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斑马  作者:傅真

针头扎进肘静脉,血经过一根细长的导管流入试管中。黏稠的、深红色的血。苏昂不喜欢看见血,她扭过头去看墙上树枝暗纹的壁纸和粉色圆点的布帘。可是时间长得出乎意料,她疑惑地转回来,发现自己的血已经充满了整整六个试管。“最后一管了。”护士温柔地说。

这些血液将被送去化验,以确保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会对IVF进程造成阻碍的问题。除了抽血,她还需要填写详细的资料表格,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跟顾问再一次交代自己的情况,然后是更为漫长的等待。Songchai医生扮演着“送子观音”的角色,他几乎和四面佛一样忙。满屋子的女人都在等待着被他拯救。

渐渐地,苏昂发现了中介的真正作用。因为她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够长,与护士们的交情够深,她们所负责的患者总是得以“插队”,能够早一点见到医生。但苏昂并不在乎,因为她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

她忽然想起来,做了这么多检查,却还没有被要求交钱——和国内太不一样了,泰国社会似乎没有严重的信任危机。

坐在她对面的女人正在跟同伴聊天:“……为了这个儿子多不容易啊!”

同伴讪笑:“你应该说,为了两个儿子。”

“疼死了!真的疼死了!”女人恶狠狠地说,“×他大爷的,连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说!”

疼?苏昂有点紧张。打针还是取卵?思思不是说不会痛吗?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女人继续发着牢骚,“他说那我安慰两句有什么用,你会少疼一点吗?”她的怒火忽然喷涌而出,“×他大爷的,去死吧!”

她声音很大,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

同伴在一旁赔着小心:“其实他应该说:不要太在意结果,就当是来泰国旅游一趟……”

女人长叹一声。“是啊,”她的怒气忽然像轮胎一样瘪了下去,“那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然后她们突然停止了交谈。事实上,所有的交谈都瞬间停止了,就像有人同时捂住了她们的嘴。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奇迹——他可能才刚出生几天,或者半个月,肯定不到一个月。小得不可思议,几乎不像个人类,此刻正被裹在一条米色的小毯子里,被那个满脸笑意的丰满女子抱在怀里。那个梦想成真的女人。那个幸运的女人。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她们,走向医生的办公室,就像一个活生生的广告在她们的面前上演。

苏昂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这个小小的生命搅动了。没有人说话,但她们的目光泄露了一切。诊所里的空气陡然一变,仿佛充满了某种电击似的能量。

这场面似曾相识。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那是科幻电影《人类之子》中的一幕。在影片所描绘的未来,整个人类已经丧失生育能力很久了——直到有一天,一位奇迹般身怀有孕的女子在亡命之旅中诞下了地球上十八年来第一个婴儿。当她抱着孩子从激烈交火的难民营里走出来的那一刻,时间仿佛暂停了,交战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用一种亲眼见证神迹的目光望着那个珍贵的婴儿,有的士兵甚至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跪倒在地……在这间诊所里,流动在人们心中的情感与电影息息相通。苏昂在对面女人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不只是对母亲的羡慕和对生命的敬畏,更是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

终于见到Songchai医生的时候,她想象中推心置腹的交谈完全没有发生——他的时间珍贵得要以秒计算。连声招呼都来不及打,苏昂就被护士直接领到里面的小房间做B超。Songchai医生的风格仍然是那种有所克制的高傲,他将B超探头送入她的阴道,双眼一直紧盯着旁边的屏幕,脸上自始至终保持着严肃的漠然。

“怎么样,医生?”她有点紧张。

“不错,”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屏幕,“你有16个基础卵泡,左边8个,右边8个。”

医生左右移动着探头,用鼠标在屏幕上圈出一些黑色区域,告诉她那就是她的卵泡。他看着她体内那些大大小小的卵泡,仿佛在看世界上最最寻常的事物,仿佛看到果子在树上生长,该是什么样就会长成什么样。她一头雾水地盯着屏幕,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敬畏——她在这一边,医生和造物主在那一边。

苏昂整理好裙子,在办公桌前坐下。

“你的AMH结果也不错。”Songchai医生翻着厚厚的一摞资料,头也不抬地说,“所以,我们……”

她打断他:“下午好,Songchai医生。”

“下午好,”他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她一眼,“所以,我们是确定要开始IVF疗程了,对吧?”

“你知道我的情况吧,Songchai医生?”

“我有记录,”他说,“我记得你。”

“那你一定知道,我不是典型的IVF人群……我是专门为了PGS技术来的。”她忐忑地说,“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你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第一,很多人都是专门为了PGS技术来的,尤其是你们中国人;”Songchai医生含蓄地牵了牵嘴角,苏昂明白他指的是性别选择,“第二,PGS技术的前提是,你必须有足够‘强韧’的胚胎来进行PGS检测。”

他接着解释道,这意味着他们要把那些成功受精的胚胎放在培养液里五天左右,等到它们发育出足够多的细胞,才能剥取一部分细胞送去检测,看看染色体是否有异常。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有折损——很多胚胎在体外可能撑不过五天,所以能够被检测的胚胎数量本来就变少了,而如果仅存的那几个检测结果都是异常,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没有健康的胚胎可以植入,”苏昂接上他的话,“意味着我这一趟白来了。”

“当然,理论上,你还相对年轻,而且各项检查结果都不错,应该不至于一个都没有,”医生郑重地注视她,“但我们得考虑到,你毕竟有过三次不明原因的流产,也许是概率事件,也许说明你或你先生身体里有某个因素导致你们就是无法生成正常的胚胎……如果是后者,我们就无能为力了。现代医学很发达,但它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你们有过成功的例子吧?”她急切地说,“跟我情况类似的?”

“对,但也有失败的——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他看一眼手表,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苏昂径自坐着,怅然若失,无言以对。

Songchai医生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忽然说:“不过,如果你是问我个人看法的话……”

她抬起头看他。

“我会说,你的选择没错。不管怎样,人有时就得做点什么争取一下。时间有限,你不能看着生命白白浪费,对不对?至少你努力过了。”

这并不是她最想听到的话,而且不包含任何医学意义,但不知怎的,从一个医生口里说出,就是有股振奋人心的奇异力量。

于是她点了点头。

“很好,”医生拿起笔,“那我就准备给你开药了……先打三天促排卵针,再来我这里检查——你出去以后找前台护士,她会给你安排好的。还有别的问题吗?”

苏昂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假设——仅仅是假设——染色体检测结果出来,她有多于一个正常胚胎的话,她应该移植一个还是两个呢?据她所知,很多人都是做的双胞胎……

Songchai医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她,说他一向不赞成移植多于一个胚胎,尤其是像她这种情况,没必要去冒无谓的风险。但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想多了,能有一个正常胚胎就要谢天谢地了……

见完医生,开药,交钱,打针——300单位的果纳芬,从肚皮的脂肪中注射进去,没有明显的疼痛感。但很快她就闻到了药的味道,起初她以为是从肚皮上散发出来的,后来竟连嘴里也始终萦绕着那股独一无二的苦味,就像被打上了IVF的烙印。

然后顾问再次把她领进一个小会议室。这次的顾问是位短发高个儿女孩,戴副红色细框眼镜,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态度很爽朗,不似典型的泰国姑娘。她很有耐心地向苏昂说明注意事项,介绍试管流程和价格,在日历上圈出重要的日期,一页一页地指引她在协议上签名。

“你也是想要个男孩吗?”她不经意地问。

“无所谓,健康就行。”

“如果有一男一女可供选择呢?”

“那我选更健康的那个,把另一个冷冻起来备用——”苏昂笑道,“是不是太乐观了?”

顾问也笑了,推一推眼镜。

“那我祝你‘好运’,”最后两个字她说的是中文,带着生硬而可爱的口音,“在中文里,‘运’和‘孕’是一样的发音,对不对?”

就这样开始了啊。回家路上她恍惚地想。她给平川发了一条微信,十秒钟后他就打来了电话。都好吗?他问。都好,她说,日期已经确定,你可以订机票了。平川有片刻的沉默。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种尴尬虽然毫无意义,却仍顽固地存在着。

“那天刚好是周末哦,”她试图破冰,“你不用特地请假了。”

半晌他才开口:“我是问你好不好?都说这个过程很痛苦——”

“就打了一针,一点也不痛苦。”

“那是因为你特别能忍。”

“真没那么夸张。”

平川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还有个会,先挂了啊,”他说,“你加油吧。”

我没有任何需要加油的地方,她想,医生怎么做,我只要配合就行了。事实上,无论是你我,还是Songchai医生,我们都由远比我们宏大的事物控制着。

上午,从四面佛回来的时候,思思和她聊起夫妻关系的话题。思思说,她发现生育问题有时会使两个人更为亲密,有时则会导致你们之间最激烈的矛盾。当一对夫妻第一次经历试管,她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体验,那时你们之间充满了爱与支持。然而,当你们来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五次的时候,有些东西就会慢慢变质了。比如说吧,由于正在做试管,你们可能已经没有了正常的性生活。通常情况下,男人还会开始担心钱,还有工作上请假的问题。而裂痕真正开始出现,往往是因为其中一个人——一般是女方——想要再试一次,而另一个人却已开始打退堂鼓。

苏昂不确定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是她与平川的第一次,但与其说“充满了爱与支持”,不如说它有一种危机四伏的平静。这平静因为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而暂时得以维系,但它们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思思的先生并不十分支持他们的第二次尝试。“他有点不高兴,说我预约第二次试管前没问他的意见,说他没时间请假,”她说,“可能确实是我的错吧——这事儿就跟买彩票似的,一发现没中,马上就想再买一次。”而问题在于,她跟医生啊中介啊朋友啊聊得太多了,却偏偏忘了跟他好好沟通。

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你们是同一阵线的,苏昂说,但其实不一定,男性和女性对生育以及生殖治疗的看法和感受都不一样。

还有自尊心的原因,思思叹息,男的一般都不大想面对这种事情,更不用说去努力解决问题了。

苏昂曾看过一个国内的调查:在因为男方的问题而不孕不育的夫妻当中,所有的人——几乎所有——都让亲戚朋友以为问题是出在女方。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不孕不育是一种非常耻辱的属性,男性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于是所有的污名、嘲讽和指责就都落在了女性身上。平日里男人总爱做一家之主,可当婚姻中遇到问题,第一个躲起来的也往往是男人。别说治疗了,许多丈夫甚至抗拒去做精液常规检查,似乎觉得那是对他们男子气概的某种挑衅。相比之下,妻子往往更有责任感,更愿意做出牺牲,也更有勇气去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

思思用下巴颏示意苏昂看走在她们前面的余姐。余姐的丈夫就不肯面对现实,她告诉苏昂,他们国内试管失败了好几次,来泰国也失败了两次。这样都全军覆没,那肯定是精子的问题嘛!可是你知道吗?余姐她老公一口咬定是余姐太老了身体不行,再好的胚胎在她子宫里也活不了——这不是扯淡呢吗!

苏昂记得思思上次说过他弱精的问题。但这次余姐的确移植了一个胚胎,她问,是不是说明他的精子也不是完全不行?

思思摇了摇头。谁知道呢,男性精液质量的标准是个谜,她带着一种讽刺的笑容说,比如精子密度吧,二十多年前的标准是每毫升6600万个精子算正常,现在已经降到1500万个就算正常了,简直是断崖式下跌——为了照顾男人的自尊心,世卫组织可以把正常标准一降再降,反正最后只要能让女的怀上,就算男的没问题……

那,这一次是不是也……?苏昂想起余姐向四面佛祈祷时虔诚的模样,心中恻然。

但愿有奇迹吧,思思叹口气说,余姐的丈夫一直骂她是“扫把星”,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个“下不出蛋还把家底糟蹋空了的老母鸡”。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从不给她好脸色,天天指桑骂槐。余姐来自一个思想观念依然极度保守的小地方,乡亲街坊也都认为是她克得家里断了香火,总在背后议论纷纷,说她早年离家乱搞男女关系,堕过胎造了孽才怀不上,说她生不了孩子迟早被婆家扫地出门,甚至连婚礼、满月酒之类的庆祝活动也不欢迎她参加,怕她带来晦气……因为生不出孩子,余姐成了家庭的负担,于是她只好拼命多做家务,处处忍气吞声。她自己不知跑了多少次医院,吃了多少药,还有各种“生子偏方”——生饮鸽子血、用各种虫子制作的药丸……在余姐看来,不管要忍受多少痛苦屈辱,只要能生下一个孩子——甚至是跟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苏昂感觉头的一侧因愤怒而神经抽痛。她不理解余姐为何如此逆来顺受。生不出孩子不是她的错——退一万步说,至少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啊!即使排除她的原因,她丈夫家的“香火”也无法延续不是吗?为什么没有人责怪男性的不育呢?为什么即使他们被确诊不育,也从不被认为是“霉运”的携带者?

思思说,余姐的丈夫已经把话挑明了——如果这次还不成,回去就跟她离婚。

离了更好!苏昂脱口而出。

但余姐怕呀,思思告诉她,余姐说她死也不要离婚。生不出孩子又离婚,她没法想象将来还能怎样生活。她怕得要死。

所以被欺负不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苏昂怒其不争地想,而是因为自己太懦弱,经济和精神都不独立。如果自己足够独立,离婚又有何惧?她想起余姐画皮一样妆容厚重的脸,那其实可能是她抵御外界的盔甲吧,用来掩饰其下深深的恐惧——对语言暴力的恐惧,对他人眼光的恐惧,对孤立无援的恐惧,对充满不确定的下半生的恐惧。她很想告诉余姐她根本无须恐惧,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只凭她比余姐更幸运地投胎在一个更优越的家庭、城市和阶层,所以能够更轻松地逾越那些她无法逾越的障碍?

悲哀像打桩机般击中了她,还有那种“何不食肉糜”的羞耻。为什么要指责余姐不够独立?一个人的眼界和道路往往为自己的境遇所束缚,她明明也是那些结构性问题的受害者,而指责受害者正是苏昂感触最深的现象——被骗是蠢,穷是不努力,脆弱是心理素质太差,没钱就生孩子是自不量力……从这些日子的观察和自我分析中,她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不孕不育”这一概念是建立在文化观念上的。社会建构的性别意识形态塑造了男性和女性的角色与规范——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结构中,男性的角色是家庭的经济支撑和保护者,女性的身份则是妻子和母亲。于是对女人来说,母职是她们地位和权力的来源,也是确保其婚姻安全的唯一途径;而不育是灾难性的,会削弱她们与丈夫及其家庭的关系,令她们面临严酷的社会后果。相比之下,脆弱的婚姻关系却并不会影响男性的安全感和社会认同,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选择离婚、发生婚外情,或者全身心投入工作。甚至,当一对夫妻没有孩子时,虽然妻子明确承担责任,但这也含蓄地损害了丈夫的“阳刚之气”,所以妻子要为丈夫的“缺损”负责,而丈夫和婆家对妻子的暴力是一种重申男子气概的手段,以确保其性别霸权的延续……

不孕不育不仅是医学和心理问题,苏昂想,它同时也应被视为一个社会问题,因为生育问题联结了私域与公域,为人父母实际上也是一种社会角色。夫妻双方也许都身心健康,但在试图与他们的伴侣生育后代时,却变成了一类新的“病人”——不育夫妇。而他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在与别人的关系中遭遇同样的问题。

与这些同病相怜的女性聊天总给她一种慢慢沉入海底的感觉。她们都在一艘艘正在下沉的船里,都得不停地自救。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在不断地下沉。海水漫过甲板,涌进船舱,桌椅茶几漂浮相撞。她们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手划脚蹬,奋力寻找逃生的出口。

忽然,手机铃声在她耳边响起,屏幕上写着大大的“Alex”。

“明天有空吗?”Alex的声音从水下传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有空,”她听见自己迫切的语气,就像终于抓住了一块漂过身边的浮木,“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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