂佯装镇定地坐着,但她觉得很不自在,“医生查不出来。”

余姐凑得更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用一种充满疑虑又带点幸灾乐祸的语气继续问道:“那你老公生不生你的气?”

她的问题,以及她提问时的眼神,都令苏昂觉得很不舒服。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触动了她,甚至激起了她的愤怒。她下意识地迅速摇了摇头,冲着思思那个更安全的方向说,不管是谁的问题,她都不觉得任何人有资格生任何人的气。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就问题的字面意义来说,答案是肯定的:平川的确生她的气,尽管不是出于余姐所认为的原因。

临走的时候,思思邀请她第二天过来一起吃早饭。“明天吃包子,我来做。”她一直把苏昂送到电梯门口。

苏昂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余姐……她一直都是那样的吗?”

“是,”思思迟疑一下,“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她告诉苏昂,余姐年纪大了,卵子不好,老公又严重弱精,国内做了好几次试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来泰国做,用的是捐卵,但前两次也都没成。

“难怪……”苏昂不禁恻然,“那她压力一定很大。”

“换了谁也受不了,”思思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管成不成,反正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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