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斑马  作者:傅真

给她开门的是陈倩。小钟才刚刚起床,余姐却已经化好了全套妆——很难想象她的生活中可以不画眼线超过十分钟。在浓黑眼线和亮片眼影的衬托下,她的眼睛越发显得好像着了魔一般,简直带着点刻意而为的幽默感。

思思在小小的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着,第一批包子刚刚出炉。她举起手,给苏昂看她沾满了面粉的手指头,然后用手腕背面把一绺头发抿到耳后。“为了吃个包子我容易吗!”她的声音里充满自豪,“面粉是在Central买的,酵母粉是从家里带的,擀面杖是辣椒酱瓶子,最后用电饭锅蒸出来!”

这是苏昂来泰国以后的第一顿中式早餐。除了皮薄馅大的西葫芦猪肉馅包子,还有红薯、鸡蛋、咸菜和红豆稀饭,五个人吃得心满意足,连余姐和小钟都赞不绝口。于是,当思思提议大家饭后一起去拜四面佛时,谁也不好意思拒绝一个刚刚让她们大饱口福的人。

走去轻轨站的路上,她无法不留意到她们五个女人的队伍是多么显眼。最显眼的是余姐,她走得很慢,而且几乎是全程捧着肚子走路,就像正在押送一件名贵的瓷器。余姐在连衣裙外面穿了一件粉色的防晒衣,戴着宽檐太阳帽,还打着遮阳伞。她仍像昨晚那样喋喋不休地自说自话,说自己对阳光过敏,会晒出水疱和红疹,高温还容易引发她的偏头痛……

她们五个人的气质也截然不同,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拼西凑的小旅行团。只不过她们谈论的话题丝毫没有旅行的轻松——她们正交流着在国内看医生的痛苦,再次说服自己来泰国是明智之举。

“排队也就算了嘛,好不容易排到了,医生只给你一两分钟就急着打发你出去。”陈倩说。

“这还不算什么,”思思呻吟,“最受不了的是医生办公室里总是挤了那么多人,你一说话,所有的人都在旁边听你的病例!”

小钟说她有一次去做阴道镜检查,医生什么也不说就突然一下子捅了进去。“那玩意儿其实是塑料的,”她说,“但我还以为她插了把刀进去!”

思思承认自己一直都很害怕做阴道B超。第一次做的时候,她问医生会不会痛,得到的却是嘲讽般的反问:你都结婚了还怕这个?——就好像B超探头和男性的阴茎是同一种东西。

每个人都深有同感地点头。尊严,苏昂想,尊严的剥夺是致命一击。她回忆起自己在国内公立医院的经历,每次做B超都是一场精神折磨——脱掉裤子,分开双腿,没有遮挡,卑微地被医生呼来喝去:“再躺上来点儿!腿分开啊!哎你机灵点儿啊,动作快点儿,后面那么多人等着呢!”而当她得知听不到胎心,胎儿很可能已经停止了生长的时候,也根本无法奢望能得到丝毫安慰。正相反,医生会冷漠地催促她离开,而下一位就诊者已经推门进来。她一边狼狈地用纸巾清理着自己,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一边还要在五雷轰顶的绝望中拼命忍住眼泪……

后来她改去私立医院。服务态度的确有天壤之别,但收费之高也常常令她感到另一种五雷轰顶。

“那是你们太娇气了,”陈倩说,“等你们进过产房,才知道什么是没有尊严。从此以后就是一块烂肉了,还有什么尊严。”

大家都讪笑起来。她们之中只有陈倩有孩子,听她讲生产的事,就好像在听传奇故事。

“那时候在国内,我跟医生说我想做这个,”小钟忽然开口,“他觉得我脑子有病。你知道吗?满屋子的人都跟着教训我,就好像我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苏昂不解:“做试管有什么好教训的?”

列车就在此时呼啸着进站了。一片轰鸣中,小钟大声在她耳边说:“不是试管,是冻卵啦!”

苏昂愣在原地。思思从后面轻轻推她一把,进到车厢里才笑道:“小钟可前卫了,年纪轻轻就想得特别长远。”

“你这么年轻,”苏昂犹自疑惑着,“其实不用着急……”据她所知,尝试冻卵技术的大多是想要保住生育能力的未婚大龄女性,年龄一般在30岁以上。当然,年纪太大了也不行,35岁以后卵巢储备功能就已明显减退,那时再进行冷冻也就没多大意义了。但小钟还不到30岁。

“其实我不想生孩子,估计将来也不想。”小钟又露出她那冷冷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就像skytrain车厢里的一阵凉风,“不过谁知道呢?万一我40岁的时候又后悔了呢?”她自嘲般翻了个白眼,“冻卵是后悔药啊!反正都要冻,还不如趁早——越年轻越健康不是吗?刚好我现在攒了点假期。”

“国内做不了吧?”

“反正不给有正常生育能力的人做,”她又翻了个白眼,“更不用说未婚女性了。”

“小钟有男朋友,”思思忽然插嘴,“天天打电话来,两人感情可好了!我们都劝她不如直接冻胚胎得了,成功率比冻卵高。”

“没信心啊。”小钟懒懒地说。

“对什么没信心?”

“感情啊!”小钟看她一眼,“人性啊!”

陈倩凑过来说:“你不是说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

“结了也可以离啊!”小钟的语气有点不耐烦,“那不就白冻胚胎了吗?而且我40岁以前应该都不会生小孩。”

小钟在一家知名时尚杂志社工作,给主编做助理。冻卵的想法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受到她顶头上司的启发——主编结过两次婚都离了,等到想要孩子的时候已经过了40岁。她最庆幸的是自己三十出头就去美国冷冻了卵子,终于在去年成功怀孕并诞下一对健康漂亮的混血龙凤胎。关于孩子的生父有很多传言,有人说是她的外国好友,也有人说是捐精者。而主编从不解释。以她的年龄、履历和社会地位,她早已强大到无须在意他人的看法,也无须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私事。

“啧啧,”陈倩得出结论,“你们时尚圈好前卫哦。”

小钟正在用手机屏幕检查妆容,听见这话,屈尊纡贵般笑了笑。“现在男女都要拼事业,冻卵的人会越来越多的,”她朝手机侧过脸,扬起尖尖的下巴,“人家苹果和脸书都要给女员工报销冻卵费用了。”

苏昂能看出她在她们面前的优越感。作为更年轻、更“独立自主”的女性,小钟显然觉得自己比她们这些被生育牢牢捆绑的“老女人”更为先进,更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苏昂本人也一向觉得冻卵是件很酷的事,充满了女性主义色彩——直到她在艾伦那里接受了女性主义的另一重教育:如果在大公司的推动下,冻卵“福利”被大范围应用,最终可能导致的结果是雇主都期望女性员工通过冻卵来推迟生育,以便最大限度地“榨取”她们的时间精力,而那些原本希望在最佳育龄期生育的年轻女性迫于同辈压力,不得不推迟生育、选择冻卵。而作为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精英女性才能享有的“特权”,冻卵也会造成新的不平等,进一步拉大女性群体内部的阶级差异……

也许冻卵技术被发明出来是为了造福女性,但在一个父权社会里,它的本质是延迟生育,是女性别无选择的“选择”,更像个权宜之计。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不认同小钟的决定——在所有的坏选项里,她选了相对好的那一个。

“你男朋友没意见啊?”陈倩问,“不冻胚胎,只冻卵子?”

小钟扑哧笑了:“他那个傻子——他哪懂这些!他还以为只能冻卵呢。”

“那他想不想要小孩?”

“他倒是想要。所以听说有后悔药可高兴了,还觉得我特英明神武呢,屁颠屁颠买张机票送我来了——”她放下手机,吐了吐舌头,“其实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一直没参与她们对话的余姐怔怔地看着小钟,神情既迷惑又恐惧,就像在眺望传说中危险而诱人的远方。

如此年轻,如此清醒,如此果断,如此悲观。苏昂盯着车厢的玻璃窗,那里映照出小钟轮廓分明又不动声色的脸。她一点也不怀疑小钟爱她的男朋友,她说起他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温柔的、亲昵的贬损。就算是爱他对她的仰慕,她总归用她特意为爱情保留的那一面爱着他;但她显然有很多面,而且每一面都分得清清楚楚。

泰国人也有很多面。一方面,他们温和包容,对信仰无比虔诚——走在Grand Hyatt酒店附近的人行天桥上,当地人经过时总会暂停一下,朝着酒店内神坛的方向双手合十,低头膜拜,才继续匆匆赶路;而另一方面,当一个患有精神病的男子在2006年毁坏了四面佛塑像,短短几分钟内他就被周围的信众当场殴打致死。

这件事是艾伦告诉她的。惨剧发生后,一位僧人在《曼谷邮报》上发表文章,说死者得到了他的业报。这篇文章收到了很多来自西方读者的愤怒反馈。有些迷信的人们则将佛像的损坏视为灾难的预兆,而当军队一个月后发动政变推翻了他信政府时,他们认为自己的预测被证实了。

眼前的四面佛比苏昂想象中小得多——小到几乎看不清梵天的四张面孔,却是一场充满色彩、声音和气味的“盛宴”,是对“香火鼎盛”这个词的最佳注解。不计其数的万寿菊堆积在神坛前,那鲜艳的橙黄色与莲花和茉莉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排排香烛在日光下热情地滴洒蜡油,佛像在金色火苗与漫天烟雾中若隐若现。成群结队的善男信女在佛前虔诚跪拜,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她跟着思思她们买了一套花串香烛,先在佛像正面点一支蜡烛,然后按顺时针方向逐面跪拜。每拜一面, 都挂一串鲜花,插上三炷香。思思告诉她,许愿时要把自己的姓名、来处、所求之事和还愿方式都说得清清楚楚,而且要让四面佛的每一面都听到相同的话。

苏昂留意到在她们之中,余姐是最虔诚的一个。跪拜时她总是踢掉鞋子,几乎五体投地,以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祈祷着,嘴唇在阴影中嚅动。小钟则是最敷衍的一个,全程墨镜遮面,所有的动作都如蜻蜓点水——跪拜时她的膝盖甚至都不会碰到地面,而且每拜完一面就忙不迭地起来拍打身上的香灰。苏昂看着小钟俏皮的丸子头和露肩连衣裙,明白自己在内心深处其实很羡慕她——没有压力,来日方长,也不曾尝过挫败的滋味。思思说她成天在外面逛街旅游,很少和她们几个待在一起。在实用的目的之外,她的泰国之行或许更像是某种前卫的宣言。

丝竹之声是永恒的背景音,像一根细线在空气中浮动摇曳。四面佛旁边的空地上,几位身着泰国古代民族服装的女子不断地跟随传统音乐翩翩起舞。相传四面佛喜欢观看舞蹈,前来还愿的人往往聘请这些舞者以舞娱神,感谢神明帮助自己达成愿望。

苏昂出神地看着舞者们轻缓优美的舞姿,以及背对她们跪在前方双手合十的还愿者。她们的舞蹈不是给凡人看的,而是献给高踞在黄金宝座上的、主宰着凡人命运的梵天大神。

“你打算怎么还愿啊?”余姐不知何时踱到了她的身边。

“嗯?”

“你没跟四面佛说啊?如果愿望达成就怎样怎样?”

“哦那个,”苏昂反应过来,“就是一般的呗——请人跳舞,还有香火钱。”

“太普通了,”余姐不屑地摇头,“四面佛可能懒得理你。”

“难道要越特别越好?”

“肯定啊!”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泰国人都这么说。”

“比如呢?”

余姐靠得更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把嘴凑到苏昂的耳边,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信息要告诉她。

“我们中介讲过哦,以前有个女孩子许愿,说如果买彩票中了头彩就来跳裸舞还愿。后来她真的中了奖,也真的来跳了裸舞——一大清早,趁没几个人的时候,”她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真人真事哦,报纸都有报道。”

哇哦!苏昂惊叹,如此极端的还愿方式,估计也没几个人可以做到……

余姐没有说话,看上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天气太热,眼线和睫毛膏把眼睑晕染得炭黑斑驳,更为她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戏剧性。

“那你刚才许诺了什么?”苏昂开玩笑地说,“不会也是跳裸舞吧?”

余姐以一种苏昂从未见过的方式笑着走开了,那笑容之诡异甚至打消了她的好奇。

在佛前跳裸舞,苏昂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和神社外面那些卖彩票和卖麻雀的小贩一样,都与她印象中智慧清明的佛教不尽相同。买彩票的人都抱着不劳而获的赌博心态,这难道不会激发强烈的“贪、嗔、痴”念吗?花一笔小钱,令被人为剥夺自由的鸟儿重返自由,这难道不是披着“慈善”外衣的残忍吗?而且,她能想象,要放生麻雀积累功德,某个可怜的家伙得先费老大劲儿捉来那些鸟儿——所以捉麻雀的人的灵魂会被打上一个黑色烙印吗?就为了那些有钱人能够得到所谓的“功德”?这真是一种疯狂的功德。

忽而下一秒她忽然意识到,其实梵天并非佛教神祇,他来自印度,只不过在泰国和其他一些东南亚国家被视为佛教的护法神——佛教的底层包含着许多印度教信仰和万物有灵论。印度教的神祇往往有着和人类一样不完美的性格和命运,也许这能够解释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四面佛会宽容人类的弱点,而自身的喜恶也历历分明。

思思和陈倩走过来,问她为什么一个人站在大太阳下发呆。

苏昂说出自己的疑惑。思思摇摇头说,她不懂佛教,但她一直觉得泰国人的信仰有种自相矛盾之处。就拿曼谷的出租车司机来说吧,一看到她们这些外国人就不打表,可车里又挂着一堆护身符——“这么坑人,哪个佛会保佑你呀?”

“但你要承认啊,”陈倩说,“泰国司机还是蛮文明的,看到我们要过马路,人家大老远就会减速停车。”

思思说她认为这正是泰国人的另一个矛盾之处:他们看起来斯斯文文、慢条斯理的,开车不按喇叭,还会礼让行人——甚至礼让路上的野狗;可与此同时,他们个个也都是令人心悸的飞车选手,限速50的路就敢开100,开车并线不打灯,没有超车条件也要硬超……更别提那些摩托党了,跟开火箭没有区别,好像不要命一样……

因为生命是幻觉,苏昂故作幽默地说,以佛教徒的观点来看。

她们两个齐刷刷地看着她,像是想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过了几秒,思思忽然出神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苦涩。

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她承认,在医院里,或者走在马路上的时候,突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就像现在,站在这里跟你们说着话,突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很多年后又来到这个地方一样……

陈倩却已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她努了努嘴,示意她们看不远处一位身材婀娜的“美女”。

“我觉得啊,泰国人就是幻觉——”她笑着,用手掩住嘴,“最漂亮的女孩子有一半都是人妖!”

苏昂也和她们一起笑了。

“试管旅行团”离开四面佛,走上人行天桥——更确切地说,是连接在轻轨、商场、酒店、写字楼之间的、迷宫一般的空中廊道,下面跑着汽车、巴士、摩托车。这一系统的逻辑无懈可击:要想避开交通堵塞,就必须凌驾其上。于是拥挤而危险的底层被留给了疲于奔命的人们,其他人则生活在悬浮于城市之上的另一座城市。站在天桥上俯瞰四面佛的神坛,分享着彼此间波涛暗涌的沉默,苏昂无法不感到这也是她们的正在进行时:悬浮。无论是与这座城市浮于表面的联结,还是思思所描述的那种茫然与空幻——所有的“现在”都是为了模糊不定的“明天会更好”,而“现在”本身失去了意义,悬而未决,好似空中楼阁。

她们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合十膜拜。距离和高度将方才看见的景物变成幻影,四面佛神秘地漂浮在袅袅烟雾和万寿菊的海洋里,带着隐约的光芒和香气,既不属于尘世,也不属于空中之城。隔了这么远,她们还能听见那些虔诚的、满怀期盼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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